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小姐！这没什么，中国有一句俗话说一回生，二回熟。杨先生本来也是从国内移民到美国的，文化素养很高，年轻潇洒，和蔼可亲。如果有缘分，一朝一夕也能变成永久。”我索性给她一张更大的空头支票，反正我一张嘴就说出去了。“小姐！真不好意思……谢谢！”
“不客气！明天我会到机场去接您。董事长很忙，也许他不能去接您……也许能……但现在我说不准。”
“不必了，小姐！您能到机场就很不敢当了！小姐！明天在我见到您的时候，认不出您怎么办呀？”
“您认不出我没关系，我认识您呀！您是万众仰望的大明星！丁小姐！”我当然能感觉得到，她为了表示亲切，特别用英语给我道趣安。杨晓军又是一个不眠之夜。天亮以后才睡了一小会儿，而且一直受梦的困扰。梦里没有故事，也没有人物，只有一双光脚，戴茜的光脚，是她第一次走进？幻八大酒店时的那双光脚，那时候，我还没觉得那双脚丑陋，相反，我觉得她那双脚很可爱。男孩子一样的光脚，踢着沙子，踢着海浪，踩着小狗的背……她会用脚趾夹着石子，甩出去驱赶鸭群。那双光脚在酒店大堂光滑如镜的地板上小心翼翼地移动……那双脚伸向我，让我闻，我贪婪地闻着闻着，就吻它，假装着咬它……戴茜不停地咯咯儿笑着，我特别喜欢她那时候的笑声，一昕见她的笑声，我的心境简直就像映着蓝天白云的湖水一样……最写她的笑声蓦地变成了刺耳的电话铃声，我醒了很恼怒。总机怎么敢在我没有睡醒的时候，把电话接进来！我让它响，数着，看它能响几次！结果它响了三十下也没停下来。我拿起听筒就骂，对方并不打断我。我一直骂了好几句，听见对方一声笑，我这才明白过来。“董事长！八…只尺丫！打搅了您，我正在机场到酒店的路上“…”莉莉就像在我的办公室里汇报工作一样，在声音上尽量不涂抹任何一点儿感情色彩，“大概十五分钟就可以到饭店了。”
“只尺！哉睡糊涂了！X你先带她去总统套房休息，午餐……“冗！董事长！”她办事从来都很简练，说完立即关了手提电话。接了莉莉的电话，我独自笑了起来。这个丁……丁什么来着？对，丁晓雯！她的哪一部分吸引了我呢？我已经忘了。坏就坏在莉莉办事可靠而迅速，超音速！人已经来了，再过十五分钟她就把那个陌生女子带到酒店来了。我必须把昨晚作出这个决定的最初动机想起来，如果想不起来，我怎么能打起精神来处理这个价值十万元的一夜呢？她……对！妁她一一实际上不是她，是剧中人，剧中人的那个她在情人面前解第一颛钮扣时一转身，嘴角上挂着一丝怅然若失的表情，使我评然心动。是的，就是那一转身，使我产生了立即要见她，要得到她的冲动。她来了，我反倒又冷却了下来，没了兴致。只当是对莉莉工作效率的一次考验，或是用天平衡量一下一个星座和金钱的比重。也许是她来得太快太轻易少得可怜的一点儿神秘感顷刻之间就失去了，变成了一个索然无味的游戏，诸如庸俗浅显得无需去猜的谜语之类……如果莉莉一时找不到，如果这位丁小姐摆摆架子，或者来个讨价还价，我或许会兴致高一些，至少我会在酒店大堂里恭候她。中午，我只要了一盅鱼片粥还没吃完，没食欲。然后，我躲在董事长办公室阅读各分支机构发来的传真，完全忘记了有一位我自己请来的女客在等着我。下午三点半，莉莉打电话提醒我“董事长！您现在不那么忙了吧？”
“请你转告我的客人，十分钟以后我就上来。”
“尺！”她明明知道我是在拖时间，因为那些传真只是各地每日必来的日报表，完全不需要我来一一过目。如果有必要，她会送给我看，而这种必要并不多。一般事务她自会处理，该归档的归档，该转发的转发当我走到总统套房的时候，莉莉已经在等我了。她没有表情，没有语言，只是代替声房服务小姐为我打开门，并把我带进西式餐厅。这时，突然从沙发上跳起一位小姐，她大概就是我让莉莉为我请来的客人。她刚刚还在享受沙发的柔软，远海的蔚蓝，高云的洁白，客厅的优雅和自己的娇媚。莉莉为我介绍了客人罾“这就是丁晓雯小姐！这就是我们？集团的董事长杨晓军先生。”
“久仰！”我接过她伸出的手，握了一下。她的手始终是平直的，没有回握我一下。是撒娇？还晕摆架子？不知道。但她的脸上涌现出的是一种喜不自胜的笑容。在握手的时候，我在很近的距离定睛看了看她。她给我的直感是电视导演和灯光师的本领高强，在屏幕上再现的那个人，无论如何还是个在故事中的人物，她努力表演编导给她规定好的情，规定好的义，规定好的哭，规定好的笑，做得像模像样，煞有介事。现在我眼前这个人，反而被化妆品和她的自我感觉给糟践了，使得我本来已经低落了的激情又降落了好几个台阶。“杨先生！多谢您的邀请……”我很怕她说出一些肉麻的奉承话来，为了打断她的话，我连忙对她说“丁小姐！不必客气，倒是我要感激您能赏光来？幻；八做客。请坐！”她好像没听见我说的话，双手抱着后脑勺，眯着眼眺望着窗外白鸥翻飞的大海，用悠长的舞台腔感叹说“这儿真美！美极了！”
“美极了”三个字特别让我感到不舒服，多余！应该删掉。她用虚假的腔调破坏了她的真实感受。我先坐下了。她也只好坐下来，和我面对面。莉莉问我“董事长！您要喝点什么？”
“丁小姐”我没有回答她，转而问丁晓雯，“您要不要喝点酒？⑶⑶八。？”
“不，谢谢！这碧螺春非常好。”她端起茶杯，但并没喝。啊！是为了表演她良己的兰花指。又一个多余！莉莉给我斟了一小杯八？，我心不在焉地呷着。我现在想的竟然不是如何幵始，而是如何结束？莉莉想是已经猜透了我的心思，从旁引出了一个话题。“丁小姐！我们董事长欣赏过您表演的电视剧《丽人在南国》……“啊！是吗？”这题目首先是解放了她。演员嘛！按题目做文章是她的拿手好戏。于是她就滔滔不绝地开讲起来，越讲越兴奋，越讲越有声有色。开始只限于自己的成就，后来就很自由了，一连讲了好几个拍戏过程中的趣闻，剧组里演员和演员，演员和导演，制片和演员之间的恩恩怨怨勾心斗角；为了片酬，为了角色，为了争风吃醋对骂，大打出手；甚至为了争一个特写而罢演……以及分不清戏内和戏外的三角或多角的桃色纠纷。不管如何，她在讲到高兴处还是时时露出她本人的率真，使我对她有了一点儿好感。不知道莉莉是什么讨候退出的，在丁小姐把一个剧务的一句粗话重复出来，引得我哈哈大笑的时候，我才发现莉莉已经不在了。窗外，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海水和天空像是赤铜铸就的，凝重而华丽。可惜她此时的注意正集中在我的脸上，是在揣摩我的情绪？我的情绪对于她就那么重要吗？不就是一夜和十万元的关系吗！我把她带到窗前，她觉察到我已经不要再听任何声音了。我们面对群鸟翻飞的天空和越来越趋于平静的大海，那最后的太阳就像性感女人的一片红唇，只一瞬就淹没在由橙红变为暗紫的雾霭中了。她由衷地发出一声轻轻的叹息，这声叹息很准确地传达了她在此情此景中的激动和伤感，比她在戏里戏外的表演都要使我感动。我情不自禁地用手搭在她的肩上，她则立刻从她自己的纯真中跳了出来，故作羞涩地把脸依伥在我的胸前，哽咽着像是要哭出来的样子。这又多余了！还不至于这样。使得我刚刚在心中升起的一丝温情，立即消失得干干净净。因为我意识到我们两个人，一个是演员，一个不是。广个不是演员的人和演员配戏，实在是太别扭了！多谢门铃声解救了我，我离开她去打开门。是莉莉带着几个小姐把晚餐捧了上来，她们进来以后，就匆匆去了中式餐厅，轻手轻脚地摆着餐具和菜肴。不一会，儿，莉莉在客厅门外小声说“丁小姐董事长！请就餐。”
“请”我把丁小姐让在前面。当她步入餐厅的时候，着见洁白的桌布上摆着两套金光灿烂的尺金餐具和色彩鲜艳的四冷盘四热炒，马上学着广东人的夸张，大叫一声“哇！”
“怎么？”莉莉真坏，故意地问道，“丁小姐！这些菜不中您的意吗？”
“不，不！”她把双手握在一起，搁在胸前，眼睛里闪烁着真正的激情之光。我很自然就联想到戴茜第一次参加酒店宴会时的情景，对于她米说，一进门全都是十分陌生的豪华，可她连惊讶和赞叹都还不懂。丁小姐懂，可以说很懂。“我很奇怪，为什么没有一样是我不喜欢的呢！这辣泡菜，油浸黄瓜袢鸭掌……这香椿豆腐这醉虾……她用真诚的疑洵的目光环视着每一个人。我微笑着看看莉莉，莉莉的目光却避幵我，注视着餐桌，好像没看见一样。“请坐！”服务小姐帮她拉开椅子，她坐下来。服务小姐给她在膝头上铺好餐巾。我再转身找莉莉的时候，她已经隐退了。为我铺餐巾的服务小姐以为我要找什么东西，问我/“免生！琴要什么？”
“不，谢谢！”这时我更加明确意识到，我面对的是一颗我自己用手摘下来的明星丄…甚至都没有踮一踮脚尖儿。丁晓雯饭后巳经很晚了，他向我道了晚安以后，就回到他自己的房间里去了。他的房间和我的隔着一间起居室和一间客厅。这样反而使我很纳闷儿，这是怎么了？我恍恍惚惚地回到自己的卧室，坐在仿欧洲古典式的梳妆台前，不知道如何是好？梳妆台上摆着一个信封，饭前我就注意到了，而且我曾经关上门打开看过，信封里是一张存款单，开户银行是离我的住处最近的一家银行，存款单上写着我的名字，金额一栏里明确无误地写着，元。一个的后面五个零。我曾经有过三次这种闪电式的“应酬”，我不知道应该说这是做什么，应酬二字是第一次向我提出这种建议的中间人说出来的。那是香港影艺圈子里的一位大姐大，都称她为尤四姐，很可能是一个绰号变成了艺名。我和她是在一部香港和内地合拍的电视片中合作时认识的。她处处关心我照顾我。有一次她把我使用的国产化妆品全都给扔进垃圾箱，使我非常不理解。她告诉我“靓妹仔！你怎么可以用这种化妆品呀！不如不用。我明天就要回香港了，我把我的全套犯都留给你。”当晚，她留我睡她的房间里，贴心贴意地和我谈了半夜。先是谈她的奋斗史，在她的奋斗史里有过一连串男人，但都没有名字。她说“男人像猴子掰五米棒子一样，掰一个扔一个，连女人的名字都记不清。我们女人为什么要记住他们的名字呢？我把他们叫做台阶，第一个台阶，第二个台阶……”她有十个台阶。在她的故里，没有爱情这个字眼儿。我当时对于一个女人大半生已经过去了，生活中竟然没有爱情很不理解。细对于我的不理解，也很不理解“靓妹仔！爱情，X？人世间有那个东西吗？你有吗？”我回答她说“我会有的。”她说“狗屁！我听都不要听，你也不会有的别看你这么年轻！因为世界上根本没有，你到哪里去找呢？你现在挣的钱多吗？”
“不，很少。”接着，我向她谈了我和我的家庭收入。她很感动，因为在谈家庭和自己的收入的时候，很自然就把我穷困潦倒的家庭景况，原原本本都告诉了她。后来我才知道，在香港人看来这是不可思议的事，怎么可以露穷呢？香港人的社会道德准则是笑贫不笑娼。那时候，我向她什么都说。我对她说―“我的父亲还蹲在我们家乡小城一个胡同口给人补鞋，妈妈在一个小饭铺里给人捏包子，起早贪黑，至今只有广间十二平方的违章搭建的房屋。大姐出嫁了三年又离了婚，带着一个一岁半的孩子回了娘家。这么多人挤在一间房里，孩乎一哭，一家人都甭睡了。我自己在北京向私人租了一个一间半的单斥房，麻雀虽小，倒是肝胆俱全，有厨房卫生间。租金却高得惊人，一个月三百五十元，所以我只能疲于奔命，只要导演给个角色，我就去拍，不管是电零还是电视。那些制片人导演，除了把―我当做一个廉价雇用的演员之外，一个剧组至少有三四个人对我不怀好意。我只能跟他们曲意周旋，绝不玩儿真的。学《三国演义》里的貂婵，费尽心计，让他们的精力消耗在争风吃醋上。我只有一个心上人，他也很穷，大学刚刚毕业，在社会科学院研容一门很冷僻的学问一宗教与文学的关系。我很爱他。”
尤四姐问我“你爱他的什么？”我又说不出来。“也许我爱的就是他那副穷得潇洒的样子，痴痴呆呆。当我带着他去西山观赏红叶的时候，他会对我说你想过没有？托尔斯泰在小说里说教的时候，实际上他和耶稣离得很远。只有当他写到凡人俗事的时候，反而离耶稣很近。我又好气又好笑，有什么办法，我爱他。他来看我的时候，从不知道给我带任何一点点使我高兴的东西。一进门就嚷饿，到处找东西吃。我即使提醒他明天是我的生日，送我一件礼物吧，好吗？你猜他第二天给你带来的是什么？是两只卤猪蹄儿！真让人哭笑不得。他说你不是爱我吗？我最爱吃的就是猪蹄儿带来给你，你再给我吃。你在看着我吃的很开心的时候，不是比我更开心吗？他能够说出这个意思来，已经是很难得很难得了。我会为他这句话一天都眼泪汪汪的，老想抱住他哭一场。”尤四姐听完我的爱情故事后，痛快淋漓地把我笑话了一通“你这不叫傻，叫痴！叫歧线一这是广东话，就是说你搭错了神经。你老爹还在胡同口喝西北风，你倒有心思养个穷秀才！”罾她一句话说得我满脸通红，半晌说不出话来。她又给我好一阵安抚“那个穷秀才，你爱养就养着，只当是养了个宠物，一个小猫，或者一个小狗，无伤大雅。你顶顶要紧的是把你老爹从风口里搬进屋里，最好是在楼上，让他安度晚年。”
“我根本就没敢想过，我有条件给爹妈买几间房子？承蒙朋友们帮忙，拍拍电影电视，即使演个主要角色，一集最多也只不过三两千元。买房子，谈何容易，除了东京香港，就数北京上海的房价高了。
作为一个演员，总得买几四季更换的衣裳吧！场面上太寒枪怎么能走得出去呀？特别是各种各样的应酬，总是免不了的吧。”她听我说到应酬二字就接上话荏儿了，她说“应酬？我们在香港应酬是有代价的，剪彩揭幕嘉宾主持，就是见个面饮杯咖啡也得给份车马费呀！靓妹仔！你应该有点经济头脑！罗曼蒂克真的要适可而止了！”我记得，在那个时候我还接受不了，拼命摇头“不行！不行！事事处处要人家的钱，我伸不出手。”她在我头上打了一巴掌“靓妹仔！四姐给你安排一个应酬，保证有一笔可观的收入。”
“在香港？我们中国人去一趟香港是那么容易的吗？”
“不必在香港嘛！靓妹年！可以安排在广州嘛！”
“四磁！你说的是什么应酬呀？”
“什么应酬？既体面，又简单，而且还快捷，可以说是闪电式的应酬。往返机票由对方给你买好，头天去，第二天就回来了，在广州花园酒店的豪华套房住一晚，见个朋友，吃一餐饭就得了嘛！谁也不知道，朋友们还以为你在王府饭店跳了一夜舞哩！靓妹仔！机票房费宴饮不算，还有两万港纸的红包。”
“有这样挥金如土的人？他图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