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钦祚做事既不按常理出牌,同时又能让严镜明和黄焕中这一个知府、一个通判全都在他面前服服帖帖,那就绝对有其高人一筹之处。如今就算杨奕勉强答应下来,事情也绝非像黄焕中说的那么轻而易举。他一看饭桌上这几个人都是心照不宣,于是就横下心来,与其这样夹在他们中间任人摆布,倒不如另辟蹊径,将自己心中所想酣畅淋漓地说出来。
看准了就做,想好了就说,杨奕在心中拿定了主意,站起来冲着大家微微一抱拳,郑重地说道:“田将军、二位大人,在下也是大宋子民,理应为朝廷效力。但此事并非在下有意推脱,而是有几句话如鲠在喉,不吐不快!”
田钦祚刚才当面遭到顶撞,古铜色的脸庞上立即就像是长满了绿锈一般难看,此时就见他二目圆睁、额上的青筋登时暴起,如果不是杨奕出言及时,说不准就会当场发作。可他一看杨奕却毫无惧色,还若无其事地看着他,于是强压心头的怒火,重重地出了一口气道:“你还有什么话,说!”
“多谢田将军!”杨奕先是客气了一句,随即换锋一转,不客气地反问道:“将军以为在斜阳镇修建二十座坚固的石堡,遇到敌情既可以相互驰援,又可以与定州城互为掎角之势,这样真的就可以挡住契丹铁骑吗?”
严镜明心里一颤,这句话正是他当初就想向田钦祚当面质问的,可田钦祚做事雷厉风行,当他得知后已为时已晚,田钦祚的奏报早到了京城,如今连官家都点头答应了,再加上黄通判在一旁推波助澜,他又能奈何?
此时杨奕虽然将他想法当众说了出来,可他心里也暗自为杨奕捏了一把汗。他和黄焕中在田钦祚面前低三下四,有时候甚至还要扮作他的马前卒一般的伺候着,一是因为田钦祚战功赫赫、位高权重,自从蒲城之役后被官家誉为“大宋北大门的铁将军”,几次召到进城百般赏赐晋封,虽然京城里的武将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排斥,可惟有这位田大将军的圣眷不减。
再者这位田大将军看着张牙舞爪,有时候对他们吆五喝六的,可是在军政大事上从来也没难为过他们,更为难得的是,田钦祚每次进京见驾,都将定州方面的首功推给了他和黄焕中,说什么“我田钦祚只不过是一个大老粗,只知道闭着眼睛、舞者大刀上阵杀敌,别的什么也不会;如果不是严知府和黄通判在后面撑着,我早就马革裹尸了”。
有这样的一位防御使大人在上面罩着,那是何等的荣幸。他虽然看不惯黄焕中的为人,也知道黄焕中是晋王府的人,可是在对待防御使田钦祚田将军的事上,两个人的态度却是出奇的一致,那就是既拿他当上官一样的敬着、畏着,有时候还得像对待一个老顽童一样的瞒着、哄着。
就这样他们小心翼翼地伺候着,有时候尚且还摸不准田钦祚的性子,如今这个杨奕刚一露面就敢如此顶撞,一旦这位铁将军发起火来,后来可就真的难以预料了。
果不其然,此时的田钦祚一扫当初大大咧咧的模样,那双厉目之中射出的寒光似乎要将杨奕当场刺穿一样,就连一向镇定自若的黄焕中也忍不住打了一个寒战。
在斜阳镇修建石堡抵御契丹骑兵,这是田钦祚经常在大庭广众之下引以为豪的大手笔。其实他倒没在意杨奕当面顶撞,而让他不能接受的是,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子一开口就彻底否定了他的得意之作。
更为可气的是这个小子死到临头还脸不红心不跳,站在那儿满脸的自以为是,田钦祚暗暗咬牙,今天本将军非让你小子心服口服,到时候一顿军棍打得你满地找牙,我看你还敢不敢在这儿胡说八道,于是大喝一声,反问道:“今天你倒是我本将军说说,那些石堡怎么就挡不住契丹的骑兵?如果你今天说不出个子丑寅……寅狗来,本将军决不轻饶!”
在杨奕决定语出惊人的时候,其实就选择了一种冒险。能说得田钦祚心服口服,彻底放弃斜阳镇的工程,为定州百姓的安危出一份力,那就算是达到了目的,如果此举惹得田钦祚恼羞成怒,那自己也就只能自认倒霉。这其中的胜算的把握就是他对田钦祚心思的揣摩,成败各占一半。
杨奕看了一眼在一旁缄口不言的严镜明和黄焕中,朗声说道:“在下以为,当年大汉对匈奴,大唐对突厥,坚城深池和强弓硬弩就会让他们望而却步;任他们的铁骑如何在大漠草原上纵横驰骋,只要犯我中原,一城一池就会让他们死尸成堆、血流成河。可今日我大宋和契丹则不可同日而语,契丹割据迄今已达数十年,中间又几次挥师南下,一路攻城拔寨,早就轻车熟路了,就是攻城的器械也丝毫不逊于我大宋。——西北六州都是我大宋重镇,无不兵精粮足,城防坚固,尚且还被契丹一举攻破,又何谈那区区的二十座石堡?”
田钦祚一向有半路打断人说话的习惯,可这次他中间几次想发言都插不上嘴,好不容易等杨奕告一段落,才忍住不反问道:“在斜阳镇修建石堡,那可是官家点了头的,难道官家也错了?”
杨奕暗自冷笑,这个田钦祚也真是沉不住气,一个回合下来就将杀手锏使了出来,这招对严镜明和黄通判也许是屡试不爽,可对他却不管用。杨奕郑重其事地朝着京城的方向略一拱手,笑道:“当今官家下荆湖、灭后蜀、征南汉、平南唐,运筹帷幄,一统华夏,其雄才大略堪比秦皇汉武,自然不会错?”
“既然你说官家不会错,那我得了官家的许可去修建那些石堡,难道就错了?”田钦祚好不容易抓到了理,急不可耐地就反唇相讥。
杨奕缓缓地离席,在小客厅里慢慢地踱了几步,等田钦祚“迂回包抄”的招数完全使出来,并且正想着将敌人“聚而歼之”的时候,他才接着说道:“朝廷北伐在即,当今官家看的是北汉,要的是太原城;即便今后灭了北汉,官家想的也是收复燕云十六州,让我大宋铁骑扬威大漠。至于那个小小的斜阳镇嘛,官家将定州的数万大军交给了将军,自然不会对将军具体的军务横加干涉,这也是官家的英明神武之举。——而将军深得官家的信任,又是处在抗击契丹的第一线,如果不审时度势,那可就要辜负了官家对将军的倚重和信任啊!”
这番话说得模棱两可,又滴水不漏,顿时就让田钦祚泄了气。黄焕中也没料到这个杨奕如此巧舌如簧,顿时心生厌恶,在这堂堂的定州府衙里,岂能由得一个初生牛犊在眼前大放厥词,于是反唇相讥道:“杨公子此话本官却不敢苟同。官家曾当着群臣感慨说‘我大宋自霸州拒马河以南无险可守,契丹一旦挥师南下,就如入无人之境,饮马黄河,直逼开封’。田将军在斜阳镇一带设防,派重兵把守,和契丹城南北对峙之势,此番用心良苦,难道你看不出来吗?”
杨奕呵呵一笑,回头对着黄通判弱弱地说道:“在下深信官家此次伐北汉会旗开得胜,进而连幽州的城头上也会很快飘荡着我大宋的旌旗,黄大人以为呢?”
严镜明在心中暗叫一声“好”,抬头一看这位黄通判的脸都被吓黄了。按照他所说的在定州和契丹城南北对峙,那就是对当今官家进攻北汉,进而图谋燕云的战争没有必胜的信心了。不仅如此,若深究下去,那他就是主张将定州以北之地也让给契丹了。
通判本来就是皇帝的耳目,这其中的厉害又岂能不知!
杨奕没有理会瞠目结舌的黄通判,而是对着田钦祚笑道:“田将军,以在下看来,退不如进,守不如攻,我们所面对的并不是契丹的主力,而只是从灵丘方向奔袭过来的小股骑兵。与其兴师动众地建几座石堡,还不如用这笔钱组建一支骁勇善战的骑兵,既然他们契丹人能百里奔袭,我们又为何不可?他们能来我们这儿抢粮食,我们就能到他们那里去抢牛羊马匹,这才是礼尚往来嘛!”
“对呀!”田钦祚一拍大腿,从椅子上忽的就站了起来,刚才杨奕侃侃而谈,其实田钦祚只是听了个大概,而最后这句话顿时就将他心头激愤给激发了出来,“我怎么就没想到这一点?——不对……不对,杨公子你的主意虽好,可是却违了官家的旨意,我几次进京,每次官家都送我一个‘守’字,不行……这办法不行——”
杨奕微微一笑,朗声说道:“在下觉得田将军早就知晓了官家的圣意,却有意在这儿考问在下,那在下就替将军说出来。——官家所说的‘守’是最终的目的,却没有言明用什么具体的办法。三步一兵,五步一哨,全民皆兵,日夜备战是‘守’;伺机而动,果断出击,将契丹打成缩头乌龟,让定州百姓安居乐业,那照样也是‘守’。——田将军,我说得对还是不对?”
刚才还气得肝胆欲裂的田钦祚看着侃侃而谈的杨奕,心里越发的喜欢,不由得他也学起了京城皇宫里那位官家的一举一动了,脸上随即浮现了一副不置可否的表情,一看杨奕停了下来,就心不在焉地来了一句:“你接着说!”
杨奕无心观看这位活宝似的将军的拙劣表演,接着道:“我们定州的守军骁勇善战,对契丹骑兵作战的方式也了如指掌,若从中抽取精锐组建一支精骑,我断定其战力绝不会亚于契丹骑兵。如果我们也主动出击,百里奔袭,去契丹那里‘打谷草’,让他们首尾难顾、疲于奔命,让他们的妻儿老小时时处在我们大宋铁骑的震慑之下,试问,他们自顾尚且不暇,哪里还会有闲情雅致来我们这里惹是生非?”
杨奕说到这里伸出一指道:“这是其一。其二就是不做则已,做就要往深里做,往细里做,往实处做,必须要将他们打疼了,打得伤筋动骨,打得肝胆俱裂,吓得魂飞魄散,吓得四散奔逃,否则不足以让他们对我大宋心存畏惧,不足以让他们闻风丧胆。如果打起来就像是猫斗狗一般,给他们挠挠痒,反而将他们惹急了,那我们可就捅了马蜂窝了!”
说到这里杨奕才将第二个手指伸出来,稍微整理了一下语言,总结道:“田将军,这就是我说的‘退不如进,守不如攻’的大致方略,至于是不是信口雌黄,是不是纸上谈兵,那就要看田将军和二位大人是如何决断了!”
咦,有你这么无耻卑鄙的吗?黄通判使劲儿伸了一下脖子,暗道:“你说的天花乱坠,呼呼生风,到了最后却把自己择得一干二净,将责任推给了我们,这小子也忒……”
黄通判满肚子的狐疑顿时就被田钦祚一阵大笑给震醒了,就见田钦祚来到杨奕面前,嘿嘿笑道:“都说秀才不出门全知天下事,今天本将军算是服了!有道理,说得真是有道理,这样吧,今后你也不必念书了,跟着我到军前效力吧!”
田钦祚话音未落就见一个随行的参军走了进来,冲着田钦祚一弯腰,然后静立一旁等候着吩咐。
“多谢田将军!”杨奕急忙起身,弯腰就是一揖,心里的那块石头终于落了地,总算是峰回路转,看到迷茫的前景了。
田钦祚指着杨奕说道:“这个是杨公子,今后就要随军效力了;赖参军你看让杨公子做些什么合适?”
这个赖参军略一斟酌,随即笑道:“杨公子投笔从戎,在下实在是佩服之至。田将军,你的中军帐里还缺一个随军书办,我看就让杨公子暂时屈就吧!”
“就这样了!”田钦祚大手一挥,“明天你就到中军大帐去,嘿嘿,有你这么一个会说大话的人在身边,闲来无事,听听你吹牛皮也不错!”
杨奕忍不住暗自吐了吐舌头,没想到自己口干舌燥的忽悠了大半天,这位田大将军是在拿自己开心呢?
严镜明和黄通判也相视一笑,各自叹了一口气,没办法,——当今官家就喜欢这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