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章当年树荫遮双人,如今寒宫独中央
阿玛摇了摇头,仿佛看见了什么,又像是看透了什么,然而瞳仁却是空洞的,眉头渐渐皱了起来又平了下去,越发令人揪心。
我见没甚话说,只是心里疙疙瘩瘩像是一团乱麻,便起身准备退下。
阿玛回过神来,道:“知道你素日不操心这些繁文缛节的,怕十四爷府上打点不周,而你做家姊妹的定是要去的,家小子们也不懂的,一会儿叫旁叔同你一道去,也好有个照应。”我应了,便退了出来。
快到吉时,是送嫁妆的时候了,齐叔叫了我,只见那群家小子抬着大大小小的嫁妆,准备了许多。
胤祯的王府在西直门内南草厂胡同,不是很远,在红色灯笼一路映照下,红色映了满满的天,不真实的红色。
十四王府的大门处鞭炮炸响了第一炮,满地都是鞭炮红彤彤的残骸,铺陈了一路的热闹在此刻忘情的绽放,喧闹的响声中听不到自己的呼吸和许许多多旁人嬉笑的声音,只是耳边一阵一阵的轰鸣。一会儿新娘子进门还有一次要放鞭炮的,只怕到时候定会比这还热闹,我心底想着璧霜会不会因此感到幸福。
我们是本家人,以故要下轿进内院打点的,谁想大门处却站着十四,一身喜服,却是满脸清清淡淡的表情,看见我的第一眼整个面目竟显示出有些凄然的意味出来,我镇定了一下便微微福礼道:“恭喜十四叔!”他半晌不答,我疑惑的抬头看他,却见他就那样一直盯着我,眉头之间是隐忍的愤怒和哀伤,见我抬头,便醒过神来,不急不缓的嘱咐着旁边的奴才道:“领着玉霄格格到后院放了东西去……”然后看着我,眼神不再像从前那般戏谑幼稚,含了满满的疼惜轻轻问我:“近日可好?四哥待你,可好?”中间微微停顿了一下,却让我感觉恍如隔世般遥远迷离……
我点点头,又行了礼,便准备同旁叔一同进去,只是他却急急说道:“嫂嫂留步……”声线里是掩藏不住的颤抖,好像抓住了生命最后一根稻草,难以割舍的颤抖着。我的心里不会好受,看向他,只想道一声此生无缘请君保重的安慰出来,却怎么也开不了口,只能磕磕绊绊的说了句:“请十四叔好好待我的姐姐……”
再没看他,自顾转身,便紧随旁叔进了内院,进了一个院子,想必院子里被红色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那间便是璧霜的喜房了,却正见了十四的嫡福在那处院子里料理,没想到是要向她交代,我略有些紧张。“福晋吉祥!”我行了礼,她应声望,看见了我,却顿时怔怔地愣在原地,木木的只管望着我,下人们顿时连呼吸都小心翼翼起来,空气一时凝结。
我心底淡淡的浮现出第一面见她时的情景,这几日过去了,她竟越发的瘦弱了。一旁她的丫头即是那日领我见十四的女子轻轻地咳了咳,想要打破僵局,哪知她并未理谁,只是自顾自默默转身好像没看见我一般的走到院子门口。
一个管家模样的人见此境况,额头已是渗出满满的汗来,见自家福晋站在那里不动声色,便想了想略定夺了一会儿,便走近,规规矩矩的问道:“这位主子,这是新格格的妆奁不是?”旁叔站在一边也被吓得不轻,以为礼数周全了便可,哪里碰到过这样的情景,我心底略略明白些,便点点头说道:“是了,这位管家您看让我家的家小子们把东西归置道哪里?”
管家一听,便瞬间重重呼了口气,转身吩咐了奴才接了旁叔和家小子们一道进屋打点。
只是我正欲离开,行至门处,却见她偏着头,不知望向哪里,目光空落落的在空气里飘荡一般,声音幽怨而缓慢:“残香绕夜寂寞钟鸣乱,只一面,便是生生梦断,海棠落,秋千锁,只图将梦还……你还记得么?……他也曾对我这样说过,他说这是他额娘写给皇阿玛的,他说他送给得他心的女子……而如今却是谁的,你说到底是谁在他心里……”我的心瞬间像扎满了刺一般难受,原来我的罪恶可以漫延到伤害这样多的人……
她轻轻转身,慢慢走开,脚步寥落而寂寞,静静地、静静地,没有一丝声响,仿佛走在真空的世界里面,找不到真实的身影……
黄昏渐渐的近了,落日有些微微的凉意,远远的朦朦胧胧的凉意,没有多么浓重的色彩,只有淡淡灰暗掩盖了许多,有些时候,这模模糊糊的东西可以铺天盖地的让人看不清世界……
没有人听见阴影里会一直有人在角落里独自哭泣……
原来女子本都是痴的,而这痴情却又有几人知晓,自古都是如此,谁负了谁,谁又放得下谁……
男子们都有许许多多的红颜知己……然而每一个女子心里却只能放下一个,就是这样的一个便一辈子都难以忘怀。
每一个女子都在诉求炽热的情意,缠缠绵绵绕尽了青春、绕尽了思念、绕尽了心血,甚至是生命,最后却什么都没有,什么都剩不下……
耗尽一切的我们忘了什么才是真正的自己、什么才是真正的幸福,徒然留下许多的泪痕,许多的伤感,心里一个又一个密密麻麻的疤痕,我们自嘲道,那是沧桑的痕迹罢了,谁又不是如此……
时光总会嵌着淡淡的哀伤,滑过所有人的生命,在单薄的缅怀中刻下某一个人的名字,刻下那样的一段话,刻下一段只属于自己的故事,然后在阴影里独自怀念,怀念逝去的一切,不再回头的一切……
只是如若情只有一个人系,那一边飘飘荡荡的没有着落,等待已经被宣告无法继续,我们也乏了也倦了,没了力气,然后老了便也消亡了,最后化作一缕烟尘,便不见了……
我在这黄昏里静静地一直想着,想着这些恍恍惚惚的捉摸不透的情思,静静望向她离去的方向,默默的陷在沉思里。
也许我该说些什么,说些劝慰的话出来,而却又觉得在她看来也许就会是猫哭耗子的假戏而已。
我只能这样的站在原地,看着她离去的忧伤背影,想到女子的岁月大多都不能静好,我们忍耐着许多的悲凉,却要活着笑出声音,还要努力让别人看到……想到化作一缕烟尘的薄命……
浑浑噩噩的向着她离开的方向走去,绕过一株弯弯的杨柳,见她仍站在不远处,然而她脸上的泪水早已湿了容妆,许是在这里哭了多时了。
我已是万分不忍,不由满含怨气的问道:“他对你如此,你还惦念他什么……”却也责怪自己,自己才是那没了心肝的罪源……
她却看着我笑了,泪水一边淌下一边笑着,仿佛化开了冻了一季的河,让人突然地纾解,却也让人突然地哀伤……
“今日本应是那玉霄格格的日子……”
“‘生生梦断……只图将梦还……’原是他送与我的,然后他却又给了她,那玉霄格格面目清秀的很,想必是善良的女子,却竟是我摆布了人家的命运……你说玉霄格格会不会恨我?”
“……”我一时愣在那里,半天说不出话来,这像戏文一般的对白,让我想要落泪。
她兀自开始自言自语起来。
“是我……是我和额娘(德妃)说胤禛和这玉霄八字不合,万万不能娶的,额娘最疼十四爷,就不再提了,后来四爷也去要凌柱家二格格,她便进了四爷府……我本想着十四爷不过又是和那些花花草草的瓜葛不干净,心还是留在我这里的,想是若见了她已嫁了四哥也没甚希望了,也就罢了,心也就死了,却没想那晚他去喝人家的喜酒,回来竟真真的中了魔怔,开始心里只惦记着那一个玉霄的,原日里他还到处惹些不着边际的情债,那个他都舍不得却也谁都不过心的,如今他却每日在那书房,谁的面都不见,谁的房也不去了……如今只因今日入门的格格是那玉霄的姊妹,同玉霄长着又几分相似,人家是选秀的已是分了府的,哪知他竟硬硬的要了回来……而我如今……如今每日守着个空壳过活,我这不是害人害己么?如今,落得这样没下场……”
我看着她,看着她满是泪水的眼睛,在黑暗里一汪静静地秋水,带着苦涩和凄楚,滴滴答答,滴滴答答,滴滴答答,像是沟壑一般的骇人……
我不由自主的静静念着:“女子都是痴命,他终会识得你的好……”
我却不知说给她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然而她似没听见一般转身,跌跌撞撞地走了,口里还径自念着一首诗:“花间一轮月凉凉,映湖两畔忆韶光。当年树荫遮双人,如今寒宫独中央。”她痴痴的一直念着,一直念着,浑然忘了周围一切,忘了刚才的一切,她离开好远,我的耳边却依旧有着那断断续续惨惨淡淡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