电话断了。她是那样果断地把她和我相联系着的唯一的这根线挂断了。我再要的时候，接电话的已经是另一个女兵的声音了。“我是一号台，哪位首长？您要哪儿？”“我……”我不知道说什么好，“不要哪儿！”我使劲儿挂断了电话，极度失望的我像是掉了魂似地呆坐了一夜。第二天一早，我把车停在一个街角上，从那里可以看到长途电话连的小。八点半，一辆面包车开来，长途电话连的小门呀的一声打开了。八个已经摘了领章帽徽的女兵，背着背包，提着网袋鱼贯走出来，一个接着一个地向连长指导员敬礼告别，其中有两个像是在抹眼泪。没有战友们的欢送，没有多余的话，她们冷冷清清地钻进面包车。当面包车发动的时候，我也发动了汽车。我紧紧地跟着面包车，一直跟到火车站。我停好车，立即冲进贵宾室，那里的女服务员都认识我，我向她们打了一个招呼，就穿堂而过了。我很快就看见了那八个复员女兵走进三号月台，我直奔三号月台。她们还排着队，我假装着和她们的见面很意外。“还认识吗？我们苋过面吧？我在你们连吃过饺子，忘了？不会这么健忘吧？真巧！我来车站接人，没想到碰上你们。光荣的复员战士！正好给大家送行！”女兵们一看是我，有几个很不好意思，因为她们的眼睛已经哭红了，立即转过身去。有几个喜出望外，一脸幸运的惊奇。我向她们伸出手来和她们一一握手，我捏着每一个人的小手木想马上丢开。一方面是想认出号，另一方面是我有一个奇妙的感觉它们已经有很久没接触过男性的手了，而且一会儿就随列车远去，她们是我生命途中再难相见的二些相识者。
我从她们每一个人的眼睛里得不到任何暗示。我有意和她们每一个人都交谈几句，我想从她们的语气声调音色和表达情感的微妙方式里，找到号。但都不对。那个护送她们返乡的小军官，从始至终都寸步不离地监视着我，我能感觉得到；我们的对话他一字不漏地记在他那小脑袋瓜里了。不用问，他是政治处的一位小干事。有一个自我感觉特别好的女兵，反过来拉住我的手讲个不停“我就不会哭，当兵离家的时候哭过。那时候我是老百姓，中学生，哭哭啼啼没人觉得奇怪。现在，我是一个服役三年的老战士了！目标！正前方！冲啊！能哭得出来吗？兵，不管是男兵，还是女兵，都是大丈夫！大丈夫有泪不轻弹！就是将来出嫁那天，我也不会哭！走就走，立正！向右看齐！向前看！目标傻女婿，冲啊！”她一说到傻女婿，有三个女兵破涕笑了。看着我羞得满面绯红，直往别人背后躲。我当然明白，她们都在值夜班的时候听我讲过荤笑话。当我确认在这八个女兵中没有号的时候，我立即向她们敬了一个礼，大声对她们说“对不起！我得走了！希望大家回乡以后，保持军队的优良作风。一路顺风！再见！”我一转身就冲出了车站，跳上汽车就向长途电话连的驻地飞驰，在快要到的时候，迎面碰见那辆面包车，面包车里坐着十几个复员女兵。我立即就地转了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差一点儿撞上一辆警车，警车上的警察向我叫着“停！停！停！……”
你停吧！我才不能停呢！面包车这一回开得特快，我又一连遇上了三次红灯。和面包车的距离拉得越来越远。好在我从路线上看出它的目的地是轮船码头。好不容易追到客运码头，复员女兵已经全都上了船。我刚好被拦在闸口。我掏出我的军官证朝检票员脸上劈过去，随即跳过闸口，冲上趸船。轮船刚刚离岸，正在慢慢掉转船头……我看见十几个复员女兵正扶着栏杆，向岸上依依不舍地凝望着。我极力想在她们中间认出她，找到她，这时候，她应该会告诉我她的名字叫什么了吧？也许会告诉我她的家乡在哪里。她最想对我说的一句话是什么呢？……我不停地挥手，希望她能看出我的诚意，向我喊出几个最关键的字。但是，她们都是一样的短发，一样的怅惘的情绪。而且最要命的是她们和我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我尽量往前移动，突然，一只手抓住我的胳膊“你还要不要命了？”这时我才发现我的脚已经有半只踏在空处了，真悬我只好倒退了半步。这时，她们的身子已经只有火柴棒儿那么小了，有一个姑娘像是刚刚醒悟过来似的，大喊了一声“杨参谋！一”虽然是很远的一声喊，那语气，那声调，那音色……是她！是她！但已经看不见是从哪个小人儿的嘴里喊出来的了。我几单哭了出来。
人啊，人的胆量为什么这么小呢？不仅你，我也是个胆小鬼！事后，我曾扪心自问哪个女孩是我爱得最长的一个？我的回答是号。哪个女孩最完美？我的回答是号。也许正因为她抽象到仅仅是一个号码，才会如此长久，才会如此美好吧！在人生的路上，曾是天堑的许多条条框框，过了若干时日，再回头去看，原来全都是蛛丝，人们竟然会被蛛丝编织的网永远阻挡在幸福甚至生命之外……？“哓霞我按响了号房间的门铃。没听见声音，我又按了一下，这才听见美珍姐的尖叫“你他妈的没手吗？告诉你没锁没锁，你还按什么铃呀！进一来！”我连忙推门进去，首先赔不是“美珍姐！对不起！一开始我没听见美珍姐的声音，我敢贸然进来吗？万一……”“别万一了，你看看，我的心上人就在我怀里，我不怕，你怕什么？”我这才看见她紧紧地抱着刚才还躲在她身后的黎丹。“这叫同性恋，当今世界上顶时髦的玩意儿，我们也要争取光明正大的权利！”我撇撇嘴笑了“丹丹也在这儿！美珍姐！你呀你！同性恋？我可是太清楚了，同性断还差不多！同性恋！在没有男人的时候，偶尔跟女人说说闲话还可以，女人对你有什么用？别说女人，就是不怎么过硬的男人对你也没用！”美珍姐对丹丹说“丹丹！你听昕晓霞怎么说话，你要学着点儿！姐妹们说话，要直来直去，痛痛快快，别吞吞吐吐，扭扭捏捏。你看看人家晓霞的样子，从来都是笑眯眯的，有了再大的心思她都是这样。俗话说笑一笑，少一少。笑，是永葆青春的秘方/’说得丹丹倒在美珍姐怀里咯咯地笑。“晓霞！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说！什么事儿？”她这么一问，我倒觉得奇怪了。我指着窗外的河滩对她们说“你们没看见？贵妃娘娘……”美珍姐轻蔑地向窗外瞟了一眼。“你们一个个是怎么回事呀？她就那么重要？见不到她，要打听她。不认识她，要高攀她。要是真的认识了她，又得巴结她。她尖叫一声跑到河滩上，你们竟然会叽叽咕咕没个完，猜呀，问呀，议论呀，得！”她跳下床奔过去拉上窗帘，打开满屋子的灯。“说咱们自己的事儿，别看她，别理她，别在乎她，直当没这个人！
行不行？晓霞！你家里来信了吗？”信就在我的手里，她肯定在我一进门的时候就看见了。每次来了家信，我都要拿来给她看，请她帮我出点儿主意。我把信递给她，说“信是我弟弟写的，这封信说的才比较详细些……”」」她从信封里抽出信来“这封信可真不短，我能念念吗？让丹丹也听听？”“念吧”，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唉！”“你怎么也叹起气来了呢？这会儿可是丑了！晓霞！”她故意大声威胁我，我又笑了。“念了！……亲爰的姐姐，咱爹把咱娘喂了三个月的小猪又卖了，还卖了贴着后墙站着的五棵槐树。你放在家里那件没上过身的新裙子（尼龙的）也卖了。能卖的都卖了。为了买锹，买扁担，买柳条筐，买炸药雷管灯油……咱奶求咱爹别再挖了，咱爹说娘！你是咱娘，不错！你不还是个女人吗？女人有啥见识呀？’咱娘求咱爹别再挖了，咱爹说你宁个蛋”我也求过，咱爹骂我滚！儿子管老子，老天要炸雷了！’村干部劝咱爹别挖了，我们请了技术人员勘探过，地底下啥都没有。’咱爹说我知道，没有是假，你们想挖是真。’洞子挖了两年多，有一百多米深了。乡里旳干部下死命令封洞子！咱爹说你们封吧，俺在洞里不出来。封吧！’村干部怕闹出人命来，就收回成命了。咱奶了气就病了，卧床不起，咱爹连看一眼也没工夫。咱奶去世已经两个月了，临死前七天七夜水米不沾牙，没钱治病抓药，死在床上，咱爹都没从洞子里爬出来看咱奶一眼。咱娘到洞子里跟咱爹闹，抱着他的腿往洞外拖，咱爹把咱娘打了一顿，咱娘一气就跑了。俺给咱爹送饭的时候告诉咱爹娘走了！爹！，咱爹连话也不说，往手心里吐了一口唾沫，只管挖他的土。俺向咱爹大吼了一声娘不回来了！，他又往手心里吐了一口唾沫，头也不回，又挖。
俺说爹！你身边就剩下俺了，俺是退了学回来的，俺不回来，就没人给你送饭送水了，爹！俺姐流赛在异地他乡，好坏你不知，死活你不管。咱家就像入了冬的枯草，花也败了，叶也落了，眼看就要叫你连根都挖掉了！爹呀！现如今就靠俺姐正月里寄来的那笔钱买粮米买煤买油盐了”爹！俺也想一走了之，狠狠心像俺姐那样，像俺娘那样，像俺奶那样也行呀！离幵你不管你。可你儿不忍心”奶奶娘姐都能狠得下心，你儿狠不下，狠不下呀！爹！你听儿一句话吧！儿给你跪下了，给你磕头，爹呀！没有黄金，没有！咱命里只有黄土！只有袓袓辈辈靠它长几颗庄稼的黄土啊！爹！那些命里该有黄金的人，不用挖，金元宝会自己往他们家里滚！，咱爹这才放下锄，转过脸来，油灯影儿里的那张睑全都黑完了！只有一双眼睛是红的。咱爹抱住俺的脖子，让俺坐在黄土地上，他笑了，笑的好难看啊！姐！你要是看见他那副样子，你会哭的！……”美珍姐念到这儿，我的脸再也绷不住了，眼泪就像雨点儿似的洒了满脸。我用手死命地捂住嘴，哭声还是从指头缝里喷出来了！美珍姐用两个指头向上戳着两个嘴角，我明白她是在警告我要嘴角朝上，笑！我立即咧着嘴笑了，笑得那样吃力，笑得那样别扭，笑得那样和笑不沾边儿。本来我的笑都不是因为想笑才笑的。是为了美，不，还说不上美不美，其实是为了不丑。丑对于我并不是美的反面，是活的反面。我突然从镜子里看到我那副哭笑不得死活不能难看又难受的样子，心都冷了！我还是强打精神背离镜子，面对着她们，听美珍姐念下去。“咱爹的手像锉刀一样，硌得俺的脖子疼。咱爹这回没有发脾气，还挺和气，咱爹说儿呀！你奶你娘你姐都不懂天意，没福分。只有你爹有福分。老天给我托梦，告诉我，这座山里是一片火，火下面是一条金水河。到时候，多预备些砂罐，只管圉，舀到砂罐里冷了就是金子。下一步，咱们爷儿俩就得在咱们那孔窑洞的炕底下挖窖，挖地窖，存黄金。
偷偷地挖，夜里挖。谁也别想知道！咱们爷儿俩就睡在咱们的金窖上，日日夜夜守着咱们的黄金。到了那个时候，你就明白当富人的滋味了。俺早就想好了，富了，也不能露富，露富要招抢犯，要招窃贼。以往咱们吃啥，以后咱们还吃啥。以往咱们穿啥，以后咱们还穿啥。你就是娶了亲，也不熊哪怕给她看见一颗金砂子！儿呀！你是个有福之人呀！’爹说得高兴了，大叫一声抽！今儿多抽一根儿烟卷儿！儿呀！抗战时候，咱们这儿就闹开红军了，那时候唱的歌是……，说着咱爹就唱开了陕北出了个刘志丹，刘志丹睐是清官，他领导咱们上呀嘛上横山，闹呀嘛闹共产……你看，俺还记得。咱们这个穷，只有一个地主，这家地主逢年过节才到集上割四两肉。共了产，分到咱们嘴里的还不够塞牙缝。再说，好人不长命，刘志丹死的好年轻啊！后来咱们改唱毛泽东了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毛泽东。他为人民谋幸福，呼」嗨哟！他是人民的大救星……毛泽东当然是大救星，把咱们从反动政府和地主老财的压迫下救了出来，救了出来就要吃粮食。毛主席号召咱们大生产，大生产，好！
人人都肯大生产，就是黄土地不肯大生产。人口越来越多，还是吃不饱穿不暖。咱们这儿出产煤炭，一公斤才两分钱，就两分钱，没有一户人家能买得起！靠山吃山，山上没草，穷得露着鸟！唉厂爹这回说的话最多，脑筋也挺清楚，不像是一个犯了啥毛病的人。要说有毛病，咱爹生的是穷病。提到穷，他就犯糊涂了。咱爹说老天爷怜见咱们，今天给咱们指的才确确实实是一条金光大道，咱不走，能对得起老天爷的一片好心吗？’俺真想对咱爹说这不是老天爷的恩典，这是老天爷给咱们家降下的灾难”俺没敢说。他这一辈子任甚都没落着，就剩下这点儿想头了。人人都知道这是空想，惟独他不知道，硬要让他知道，他还能活吗？不知道，他还在一个劲儿地往深里挖，再也没有对俺说啥话了。俺也问过咱爹你想晓霞姐姐不？’他说没工夫想！’姐！你千万别怪咱爹，千万别……姐！你只身在外，要多多保重！好姐！你到底在做甚营生？下次来信告诉我……弟。”我一直都憋住没有再哭过。最后，美珍姐读到“好姐！你到底在做甚营生”的时候，我的眼泪像止不住的小河一样往外淌……我不住地擦也擦不干。这回不是美珍姐在提醒我，倒是丹丹在提醒我。美珍姐向她摇摇手说“让她哭一场吧！不哭她会憋死的！”
这句话突然打开了我悲伤的闸门，我扑到美珍姐的怀里，号啕大哭起来。她紧紧地抱着我，小声对我说“哓霞！你美极了！哭的时候也很美……”杨哓军莉莉推走了已经成为废物的一堆时装，那曾经是戴茜的一百次惊喜，也是我的一百次赏心悦目。从戴茜走出这个房门那时起，我就决心把她从我的心目中一笔勾销了。此时，我最难回答的问题是当初我为什么会对她一见钟情？我重新点着一支烟，走到窗前。无意间看见楼下左前方有一个女人，一动也不动地伫立在河滩上，我定睛再一看，她正是戴茜。我对于她从我身边走开以后的事已经毫无兴趣了，连想也不愿意想。她要去哪儿？是死？是活？和我无关。我正要转身离开窗户的时候，忽然看见右前方有一个男人，一动不动地伫立在海滩土。很远，看不清。那男人似乎在注视着戴茜，戴茜虽然低着头没看他，我却觉得她能感觉到那人的目光。如果从我这个点向这两个人划出两条线，再在他们之间划一条线，就成了一个不等边三角形。锐角在海滩上那个男人的脚下，最钝的一只角在我这里。我忽然想知道那个男人是谁，急忙从抽屉里找出一架没有清除掉的望远镜，这只望远镜是我和戴茜在欧洲爬阿尔卑斯山的时候买的，戴茜最喜欢登高望远，我则喜欢她在高处大声惊叫。我调好了焦距，那男人的脸部特写被拉在我的眼前。这人好像有点儿面熟……？阿！对了，他不就是在我第一次发现戴茜的时候，牵着戴茜的那个青年男子吗？一个工地建筑工程师。我从这个人联想到我和戴茜第一次做爱的情景，使我非常惊奇的是那样幼小的戴茜竟不是处女，她极为主动投入而且贪婪。我问过她，她笑嘻嘻地对我说是咸糖教我的。咸糖？咸糖！咸糖是谁？她才告诉我，咸糖本来的名字叫唐贤，咸糖是戴茜给她起的一个专用绰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