俘虏收容所在一片似乎属于印度所有的沙漠附近,从一个离野战医院20公里远的机场出发,坐小型飞机,几个小时就可以飞到。飞机场里,不知道从哪里集中了十九名垂头丧气的日本兵。他们好象直到最近都不知道日本投降的消息,一直潜伏在密林中。忠一郎和房感觉到,自己因为一直呆在病房中,所以显得比较有血色。忠一郎认识的别的军团的人,一个都没有发现。士兵运输机好象蚕虫吐丝的棚一样,分成上下铺,士兵们依次挤了进去,飞机内禁止讲话,被沉默支配着。这以后会被带到哪里,又会怎么被对待,士兵们都怀着忐忑不安的心。
尽管程度有所不同,忠一郎也感到不安。也许至今为止在医院所受到的待遇只是个例外吧。不知道自己在什么时候睡着了,睁开眼,发现飞机已经开始从高空往下降落。
这是一个不可思议的抽象的空间。在眼睛视线所及的范围内,周围有被气流吹散的岩石和砂土,还有他回忆起的两三棵低矮的树木在生长着。在那里,风一吹着,就形成了移动的新的沙丘,沙土沙沙地响,本能地形成了沙的波浪,没有谜一般的风的波纹,只是恶劣地、毫无表情地扩散着。在这种无限中,飞机降落在了沙漠中的滑行路上,坐上车,朝着收容所开去。和他预想的一样,军用卡车走了很久之后,树木开始增多了,其间突然出现了十多栋以印度砂岩为原材料,带一点红色的石头建造的建筑物,观察一下周围,车在一栋能看见一座塔的建筑物那里停了下来。带刺的铁丝密密地分布在周围,与其说它是防止俘虏逃亡的装置,倒不如说它是带着恶意看着里面的荒地,甚至在嘲弄着糟糕的监视塔。
和这样的空间相呼应,俘虏们用假名生活着。作为被囚禁并活着人,他们是为了避免自己的名字被本国的人所知道。按照他们本国的规矩,活下来并且遭受了凌辱的人,就如同人间的尘土一般,在本国人看来,和贼没有什么两样。对于俘虏们来说,即使战败了,也不会得到赦免的。从早晨起床一直到晚上睡觉,等待着他们的就是屈辱的每一天。
英军和印度军队绝对不会虐待俘虏。但是,希望他们把你当成平等的人来对待,也是不可能的。士兵们用脚指着这个地方说:“这里没有打扫”,或者用下巴指示说:“那里擦得不干净”,又或者把簸箕踢过来,命令说:“把这个倒了”。
日本兵俘虏如果稍微表露出一点不服从的意思,联合国的士兵绝不会显得自己只是一个不动手的监视的士兵。为了让被叫来的士兵表面上显得完好无损,一般都是殴打俘虏的胸部,或者用难听的、恐吓的话把他们骂倒。但是,日本兵不会这样殴打或者踢对方。
他们说话的方式、表情、动作等等,都在处处暗示着你们这些家伙根本不是人类的意思,感受到这些之后,忠一郎好几次都差点把手伸向拖把的柄,想把它反过来,对准他们雪白的皮肤,按照剑术的要领,刺进去。
这其中,最可恶的是打扫厕所。他们在俘虏们打扫厕所的时候,也毫无顾忌地用着厕所,说着:“发现日本鬼子同性恋的时候,他们也不会得严重的痔疮。”这样一些侮辱日本陆军士兵的话语,并且哈哈大笑。忠一郎好几次都觉得,自己能懂得他们的语言,真是一种不幸。
对于俘虏们来说,在这些工作中,相对来说比较快乐的是农业劳动。他们耕种荒地,种植粟、黍、某种麦子等等,但它们似乎在抗拒俘虏们的意志似的,水一点也没有在土里逗留,很快就被吸干了,强烈的太阳光一照射,它们就全部枯萎了。从这个意义上来看,农业生产就是和大自然的恶劣之间进行的一场战斗。忠一郎和房因为是从野战医院送过来的,所以从仓库到担小麦的袋子等等重体力劳动和农业劳动都一概免除了。取而代之的工作是,帐单的整理和俘虏日志的写作。
所谓的俘虏日志,记录了当天所配给的物品、给养、以及俘虏的劳动、健康状况等,包括几个人发烧、几个人病倒在床等,就是只记录这样一些数字的类似报告书的东西。最后忠一郎终于发现,它是向本国某处送去的、向本国政府的类似国际红十字会那样的机关进行报告的。他才发现,自己以前并不知道只有日本政府才无视那样的国际组织的存在。
在英国、印度、美国三国共同管理的这所俘虏收容所里,有一位叫做特希奥·原口的士兵,在所长室里担任翻译。每天,忠一郎都把俘虏日志拿到他那里去。他一直都是默默无言地点点头,接过日志,但有一天,他突然直言:“谢谢,你每天辛苦了。”这个发音完全是日本人的发音,忠一郎想,连这个“你每天辛苦了”的说话方式,都是外国人靠模仿学不来的。
忠一郎在当天午休的时候,对房试探着问道:“那个所长室里的翻译特希奥·原口,他是日本的移民吗,还是日本人?”房说:“你也这么想啊?”然后点了点头,回答说:“我住的那栋楼,家乡在九州的士兵很多,其中一个人说过:‘那是原口先生的儿子啊。’那人好象知道他是博多著名酒馆的店主的儿子。他的父亲原口先生从15岁一直到被征兵之前,都在那家店里,中途才成为店的主人。这点好象没错。”
“果然如此啊。”忠一郎一边点头,一边产生了深深的疑问,不知道原口怎么会成为了联合国军的士兵。
“直接问他如何呢?”忠一郎说道。对此,房的主张则是慎重论:“我也这么想,但是好象有什么秘密,去揭开这个秘密好象不太合适。总之,对方手里有着绝对的权力啊。”这样一说,忠一郎也只能克制自己的这种想法了。如果不是很快就发生了一件震动整个俘虏收容所的事件,这个疑问也可能就这样一直留存在他心里了。
在开车从俘虏收容所开始,大概要走30分钟路程的山坡底下,有一个仓库,每周要去一次仓库,从那里运来一周的粮食。那对于俘虏们来说,是一个偷食物的绝好机会,因为供给的食物的量对他们来说,虽然不会饿肚子,但也绝对谈不上吃饱。英军、美军的士兵们和俘虏的食物之间,有着天攘之别。很凑巧,那天负责监视的士兵,是一个神经质的、有着人种偏见的英军士兵L,他非常瘦、个子很高,出人意料的话多。
车到达收容所的仓库附近,就停了下来,开始从堆积的粮食中往下铲粮食。正在这时,L突然看见,有一个俘虏的裤子特别鼓。L对着这个俘虏大声嚷嚷,把枪从肩上取了下来,并向他靠近。他迅速跑了出去,L的枪就开始喷火了。这个原来的日本兵倒在地上,他的小腹开始静静地流出了血。
一瞬间的沉默之后,有几个人开始零零散散地喊了起来:“杀人了”、“虐待俘虏”、“要承担责任”、“杀人恶魔”等等,终于变成了“杀人了”、“杀人了”这样一致的声音。L回转身,想吓唬他们,但大家一起叫喊着,他只好不停地四处团团转。
当忠一郎被叫过来,赶到现场的时候,被众人追赶着,退到仓库门前的L,左右挥动着枪,使劲地威吓着快要挤到他身边的俘虏,在离他两、三米处,横躺着一位流着血的战友,脸朝着地面。
忠一郎看见这副模样,靠近L问道:“发生了什么事?”对方回答说:“他想逃走,所以给了他一枪。”忠一郎用日语问道:“他说,这个人想逃走,所以用枪进行了射击。”俘虏们开始再次一个接一个地怒斥L。忠一郎看见有20名武装好的监视兵跑了过来。
“安静,下面我们要去和所长谈判。目睹了事件经过的人,派两个人和我一起过去。L,你也和我们一起去。”忠一郎大声喊着。俘虏们知道自己不知何时被武装士兵包围了,所以稍微安静了一些。
他们来到位于高高的监视塔下面的屋子里时,所长先把L叫了进去。忠一郎和两名代表,还有因为担心而跟着一起来的房义次,都在外面等着。其他的伙伴还集中在一起,吵吵嚷嚷的,有时候好象掀起了轩然大波似的,可以听到敲着易拉罐、大声地敲击铁锹等声音混杂在一起。
如果不能控制局面的话,还会有人成为牺牲品,想到这里,忠一郎非常紧张。对于无法自控的房,忠一郎小声地说服房说,如果就这么死了的话,和死了一条狗差不多,今天必须要开始谈判了,所以在这里必须很严肃地等待。“明白了,交给我吧”,房拍着胸脯说道,好象一个球一样,把他圆乎乎的身体猫成一团,朝着仓库的方向跑了过去。
终于看见L出来了,忠一郎按照刚才想好的说道:“为什么要枪杀俘虏?虐待俘虏在国际法中属于什么罪行,看一看《日内瓦公约》就知道了。”为了让俘虏收容所所长能够听到,他故意大声地用英语责问L。
翻译原口露面了,把忠一郎他们叫了过去。还能听到伙伴们呐喊的声音。
“所长,再不采取措施,就很危险了”,忠一郎趁势说道。忠一郎决定论谈判的方针,即他自己不知不觉中用英语不断地推动谈判,其他的两个俘虏代表作为证人发言就可以了。屋子里的氛围与其说是询问,倒不如说一开始就有了谈判的感觉。
实际上,忠一郎根据所长每天对俘虏日记进行的询问,得知年轻的所长与其说是军人出身,倒不如说是伦敦的大学出身的知识分子。所以,只要他没有丧失英国人的彬彬有礼,就可以用解围的话和他很好地交谈。忠一郎说出了自己的看法:“我是俘虏,L所做的事情只能任凭所长处置,但是事情发生的背景却很让人失望。”
收容所里最多的是参加在缅甸的战事的人,到过马来西亚和英属婆罗洲的人也混杂在其中。但最伤脑筋的是那些当地出身的平民,随着日本战败局面的显现,除了正规部队之外,军队兵力严重匮乏,军队于是把他们临时召集起来,编入了部队中,被俘虏之后,他们没想到自己的遭遇会变成这样,所以不满的声音在平民出身的人里面越来越强烈,这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忠一郎看着原口说道,“我本来想告诉所长,我们这些被收容的日本人的心理状态,向他说明我们之前还是如何不相信战败的,但现在看来已经没空说这些了。我想请他指出如何让事态恢复平静的办法。”
“他们来这里多长时间了?”所长问特希奥·原口。现在的所长在忠一郎他们来的时候,刚上任一个月。
“说起时间的话,已经有六个多月了。”特希奥·原口回答说,“说起来和别的收容所有关系,现在,关少尉所属的所谓‘日本国不灭组’变得非常安静,有消息说他们可能已经回到日本了”,他又补充说道。
听到这句话,忠一郎不禁一楞,果然如此。
“这就是这些不相信战败的人的心理”,所长问道,原口继续解释道,他们这些人虽然被俘虏了,但明里暗里都怀着抵触情绪,每个人都觉得日本军队会来解救自己,并且相信日本国是不会灭亡的。
所长感慨道:“这就是所谓受困的信仰啊。我原来真没想到这些。”他思忖良久。终于,他说道:“最好的事情,就是日本虽然战败了,但却可以成为和平的国家,我的家人都这么说。好,我将向我国政府汇报,考虑恢复他们与家人的联络。今天发生的事情是一起令人遗憾的事故。”所长补充说道,还站了起来,“尽快把这个结果传达给俘虏们。”他命令说。忠一郎的直觉是,自己大声喊叫着《日内瓦条约》的声音,终于被所长听见了。
忠一郎他们正在和所长讨论的时候,不断高涨的声音象远处的波浪声一样传来,仔细一想,已经没时间讨论如何向俘虏们通报这一消息了。忠一郎对原口说道:“明天早上我来报告结果。”他跑回了仓库前面,并把消息告诉了大家,“所长已经表示了遗憾,并且容许我们恢复和国内的通信。”
听到容许他们恢复和国内通信的消息后,响起了热烈的欢呼声,但很快就象水面的波纹一样,恢复了宁静。大家都想知道家里人的消息。大家都想着,告诉家人自己一切都好,他们一定会很高兴,自己的信到家的时候,家里人都会围在一起,能想象到他们围着火炉坐在屋子里的情景。但很快,他们就开始想到,把自己当了俘虏的消息告诉家人,是不是合适呢?这会不会成为自己的家庭甚至整个家族的耻辱呢?邻居们会说些什么,老家的父亲又会说些什么呢?
“这个家伙不是我的儿子,今后,我们断绝一切来往,也不要回家了。”一些俘虏似乎能听到父亲怒吼的声音。也有人似乎看到了村长叹息的神色,“村里怎么出了象女人一样的俘虏啊。”也有人想到妻子可能会胆怯地听着门板上被人扔石头的声音。
“不,难道不是整个国家都成为了俘虏吗?”有人这么说道。很快就有人反驳说:“难道天皇也是俘虏吗?”“你胡说什么,太没礼貌了,不能容忍你这样的人”。叹息声、斥责声、想象中的声音混杂在一起。
刚开始,忠一郎还想按照收容所的楼的顺序,收集意见,向所长报告,并按照要点,提出改善待遇的要求,但他的计划被打乱了,尽管他想平复俘虏们的愤怒,但一切却变得乱糟糟的。很多人认为恢复和国内的通信是理所当然的。产生的唯一效果就是战友被杀的事情不再是大家最关注的焦点了。聚集起来悼念他的去世的,是和他同楼的几个人,还有参加了谈判、俨然成为了俘虏代表的忠一郎和房,他们静静地举行了告别仪式。
第二天,忠一郎把俘虏日记和事件报告一起写了总结,拿到原口那里去。迄今为止的习惯,都是他把这些翻译成英文,添加到原文中,然后提交给所长。
“昨天尽管是大势所趋,但是我们所捕捉到的,好象是我们自己的心情。”忠一郎坦率地表达了自己的感受。“由于特别的思想而发生了战争,尽管捕捉到了这一结果,却没有捕捉到这种观念,我们并不是自由的。”他接着说道。他想说对天皇的信仰,或是认为日本是神国的信仰,但不知道为何,突然感到非常恐慌,就只能说到这里为止。
关于容许和本国通信的问题,忠一郎报告的结论是,要视情况而定。“是这样啊”,原口说,“如果要通信的话,就必须写自己的真实姓名。这就好象解开魔咒一样。”他感叹道。大部分俘虏都是用假名进入的收容所,这确实是事实。其目的无非就是为了避免以后被人从背后指指点点说:“那个家伙以前当过俘虏。”
“如果用真名的话,就变成了个人的问题吗?”忠一郎质问说。特希奥·原口点了点头,说:“我觉得,日本人从来没有自我的意识。”说着,他不由得把身子往前探了出来:“日本人一直都是用某个集团的名字来进行判断和行动。我知道,在这个收容所里,有几个以前是平民的俘虏,他们把自己当成公司的一员,而不是单独的个人,所以没有办法做生意了,而是来到了战场上,并当了俘虏。但他们从来没有后悔过自己成为军人的事情。因为是社会的命令,所以觉得没关系。”他开始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他的语气,好象是要把很久以来一直留存于心间的东西一口气表达出来似的。他一边批判着日本人,但忠一郎却从中听出了其中暗含着的对日本人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