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是杨奕经历的大小饭局无数,也从没见过今天饭桌上的这种“三国鼎立”的局面。刚一入席,杨奕觉这整顿饭虽说是工作餐的性质,可是饭桌上既有上级在场,又有下级作陪,另外还有他和柱子这两个客人“大驾光临”,怎么着大家也得先寒暄客套几句,然后相互介绍一番,再轮番走几个酒才能算是正式开席。
可是没想到酒菜刚一摆上桌,田钦祚田大将军一句客气话没有,捋了捋袖子,理了理乱糟糟的胡子,然后拍开一坛子酒,用手拎住坛子口,而另一手则抓起一只黄澄澄、油亮亮的熏兔,随即就旁若无人的开始大快朵颐了。
更为蹊跷的是,严镜明和黄焕中完全是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两个人先是彼此谦让了一番,然后一边谈笑风生一边就开始了推杯换盏了。杨奕看得出来,他们之间的气氛看起来无比的融洽而友好,不过略微一品,则发现这二人虽然把酒言欢,频频举杯,可自始至终却客气得却泾渭分明、貌合神离。
杨奕和柱子一看没人搭理他们,相互对视了一眼,彼此心领神会,那意思就是咱们早饿得两眼发花了,再耽搁下去别人就吃饱喝足了,于是两个人也不再客气,甩开膀子敞开了就吃!
严镜明跟黄焕中在他们俩的小范围内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之后,一看杨奕和梁柱子也开始埋头吃喝了,于是看了看杨奕,微微一笑道:“杨公子,这饭桌上‘各自为政’的规矩是田将军亲自定下的,虽说少了些气氛,可倒也痛快!”
“那是,那是!”杨奕随声附和道,“田将军身在行伍,军情瞬息万变,吃起饭来自然也是雷厉风行,刚毅果断。”
黄焕中笑道:“田将军镇守定州十数年,身先士卒,威震契丹,是当今官家最为倚重的宿将;我和严大人能在田将军的鞍前效力,自然是荣幸之至。呵呵,还别说,只要是和田将军在一起吃饭,无论是山珍海味,还是军营里的米面咸菜,每次都能吃得酣畅淋漓,痛快之至!”
杨奕刚才已经从他们的客气之中嗅到了二人之间的那层隐隐的隔阂,可是如今一提到田钦祚,虽然二人脱口而出的都是场面客套之语,可是杨奕也能察觉到,在对田钦祚将军的看法上,这两个人还是出于一片诚心诚意,并不全都是阿谀奉承的谄媚。
能让两个各自为政的文官同时对一个武将由衷的钦佩,并且甘愿受之呵斥责骂,几年来还能保持着这种和谐的关系,仅凭此一点,这个田钦祚就绝非等闲之辈。想到这里,杨奕瞥了一眼时而数口酒一口肉,时而又数口肉一口酒的田钦祚,顿时对这位不按常理出牌的田大将军满是钦佩之情。
少了客套和谦让,没了那些繁文缛节,这顿饭吃得倒也痛快。这时黄通判一看这顿饭已经接近了尾声,估计此时在饭局上扯扯工作的事儿不会触了田钦祚的虎须,于是拿双眼扫了一眼众人,然后将目光停留在了田钦祚的身上,呵呵笑道:“田将军,刚才一见到杨公子,在下倒是觉得眼下我们的那桩为难之事已不再棘手了。”
此话一出,众人都是一愣。
杨奕更是不解,显然黄通判所说的“为难之事”是指求秦家帮忙的事情。他不知道这黄通判打得是什么注意,一看严镜明的脸上也瞬间闪过了一丝的诧异,于是也就不再开口,不过心里却不以为然:“你们几个都是定州城说一不二的大人物,尚且还觉得面子不够,我又能有什么办法?”
严镜明不是觉得此事不可思议,而是心里有些郁闷,让杨奕到知府衙门来,他本来也是有一件事要交给杨奕办的。因为田钦祚曾立下过饭桌上不谈事的规矩,他就想着等大家酒足饭饱之后再找杨奕详谈,没想到等过来等过去,最后还是让黄通判给抢了先机。
严镜明微微一叹,什么也得有个先来后到,那就看看这黄通判打得什么注意吧。
田钦祚一听黄通判有了主意,“哦”了一声,随即一扬脖将坛子里剩下的酒一饮而尽,然后将嘴里的一根鱼刺吐出来,那双大环眼瞪着杨奕反而问黄通判:“你有什么办法,赶快说说。”
黄通判得了田钦祚的许可,心里一阵轻松,端起茶来啜了一小口,然后清咳一声,才缓缓地说道:“要说那秦家的两位少爷,确实难以接近,可如今秦家还是秦老太爷在当家。这秦老太爷有一挚友,那就是城南徐家庄的张恒臣,两个人虽然一个身在豪门,贵为王侯,一个却是居于市井的布衣之身,可他们俩的那份交情却不亚于生死兄弟——”
“哎,我说黄焕中,你扯这些有什么用?”田钦祚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瞪着眼训斥道,“别啰嗦,快捡要紧的说。”
黄通判估计是被田钦祚半路打断话习惯了,不急不躁,等田钦祚发作完了,才缓缓地接着道:“这个张恒臣是广顺元年的秀才,学识渊博却屡试不中,后来就回到家一边耕种一边读书,看淡了仕途功利,只为陶冶性情。”说到这里他一看田钦祚又不耐烦了,于是急忙加快了节奏,言简意赅地道:“——这张恒臣也可谓名副其实的燕赵大儒,按说应该是结交高雅之士,吟风弄月才是,可谁知他却和四方斋的大老板曹锡年脾性相投,几年来二人相交甚厚,而杨公子却对曹锡年有大恩,故在下想……”
黄通判话到此处,众人都已知晓,虽然是挖空心思,不择手段,不过眼下已经到了火烧眉毛的境地,也算是一条可以尝试的路子。
严镜明刚听了个开头就对黄通判的如意算盘心知肚明了。这件事可不是要去四方斋吃一顿免费的上等酒席那么简单,而是一件牵动着官府和军方的大事。黄焕中是斜阳镇石堡工事的都监,让杨奕出面去求曹锡年,事情办成了,居首功者自然是他黄焕中;办砸了,这个杨奕也就将他对四方斋的大恩挥霍的干干净净了,到最后那个曹锡年也会认为,那天发生在四方斋里的大案另有隐情,说不定会认为是黄通判暗中操纵给他们四方斋下的一个套儿,而杨奕则是为黄通判冲锋陷阵的一个马前小卒。——以四方斋引而不发的实力,从此之后恐怕这个杨奕就再无宁日了,甚至是暴病猝死都有可能。
“名为举荐,暗藏杀机。”严镜明瞬间就想到了这八个字。
“好!”田钦祚“咣!”的一拳就砸在乐桌子上,震得杯盘摇曳,汤汁四溅,“杨奕,只要是你能给本将军办成此事,让斜阳镇那二十座石堡按期完工,我一定会上奏官家,到时候你就不用再在家里点着油灯,夜夜苦读了,直接换上一身官服就行了!”
黄通判的提议得到了田钦祚的许可,严镜明心里虽然不赞成,可是也毫无办法,只能看着杨奕,微微笑道:“不知杨公子意下如何?可敢就此领下田将军的这份军令?”
虽然黄通判刚才已经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得清清楚楚,杨奕也早就有预感,可是事到临头还是觉得太过突然。昨日在四方斋里,杨奕已经看得清清楚楚,这个黄通判绝对是欲将四方斋置于死地,而那个四方斋也绝非只是定州城里的一个高级饭店那么简单;凭着这个年纪轻轻就能被朝廷委任为一方大员的严镜明,岂能对此没有察觉。
他在四方斋搅了黄通判的好事,严镜明也有推波助澜的嫌疑,而眼下筹备车马人力的事情又由严镜明一手负责。眼看着田钦祚大发雷霆,就要拿严镜明是问,在这个紧要关头,这个黄通判肯挖空心思地帮严镜明解围?
如果这个答案是否定的,那么这件事就绝对是个圈套。
柱子已经吃得肚皮溜圆,喝得浑身舒坦,又在心里将那个“今后跟着奕哥混”的誓言温习了数遍,此时又突然听到杨奕得了份差事,更是心花怒放。
梁柱子一看杨奕并没有痛快的答应下来,反而倒是拿起了架子,心中顿时就是一阵鄙视,他用胳膊肘碰了碰杨奕,笑道:“奕哥,田将军和二位大人都等着你呢!——你别愣着了,这么好的差事,赶紧答应下来啊!”
“不!”杨奕斩钉截铁地脱口而出,“田将军,二位大人,这个差事我杨奕不能接!”
此话一出,满堂震惊,对于黄通判来说,这就是平民百姓不给当官的面子,而对于田钦祚来说,这就是公然拔他虎须,杨奕这小子难道疯了?
可是谁也没有注意到,杨奕话一出口,严镜明的脸上先是一阵欣慰,继而就是一丝惊诧之情在脸上转瞬即逝,同时他也心中一凛:此人未及弱冠却有如此胆识,真让人实在是后生可畏,今天我倒要看看他如何收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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