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奕和梁柱子跟着王师爷进了知府衙门的正门,来到了位于后堂东侧的一间小客厅里。客厅不大,布置得也很简单,杨奕刚刚坐定,就见王师爷一招手,一个仆人就将衙门里随时准备待客之用的劣质茶端了上来,然后王师爷就不见了踪迹。
梁柱子端起茶碗来喝了一口,不禁大皱起眉,看着杨奕打趣道:“要是早知道这知府大人的待客之道,我就不来了;这大晌午的,怎么着也得来桌酒席……实在不行,上几盘子点心也行啊!”
二人走了大半天,杨奕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了,不过看情形这严知府安排饭局的可能性不大,只好端起茶来猛喝几口,刚想和柱子练练嘴皮子。还没等杨奕开口,突然就听见隔壁的后堂里传来一阵阵暴怒之声:“在斜阳镇修筑二十座石堡,围设栅栏,遇到敌情就可以相互驰援,这可是官家(皇帝)点了头的!——没想到你们两个兔崽子,居然这么推三阻四的,朝廷明年就要出兵三伐北汉,如我们定州出了篓子,让我怎么去跟官家交代……”
杨奕刚才在门口就听说这后堂里有几位大人正在议事,听此人声如洪钟,咆哮如雷,一定就是定州防御使田钦祚田将军了。这位田将军的嗓门真大,一声声怒吼震得窗棂直发颤,言语之粗鲁也直令人咂舌。杨奕不由得就纳闷了,田将军这是在冲谁发脾气呢,连“兔崽子、乌龟王八”都骂上了,莫非是在训斥手下的将领办事不力?
正在这时就听见有人毕恭毕敬地回话道:“田将军息怒,在下……在下早已将木材、石料、砖瓦和修筑工事所需的钱粮全部筹集妥当,这不就等着严大人一声令下,斜阳镇那边就可以开工了!”
这声音熟悉的很!杨奕仔细一听,不禁惊呆了,居然是黄通判。
还没等杨奕明白过来,就听见另一个人以同样毕恭毕敬的语气说道:“这都是在下思虑不周,办事不力,还请田将军息怒,容在下禀明详情,然后再请将军定夺——”
这个人说话的声音杨奕也很熟悉,此人就是那天在四方斋见到的那个器宇轩昂的严知府严镜明!
杨奕暗自吐了吐舌头,那天他有幸同时见到了这定州城里一二把手的风采,看那场面、那派头,无不令人望而生畏,不敢有丝毫的亵du之情,可如今又有谁能想像得到,这两个在定州一州六县的地盘上说一不二、大权在握的两大巨头,在这个防御使田钦祚面前居然如此唯唯诺诺,低声下气之态竟如马前小卒一般。
这时就听见严知府严镜明接着道:“眼下年关将近,城中的各大商铺均已关门歇业,前些日子筹备工事的所需之物已是大费周折。尽管眼下皆已齐备,可从城南到斜阳镇足足有二十里的路程,有些路段还是崎岖难行的小路。工事一旦开工,要保证所需之物源源不断地运到,没有足够的车马人力,是万万不行的,这几日在下正在积极联络,争取早日将车马民夫……”
就听见田钦祚的战靴在大堂上噔噔噔地一阵响动,随即突然呵斥道:“严镜明,你当初不是给我拍过胸脯吗?说什么只要我田大将军一声令下,你就拼死效力,绝对误不了我的大事,如今你怎么——哎,如果当初让你给我立下军令状就好了,省得给你在这儿磨牙,直接将你的狗头砍了倒也痛快!”
田钦祚越说越离谱,杨奕也越听越不明白。在宋朝,文人的地位高于武将这是普遍的现象,赵匡胤对“武将惜死”处理起来毫不留情,而对“文臣爱财”却宽容的多,甚至在制度上规定了文臣的升迁要快于武将,以至于后来连那些在边关立下赫赫战功,凯旋回朝的大元帅回到朝中见了稍微有些品级的文官们也要肃立、行注目礼。
这严知府和黄通判毕竟是朝廷派到定州执掌一州大权的文官,可在这个田钦祚的面前,他们的腰杆怎么就直不起来呢?
杨奕知道今天自己是遇到千年不遇的场面了,即使见不到严知府,听听这出戏也算是没白来一趟,这时就听见黄通判道:“其实,要说这件事也不是没有办法,只不过……”
“你有屁就放,少给我拐弯抹角!”田钦祚一声呵斥顿时就让黄通判的语气中少了几分的卖弄,就听他接着道:“第一就是从守军中抽调人手,这样最为省事,只需田将军一声令下就能办到……”
可是就当黄通判才刚开了个头,就听见田钦祚骂道:“你小子这不是放屁吗?——去年石嘉陵一役,三万厢军全军覆没,我也折了近三千人马。如今我们只剩下了不到五万人,城北、城东和城西这三面都需要严加防守,再加上守城所需的一万人马,这五万人怎么能够用?这事你想都别想,赶紧说说你的第二个办法。”
黄通判挨了骂也不生气,不急不躁地接着说道:“第二个办法嘛,就是我们派人出面去找秦家帮忙。刚才严大人说了,如今年关将近,各行各业都已歇业,要想着在短时间内筹集到足够的车马民夫,我看也只有他们秦家才能办得到,除此之外我看也别无他法了。”
此话一出,大堂里一片沉寂,杨奕不明白,可是他们三个都清楚,那秦家是那么好说话的吗?
定州的秦家不仅仅是在定州,乃至整个西北都可谓屈指可数的大家。秦家崛起于唐末,繁盛于周,到了大宋朝已有了上百年的根基。天宝二年赵匡胤亲征北汉,为了得到秦家的鼎力相助,什么国公、宰相、司空、中书令这些空头显赫的头衔往秦家人头上封了一大堆,后来赵匡胤还是不放心,又许诺将整个西北地区的军粮、马匹和盐茶的一半生意给了秦家,这才换的秦家站到了朝廷这边。
虽说那次赵匡胤亲征北汉无功而返,可是秦家对朝廷是功不可没。
后来赵匡胤为了进一步笼络秦家,就亲自出面做媒,将石守信的小女儿嫁给了秦家的二公子。石守信虽然被解除了兵权,可照样是赵匡胤的老哥哥,说他在当今天子驾前说一不二也不为过。这桩政治联姻让秦家在西北的地位更是稳如磐石,别说严镜明他们这些地方官,就是朝中那些宰执大臣们对秦家也得敬让三分。
黄通判一看田钦祚被秦家给镇住了,尴尬地一笑,接着道:“当年官家将西北的军粮、盐茶和马匹的一半生意都赐给了秦家,如果秦家念着当今官家的圣眷,我想他们是不会袖手旁观的。只是——只是那秦家的小爷去年在‘翠云阁’打死过一个歌姬,在下曾派人将秦家的那位小爷锁到了大牢,因此也和秦家有了一层的芥蒂。如今我们有求于人,我就不好再出面了,脸面无所谓,怕就怕事情办砸了,秦家计较起来,到时候连个斡旋的余地都没有!”
听到这里杨奕已经全部明白了。定州防御使田钦祚田将军要在斜阳镇一带修建二十座石堡作为抵御契丹的工事,以防备契丹的偷袭,而黄通判黄焕中和严知府严镜明,一个负责筹集全部的所需之物,一个则居中调停指挥。如今黄通判将所需之物准备完毕,可是严镜明却一时筹集不到足够的车马人力进行物资的运输。
听他们说话的意思,现在只有派人出面去求秦家帮忙才能解决问题,不过听这三个人的口气,这秦家绝对是这西北首屈一指的世家大族,他们几个的脸面恐怕是说不上话,去了也是无功而返,于是就在这儿发牢骚、踢皮球,相互扯皮呢!
刚开始杨奕听得津津有味,可是越来越觉得不可思议,扭头看了看旁边坐立不安的柱子,开口问道:“这个田将军到底是个什么人物,怎么脑子一热就要蛮干,这马上就要过年了,怎么还要瞎折腾?”
梁柱子早就不耐烦了,可也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并不敢撒野放肆,一听杨奕发问,懒洋洋地笑道:“奕哥你真是一心只读圣贤书了,连田大将军的威名都没听说过?得了,反正闲着无聊,你就听我给你细细道来——话说这田将军可是一员虎将,别的暂且不说,单说五年前的蒲城之战。当时契丹六万铁骑兵临城下,田将军率三千人马迎战,一场大战下来,契丹的六万大军被打得屁滚尿流,望风逃窜,而田将军手下的人却无一伤亡……”
“三千打六万”杨奕一听觉得好像有点儿印象,记得在什么资料上看过。说的是宋朝的一个守边的将军在边境一带以三千人对二十倍己的敌人,结果是大获全胜,杨奕没料到那位近乎于传说中才有的猛将就是在隔壁大堂上张牙舞爪、咆哮如雷的田钦祚,顿时不由得大为敬佩。
但敬佩归敬佩,可也要就事论事,严镜明和黄焕中二位是文官,文人不知兵也有情可原,过来凑个热闹也就罢了。可田钦祚再怎么说也是镇守边关数年的宿将,竟然要在这寒冬腊月里大兴土木,修建什么坚固的防御工事,于是不由得叹息道:“田将军此举真是有百害而无一利啊,纯粹的劳民伤财,我看这个田将军也只善于冲锋陷阵,其他的……”
本来杨奕只是自言自语的随口一说,可话一出口就觉得不对劲,抬头一看,吓了一跳,就见一个胡须花白,威风凛凛的老将军不知什么时候竟然站到了他身后,那双铜铃般的大环眼正一动不动地瞪着他。
田钦祚身形似塔,相貌凶悍,古铜色的脸颊上一道疤痕由眉角一直延伸到了脖颈之上,一看就让人心生敬畏。
杨奕知道他这次是捅了篓子了,悔不该在这种地方口无遮拦的乱说,不由得心中大骇,急忙站起来,冲着田钦祚一拱手,弯腰就是一礼,赔笑道:“在下杨奕,见过田将军!”
田钦祚嘿嘿嘿的一阵冷笑,让人听了不由得脊背发凉,然后冲着杨奕道:“听你刚才那句话的意思,敢情我老田就知道闭着眼睛、轮起大刀砍人,别的什么也不会了。嗯,你说,你是不是这个意思?”
这位田将军果然开始较真了,凭着刚才他竟将严镜明和黄焕中这两位都骂成兔崽子的火爆脾气,估计这次自己是惨了,想办法补救为时已晚,只好尴尬地一笑,讪讪地说道:“在下一时失言,还望将军不要生气。”
没想到田钦祚竟然哈哈大笑,上前拍了拍杨奕的肩头,说道:“你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儿,看把你吓得,一句话我要是还往心里去,那我老田还打个鸟仗?你不就是在四方斋里救活了我两个手下的那个杨奕吗?哎,你怎么在这儿呢,既然来了,又怎么不进去?严镜明,你给我出来!”
虽然被蔑视为乳臭未干的小儿,可是眼看着这位田大将军不再追究,杨奕也只能暗自摇了摇头。他刚想解释一下自己为什么来了这里,就见严镜明和黄焕中一前一后就从后堂里走了出来。
二人还未站稳,田钦祚就指着他们的鼻子喝道:“这位小兄弟救了我的手下,那就是我田钦祚的座上宾。这客人都到大半天了,你怎么连个屁都不放,这就是你知府衙门的待客之道吗?”
饶是杨奕的脑子快,如今也赶不上这田钦祚的性子。这个田钦祚虽然言语粗鲁,性格莽撞,可是杨奕却并不反感,相反还觉得这个张牙舞爪的猛将倒有几分的可爱。
现在他最担心的就是这田钦祚的大将军脾气别耍得过头了,否则以严镜明和黄焕中这二位的城府,一旦翻脸,这位田将军恐怕就得吃不了兜着走了。可奇怪的是严镜明并不生气,对田钦祚当着众人不给他的面子的事毫不介意,而是冲着田钦祚笑道:“张士俊和李健二位都头是田将军的爱将,在下早就知道,这不我正要替田将军谢谢这位杨公子呢!刚才我们谈论军务,事关重大,所以就让杨公子在次稍候片刻,还望……”
田钦祚长长地伸了个懒腰,紧接着又不紧不慢地又打了个哈欠,然后嚼着嘴,唉声叹气地道:“还商量个屁军务,商量来商量去,你们还是把我老天当猴儿耍。既然如此,今天就到这里吧!严镜明,饭准备好了吗?”
“回田将军的话,饭早就给你准备好了,将军这边请!——杨公子,你们也请!”严镜明心里一松,总算是将这活祖宗给稳住了,于是领着三个人到后面去用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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