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知府衙门里杨奕曾亲眼看到严镜明和黄焕中在田钦祚面前的表现,用精诚团结、其乐融融来形容也并不过分。他想着在此关键时刻,这两个人怎么着也得替田钦祚摇旗呐喊一番。可是谁知道如今程徳玄一将话说到了这个份上,两个人顿时将头一低,眼观鼻鼻观心,俨然就成了两个泥胎,再也不发一言了。剩下的那个太监、定州兵马都监李神祐刚开始还讪讪的干笑了两声,如今也是屏气凝神,缄口不语,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
程徳玄一看田钦祚被他噎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心中不由得暗自得意,转身对李神祐和黄焕中道:“黄大人你是定州通判,在停西口修建粮仓所需的民夫、钱粮和一应所需还要有劳黄大人费心了!——李大人是定州兵马都监,这粮仓一旦修好,那就是军事重地了,到时候还望李大人派兵严加防守,不然出了篓子,可就不是我程徳玄一个人掉脑袋了!”
黄焕中环顾了一下四周,目光在田钦祚的脸上扫了一眼,然后紧走几步上前,冲着程徳玄一拱手,说道:“卑职谨遵大人的吩咐。”
李神祐的品级虽然不在程徳玄之下,可这个时候也不知道为什么,甘愿做起了马前卒,慷慨地说道:“程大人请放心,到时候我定会将定州守军的精锐派往停西口,以确保粮草大营万无一失!”
程徳玄满意地点点头,悠然自得地朝着大营里看了一圈,然后冷不丁地冲着田钦祚一拱手,冷冷地道:“田大将军,告辞!”说完头也不回的扬长而去。
看着程徳玄和李神祐等人鱼贯而出,严镜明等人也尴尬地拱手告退之后,赖参军将手中的笔轻轻地放下,斜了杨奕一眼,走到田钦祚的面前,小声说道:“既然将军你不同意将粮草大营建在城外的停西口,那为何不将此事奏报到京城,让官家来决断!”
田钦祚“哼”了声,瞥了杨奕一眼,气呼呼地回到帅案前,一屁股坐到了那张宽大舒服的帅椅上。
这个动作杨奕可不陌生,他们二人都用眼瞥自己,这分明是嫌自己在这儿碍事嘛,既然你们心有灵犀,那我也没必要趟这趟浑水,于是将桌案上的笔墨纸张略一整理,不慌不忙的站起来,冲着他们一拱手,说道:“在下告退”然后起身就往外走。
可是他刚走了没几步,就见田钦祚将手一摆,大大咧咧地道:“你不用出去,就坐在那儿听吧。”
杨奕真是哭笑不得,只好答应一声,转身冲着赖参军轻轻一点头,然后又规规矩矩地坐了回去。
田钦祚看了看赖参军,脸色瞬间就变得忧心忡忡起来,摇了摇头说道:“程徳玄这次到定州是晋王举荐的,李神祐也是晋王的人。如果闹到了官家那里,我一个在外领兵的武夫,能占到什么便宜?”
赖参军用手捋着颌下稀疏的胡须,略一斟酌,说道:“晋王圣眷优渥,在官家面前自然是没得说;可官家对将军也是宠爱有嘉啊,这已是有目共睹啊,况且粮草大营乃军国大事,将军只要在官家面前据理力争,以官家的圣明,绝不会任他们胡来的!”
此时的田钦祚已经和平日里判若两人了,满脸都是忧虑之色,浑身也像散了架一般,就听他有气无力地道:“别看我老田平日里大大咧咧的,可我心里不糊涂啊!其他的就不多说了,我老田曾以‘三千对六万’打得契丹闻风丧胆,给官家争足了脸面,官家宠我是在做给镇守边关的那些将领看。此次官家对太原志在必得,接着就会大举进攻契丹,一旦成功了,这定州就成了我大宋二进院子的大门了,还要我这把大铁锁干什么?”
能看到这一层,想到这样结局的,那就绝不是什么糊涂人,杨奕听得心里一寒:“这就是武将的命运,千百年来概莫如此。”
“既然如此,那刚才将军为何不让他们三分,顺便也给了晋王的面子,何必……何必弄得剑拔弩张!”赖参军说到这里又下意识地看了杨奕一眼,“他们都是开封府晋王的人,这打狗还得看主人啊!”
杨奕忍不住将嘴一瞥,瞪了赖参军一眼,那意思很明显:你这人也真是的,你老看我干什么?不过他心里明白,能将程徳玄和李神祐他们比作狗,这就足以说明了这个赖参军绝对是田钦祚的心腹。
田钦祚怔了半晌,喟然长叹道:“晋王跟官家是一母同胞,他们怎么亲近都无可厚非。如果我老田和晋王的亲信闹得水火不容,官家大不了收了我的兵权,让我回去养老等死;可是我要是和晋王的亲信再打得火热,嘿嘿,那弄不好我老田就是想善终也不能了!”
田钦祚这句话一说出来杨奕心里一阵惭愧,刚才自己还在埋怨这个田大将军说话不知道讲究策略,没想到人家才是真正的大智若愚呢;看着眼前须发皆白、垂垂老矣的田钦祚,他心里感慨万分,难道这就是一个武将的宿命吗?
“你们两个赶紧出来吧!”田钦祚突然冲着身后的那间内室中说道。
大帐之中弥漫的凄怆的气氛随着田钦祚的这一声命令也一扫而空,话音刚落,内室的门帘被人轻轻一挑,就见两个一身戎装,神采奕奕的年轻将领一前一后地来到大厅里。
杨奕的眼前一亮,这不是张士俊和李健吗?这时就见他们二人不约而同地朝着杨奕微微一颔首,然后径直地走到田钦祚的面前,“啪”就是一个军礼,然后单腿点地,叩首道:“末将张士俊、李健参见田将军!”
田钦祚“嗯”了一声,等他们起身站到良策之后,威严地说道:“刚才你们在后面也听见了,修建粮仓的事让他们折腾去,现在我老田要一门心思地按照官家的密旨行事了。如今你们的骑兵已经组建完毕,不日就要进行操练了,可是官家在密旨中说我们的骑兵能不能出奇制胜,关键就看能不能做到一个‘密’字,如果此事泄露了出去,让契丹人事先有了防范,那我们就白忙活了!”
杨奕没想到田钦祚的动作会这么快,这才几天的时间就已经将骑兵组建完毕;赵匡胤的那个“密”字无疑是最为关键的一个环节,但是真的要做到神不知鬼不觉,又谈何容易!
“官家所言极是!”赖参军附和道,“不过此事也不难,定州守军正常的换防、兵马的调动是将军的分内之事,谁也无权干涉,只要张、李二位将军秘密地将人马开进山里,日夜操练就行了!”
张士俊和李健也上前一步,齐声道:“请田将军和赖大人放心,我们二人进山之后派人严密的封锁进山的各个通道,任何人不准靠近一步,这样就绝不会泄露半点风声!”
“好!”田钦祚此时完全沉浸到了出奇制胜的喜悦之中,“从今日开始,你们二人其余的旁事一概不要理会,就一心一意地训练你们的骑兵。赖参军,你告诉邮亭使桑志平,让他们那帮人的鼻子和耳朵都机灵一些,有什么契丹那边的消息要尽快向我禀报,我们争取在官家对太原用兵之前,给契丹狠狠地来几下子!”
邮亭是官方的邮政系统。在宋初邮亭的职责只限于军方,负责情报的传递和搜集,后来逐渐发展为名副其实的谍报系统。杨奕判断,刚才田钦祚说的那个邮亭使桑志平就是这定州一带最大的特务头子了。
田钦祚大概就属于那种一提起打仗就极度亢奋的军人,想必刚才和程徳玄、李神祐的不愉快早就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就见他环顾了一下大帐之中的几个人,说道:“赖参军,从即日起你就和他们二人进山,有什么事你要及时向我禀报;一旦有了契丹那边的消息,我就派杨公子进山和你们联络。——这件事只有我们五个人知道,谁也不准泄露一丝一毫,否则我可就要军法从事了!”
“我看未必!”杨奕将手中的笔轻轻往桌子上一放,从容地站了起来。其实从他们刚才的谈话之中他早就听出问题来了,不过看这四个人说得热火朝天,不想扫了他们的兴致罢了。
田钦祚一副气急败坏的样子,瞪着那双大眼盯着杨奕;赖参军也显然对杨奕这种泼冷水的行为表示不满,回头反唇相讥道:“未必什么?难道杨公子还有高见不成?”
杨奕没有理会赖参军的挑衅,他以前有过教训,知道在这位田大将军面前说话必须得一鼓作气,于是不敢怠慢,几步就来到田钦祚面前,朗声说道:“隐藏一支骑兵不难,难就难在他们的粮草供应也同时不被人发现。这支骑兵少说也得有上千人,同时还会有上千匹战马,他们难道就不吃不喝,粮饷怎么办?如果我们考虑不到这一点,就算是程徳玄程大人闭着眼睛,也能知道我们在山里养了多少人,这有何谈保密?”
这一盆冷水泼下来,众人都傻了!
田钦祚用手扒拉了一下他胸前的那堆烂草似的胡子,见赖参军他们三人也是一筹莫展的样子,不由得摇着头道:“这倒是个事儿?”
杨奕接着道:“要想瞒住所有的人,那必须要解决这几千人的粮饷。至于如何解决,还望几位再好好商讨一番。”
赖参军一看杨奕一言说中了要害,也不甘落后,对田钦祚道:“眼下惟一的办法就只有借了,可这几千人的粮饷却是一笔不小的数目;至于到哪里借,由谁出面去借,这个……”
田钦祚急得在大厅里来来回回的疾步走着,边走边自言自语地道:“在定州谁能一下子拿出这么一大笔钱来?”
这时就见张士俊的眉头一松,开口道:“这三千骑兵全部来自我们定州守军,我们将他们在各营的口粮和军饷同时截留下来,然后集中起来一起运往山里,岂不是……”
“你小子简直就是个笨蛋!”田钦祚不客气地打断了张士俊。
赖参军接过田钦祚的话茬,看着张士俊道:“给你们俩的三千骑兵都是田将军借着换防的名义,从各个大营里秘密抽调出来的,若再将他们的口粮和军饷一起抽调出来,这是多么大的动静,那还不如直接开口向程徳玄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