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他住在这所由美军管理的医院里的时候,让他最上心的是,他学到了一些与过去学过的英语都不同的英语等等。他到医院的图书角中,看那些从纽约寄过来的杂志和储备用的书籍的背面。其中还有几册关于日本的书,是关于日本人的习惯、心理、神道教、历史等的内容的。它的选择方式是以占领日本之际的心得为标准的,“不使用敌视性的语言”,这与警察、宪兵都在监视国民的日本完全不同,忠一郎不由得想到了这一层。“从此之后,日本人也要和其他大国的人相互密切交往了。”在父亲这样的建议下,他进入了英语系学习,但在这样的国家里,学习英语在心里似乎是很难被接受的事情,更谈不上努力了。
这天晚上,忠一郎第一次做了一个奇妙的梦。他好象在猎杀一只狗仔大小的老鼠,它看起来比蜥蜴还要更美味。就在他开枪射击的时候,子弹却射偏了,树林开始动起来。繁茂得连树梢都看不见的树木相互缠绕着,可能藏匿着大蛇的成千上万根藤蔓被无声地切断,粗壮的树干裂开,重叠在一起而开始倒下。突然打开的空间却看不见,出现了一座金光闪闪的大佛堂。忠一郎吓了一跳,正想往前走一步,却把脚给崴了,他感到胆怯了,便回过头去,却看见了一只人的手,“给我一点水,请给我一点水”,哀叫声不绝于耳。
忠一郎用枪的底座敲了一下那只手。从堆积着的树叶间伸出来的那只手不见了,他在阴暗的空间里迷了路。突然,金光闪闪的大佛堂开始摇晃,它辉煌灿烂的模样突然消失了,浑浊的水帘突然好象要把忠一郎包围似的,向他逼近。把他的耳朵压疼的是洪水的声音。水中间,能听见“救命啊、救命啊”的很多军队呼喊的声音。
无数体弱力衰的士兵求救的声音,逼近他,和在他眼前流逝的泥水的声音混杂在一起,忠一郎的耳朵里好象有一万种力量在撕扯着。他的脑袋好象要被割裂似的。他迈出步子,“帮帮他们吧”,咬着自己的牙。忠一郎成了一个冷冷地看着洪水的鬼魂。终于,一切都消失在黑暗中。
第二天,他醒来的时候,医院和他在梦里看见的情景完全不同,非常热闹,而且被温暖的阳光所笼罩。他直起身子,看见了邻床的房义次,房睁眼望着天花板说:“战争结束了”。忠一郎他们两个日本兵和一般的伤兵不同,被结实的金属网分开,隔离了。他似乎还没有明白似的,盯着房不断地重复着:“战争结束了”,房第一次看了忠一郎一眼:“日本无条件投降了。”
神的国度灭亡了。这样的事情也会有吗?好不容易抑制住了愤怒之情的忠一郎,觉得自己这些人大概要永远当俘虏了。是心情的问题吧,病房里到处都是,欢喜的胜利、胜利声,或是意味着投降的投降、投降声,它们象涟漪一般扩散开来。
几天之后,医院院长把忠一郎叫过去,他来到了院长办公室旁边的房间里。那里有一个中年军官模样的男人,还有一个像是他的副官的青年男子,皮肤像孩子般光滑,另外还有一个东方人面孔的翻译。
他讲述了自己当俘虏的经过,以及离开日本后到仰光作战的经历。他们晚上从佐世保出发后,经过台湾地区的高雄,在新加坡集合后,就被送到了马来的波多登库松,他有条不紊地回答着。想到这是问供时,忠一郎决定用日语来说。就在对方翻译日语的时候,他可以有时间思考如何回答问题。但是,说起被分配到仰光之后,一直到被俘虏之前的事情时,关于自己在密林中逃亡的事情,他留下的印象却很模糊,只能回答说不记得了。
医院院长把忠一郎的病历给那位军官看了一下,他点点头,质问忠一郎:“你在被俘虏前,没有接触过盟军的俘虏吗?”对于忠一郎来说,他作为陆军少尉在缅甸时期的记忆中,已经丧失了的那部分记忆和清楚地记得的那部分记忆混杂在一起。这不仅仅是在梦中的暗示,在忠一郎的脑海中,它突然复活了,让他感到非常震惊。
很久以后,忠一郎以东京为中心创立的三明治连锁店NSSC第一次达到两百家的时候,他为了向全国扩展,认为很有必要突出它非同寻常的美味。他制订了一个计划,要把以美味著称的名餐厅的厨师长招过来,作为NSSC的社外成员。但是,这位厨师长无论他们给出什么条件,不管是多好的待遇也好,或是每周只要到公司露两天脸也罢,怎么也不肯离开自己的餐厅。
他说:“我想自己作饭给别人吃,这样才好”。“什么‘要出名’啊,‘把店做大’啊,我都没想过”,对于忠一郎的邀约,他还是从心底里抵触,仍然表示拒绝。
就在这个时候,忠一郎突然想起了在缅甸战场上,住在西旦河边的村子里的军曹(陆军下士)的事情。那是日军不得不放弃仰光,日本方面战败的迹象越来越浓的时候。军纪也开始变乱了。就在那时,传来了再次回到仰光的命令。因为主要的街道都被英国和印度的军队占领了,日军不得不在密林中穿行。在南方总军和方面军之间方针明显有着不同,士兵中对指挥命令的不信任感也在增加。忠一郎耳边,也响起了对死守仰光的命令表示反对的青年将领的声音:“即使是军令,对这样愚蠢的命令也没有必要听从。”
尽管有各种各样的意见,但最终还是只能服从命令,正在这时,军曹突然不见了。忠一郎知道他在什么地方,就偷偷瞒着部队,跑去说服军曹了。忠一郎知道,军曹和住在那个村子里的一个女人关系很亲密。
即使放过他,军曹也会被当作逃兵而受到处罚。如果成功逃脱了的话,他也不可能再回到日本了。忠一郎听人说过,军曹在老城区开了一家理发店,他应该有老婆和孩子。
用日本椰子的叶子修葺的农家里,正面的右手边有一个可以从屋里往外推出的窗户,他站在这个人家的前面,叫着军曹的名字,有一个二十岁左右的、看起来还比较稚嫩的女孩走了出来,脸往侧面看。一个好象是她母亲的女人也出来了,脸也同样往侧面看。忠一郎把腰间系着的枪剑放在地面上,为了表示自己不是来抓人的,合掌鞠了一个躬,还叫着军曹的名字。
军曹出现了终于,带着从巢里出洞的狐狸般的表情,但是,他对于忠一郎的劝说却无动于衷。“我要一直呆在这里。”他说,“我不打算回日本了。那里当然很好,但这里却是个世外桃源。我觉得对不起我老婆和孩子,请少尉回去后代我问候他们。你说我死了也行,说我回到日本后被宪兵抓起来了也行。”他说话的语气带着一丝苦涩。
于是,忠一郎便问他要怎么过,对于这样的质问,他回答说:“我带来理发的剪子。我在部队也一直在理发,等我安定下来了,我就去仰光开理发店。别人的头发我也给他们理,这里的人我也给他们理发。”他表达着自己对理发这行的喜爱,接着又说:“这家的主人在战争中死了。我现在是他们的支柱,不能抛下他们再次回到战争中去,少尉先生。”军曹所说的“少尉先生”一词中,词尾的发音明显带着一种不服的感情。
“但过着这样贫困的生活,生活习惯也好饮食也好,都不同啊。”忠一郎又把他往回推。军曹说:“我已经有思想准备了。我是写俳句的,总会有办法的。”他话里的意思有一些暧昧不清,说话虽然很客气,但他的强硬态度却没有变化。
忠一郎最终还是回到了部队,说:“我去找他了,但在哪里都没有找到。这个家伙真没办法,明明知道我们要向仰光进军,不过他身体很好,应该能和我们会合吧。”他对上司做了得体的汇报。
军曹的逃跑没有被发现,是因为这边的士气低落,回忆起这一切,忠一郎感到很吃惊,他没能说服厨师长,却由此记起了有关军曹的事情。
他们两个人说过的话有一些共通点,就是忠一郎的价值观和对方的价值观不同,也由此产生了双方不一致的地方。在此之前,忠一郎很自信,他认为自己的行动体现了时代的思想和希望,所以他的事业才能成功,家里人和亲信也都因他而感到自豪。但是,现在看来,这好象只是他们这些人的想法,只对他们才有意义。
忠一郎在惯常的骨干职员新年集会和股东大会之后的店长集会上,就饮食生活的现代化和合理化中所蕴涵的文化发表了演讲。他不断地强调这样的理论,电器中的洗衣机和吸尘器把家庭主妇从繁重的劳动中解放出来,也让女性的文化水平有所提高,快餐连锁店把家庭主妇从作饭的复杂作业中解脱,这是一种最人性化的商业。
但是在他空白的记忆里,浮现出了军曹的脸,眼睛疲倦地时开时合,对于忠一郎的劝说毫无反应。那个时候,我为什么没有向宪兵隐藏军曹当逃兵的事情呢,他有点遗憾地想到。当时自己太过年轻了,人生经验也很缺乏,所以态度很暧昧,想到这里,他有点生气。军曹的脸和厨师长的脸重叠在了一起。
他朝着在作战途中消失得无影无踪的军曹的脸伸出手,但在忠一郎的视野里,却只能看到不断扩大的茫茫浊流。象柱子般一点点向前延伸的是桥的脚。敌机扔下炸弹,桥已经塌陷了。从上流流下来大树的根、毁坏的小屋的残骸等都在泥中旋转着,又被冲走。天空被缅甸雨季特有的浓重云层所覆盖着。忠一郎狼狈地闭上了眼。但是,他留意到,无数个“救命”、“啊”、“救命”的声音,又在轰鸣的水声中,象跳跃的鱼一样,在这里那里散落,相互交错着。什么叫唤声都没有的是尸体。它们好象还活着一样,被水流所揉搓着,苍白的容颜面朝着灰暗的天空,只有脚在水面上浮出,就这样流走。忠一郎站在河岸边,一动也不能动,只是看着这一切。他腰以上的部位都被埋入了泥土中。
如果这样轻率地就进入水中的话,脚就会被意料外的水势绊倒,被冲走和溺死的危险性很大。从这天早上的渡河作战命令开始之后,有多少日本兵到达了对岸,还无从知晓。这些疲惫的、瘦削的士兵,对于渡河的命令执行起来非常鲁莽。如果被突然袭击的话,很可能会全军覆没。忠一郎为了消除重现的记忆,把头向左右摇晃。不知道从那里读过的一段文字突然出现在脑海中,“在战败之际的西丹河里,英国和印度军队发现了六千具以上的尸体”,影象突然从他眼前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