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徳玄新官上任烧的第一把火就是要在城西二十里处的停西口修建粮仓。
定州守军的粮饷绝大部分都是“计省(三司)”从各地调拨而来的,剩下的一小部分才由严镜明和黄焕中就地筹措。为了保障定州守军粮饷的万无一失,这么多年一直都储存在定州城内,再派重兵把守;而如今新任的定州转运使程徳玄程大人突然要将粮仓修建在城外,这一举措当即就引来了一番议论,大家在众说纷纭的同时,谁都不明白,这个搬迁粮仓的计划到底是程徳玄自作主张,还是在离京前就领了皇帝的圣旨。
在定州能当面质询程徳玄的就只有田钦祚了,所以当他得知这一消息之后,立即就派人向程徳玄去询问,得到的答复是“离京之时,官家亲口告诉本官凡事可便宜行事”。
程徳玄又派人去传话“此事事关重大,关系着整个西北的战局,还望程大人不要擅作主张”,得到的答复是“请田将军稍安勿躁,过两天我就去中军大帐和田将军商讨有关事宜”。
两个人你来我往的折腾了几次,关于“修建大军粮仓”的高层会议就在田钦祚的中军大帐里召开了。除田钦祚、程徳玄之外,定州兵马都监李神祐、定州知府严镜明和定州通判黄焕中全都要参加。
杨奕得到消息后早早地就来到大帐之中,先将笔墨纸砚准备好,然后就静等着各位将军、大人大驾光临。这是杨奕来到军营里第一次走上工作岗位,既新鲜又激动,今天他要好好领略一番这古代的高级军事会议。他刚开始以为这肯定是一次扩大会议,盛况空前,像作战参谋、行军主簿、各类的司曹和参军全都要参加,可等他在大将军帅案下首的那把椅子上坐好之后才发现,除了这五位定州军政界的大佬之外,参加旁听记录的就只有他和赖参军了。
“赖大人,等会儿各位将军大人们商议起军务来,咱们俩怎么分工?”杨奕趁着田钦祚他们刚刚进来正在寒暄客套的时候,冲着身旁的赖参军问道,“我们是各记各的,然后再互相核对,还是……”
“杨公子只将田将军所说的重要的话记下就行了,至于其他的几位大人吗,就不劳杨公子费心了!”赖参军说到这里干笑了两声,然后将手中那支润好了的狼毫小楷在手中轻轻一晃,自言自语地道:“那是一个字儿都落不下的啊!”
杨奕看了一眼赖参军那张核桃脸,心里一阵好笑:“这个赖速记员还真是码字儿码的上瘾了,我这儿分担了你的工作,减轻了你的负担,你倒是不习惯了,真是没办法。”
所有参加会议的人已经全部来到了大帐之中,不过他们都没有落座,而是围着大厅之中那个巨大的沙盘站定,这中军大帐里的气氛瞬间就凝重了起来。
此时就见程徳玄用手中的马鞭敲打着掌心,看着众人说道:“田将军,各位大人,军情紧迫的啊!——官家已经召见了侍卫马军都指挥使党进党将军、宣徽北院使潘美潘大人和虎捷右厢都指挥使杨光义杨大人,西山巡检郭进郭将军也在五日前就奉旨进京了。我们虽然不能妄踹圣意,可那也不能等到官家的圣旨到了定州我们再仓促上阵,事到临头难免会手忙脚乱、措手不及,说不定还会误了大事。故此我们就要未雨绸缪,事事想到前面,早早的替我们大宋的大军打好前站,备足粮饷,——这个,田将军和各位大人没什么异议吧?”
程徳玄这几句话说得干净利落,毫无拖泥带水,杨奕暗自想道:“这京城来的就是不一样,口口声声说做臣子的不能妄踹圣意,可是程徳玄在这里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件事全都是在琢磨皇帝赵匡胤的心思!”他斜眼看了一眼,就见赖参军提腕运笔,目不斜视,在军中专用的贴纸上刷刷点点,程徳玄话音刚落,一篇墨迹淋漓的发言记录当即完成。
杨奕又看了一眼田钦祚,就见田钦祚古铜色脸庞上的那道伤疤剧烈地抖动了两下,随即就知道这位田大将军要开口发言了,于是不敢怠慢,急忙也提笔运腕,随时做好记录的准备。
田钦祚阴着脸,看着程徳玄道:“程大人不必拐弯抹角,直接说就行了。程大人不就是想着将城中的粮草大营搬到停西口吗,那样一来,等我大宋一旦和北汉开战,我们的粮草就可以绕过斜阳镇,不出五日就可以运抵军前……”
“哈哈哈,看来田将军是和我想到一起了!”程徳玄随即就用笑声打断了田钦祚,然后将手中的马鞭朝着沙盘上一指,胸有成竹地说道:“到时候无论党进将军如何调兵遣将,还是分几路大军围攻太原,我们定州和潞州无疑都是最为重要的粮饷转运之地。我们将粮草大营设在停西口,到时候就可以节省至少五天的时间,那样一来,就算是刘继元那小子缩在太原城里不出来,我大宋的大军只要是能吃饱肚子,也能将他活活困死……”
程徳玄正口若悬河,眉飞色舞,说到兴奋之处还用手中的马鞭在沙盘上指指点点,俨然就是一个大帅的风范,此时突然就听见田钦祚怒喝道:“程大人,你这是一厢情愿,你这是痴心妄想,你这是铤而走险,你这是……你这是胡闹,我老田决不能让你就这么胡闹下去!”
杨奕正在感叹大字不识一个的田钦祚竟然能从口中一下子冒出这么多成语,并且还知道运用排比句式来增强语感,可是还没等田钦祚说完,大厅里顿时就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众人全都愣住了。
程徳玄自从在定州露面以来,脸上始终保持着一种悠然自得的模样,他也没想到田钦祚居然这么不给他面子,心中暗想:“就算你田钦祚不赞成将粮草大营设在城外,你心平气和说出来不就行了,怎么发这么大的脾气?况且还是当着李神祐、严镜明和黄焕中的面,今天是我上任的第四天,这叫我以后如何在定州的官场和军中立威?”
田钦祚不等程徳玄明白过来,上来劈头盖脸地道:“程徳玄你知道不知道,一旦我大宋大军围攻太原,我们定州守军势必要抽调全部的精锐前去增援,而剩下的人马就要严防契丹。从我们定州到雄州不下二百里,就算我将全部的大军都调去布防,又有何用。到时候,我们既要严防契丹抄我们大宋大军的后路,又要守定州城,还要分兵到停西口去守粮草,你这不是胡闹是什么?——我们的粮草大营设在城中,就算是契丹大军兵临城下,我们还可以死守城池,就算是城破了,最后我们还可以一把火将粮食烧了!可你如果将大军的粮草放在停西口,如果被契丹劫走,我们该怎么办?”
田钦祚声色俱厉,咄咄逼人,丝毫没有给程徳玄插嘴的机会,这一番劈头盖脸的质问下来,也彻底地将程徳玄激怒了。
杨奕在心里也开始抱怨起田钦祚来了。既然是开会,那就要允许大家在会上畅所欲言,然后再统一思想。以杨奕看来,如果田钦祚能心平气和地说出此中的厉害,那程徳玄也绝非鲁莽之人,万万不会不考虑那些后果的。可现在倒好,程徳玄这次本来就来者不善,你一吹胡子瞪眼,他岂能咽下这口气!
果不其然,程徳玄沉着脸、半闭着眼,强压着怒火等田钦祚将话说完之后,突然就是一阵冷笑。他看也没看田钦祚,背着手在大帐里来回踱了几步,然后冷冰冰地挑衅道:“田将军,我劝你好自为之。我来定州出任转运使一职,奉的是我大宋皇帝的圣旨,定州守军的粮饷军械及所有的军需供给事务,如今都是我程某人说了算;粮草大营设在什么地方我自有主张,今天我来这里是给田将军传个话,可不是来向你禀报的。”
田钦祚哪里受的了如此抢白,就见他额头上的青筋暴起,指着程徳玄喝道:“粮草大营设在何处,此事事关重大,你程徳玄怎可擅作主张,我老田……”
程徳玄一看田钦祚急得脸红脖子粗,呵呵一笑,不紧不慢地说道:“得了吧,田大将军,至于我是不是擅作主张,那可不是你田钦祚说了算。退一万步讲,就算我们大军的粮草让契丹人劫走了,官家也是拿我试问,砍的也是我程徳玄的脑袋,万万连累不到你田大将军!”
杨奕至此已经完全看明白了,决定着定州几万大军和数十万百姓身家性命的的,甚至还会影响到大宋明年北伐大局的两位至关重要的人物,现在已经不是在商讨军情,而是彻底地开始猫斗狗一样的斗气了。
明明知道这样下去会坏事,可他也毫无办法,不由得朝身旁斜眼一看,就见比他资历深得多的赖参军此时也吓得连大气都不敢出,抓笔的那只手也开始微微的颤抖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