茵儿说，今天的雷雨恐怕是今年最大的一场。
瓢泼大雨闹腾着淋下来，在天地间形成厚重的透明水色帘子。这样存在感真切的透明色，像梁皎曾经有过的一颗石头的光彩。
娘把石头交到他手上时，比实际年龄年轻还几岁的脸上闪着神秘，悠悠道：“小子，这是祖传的姻缘石，给咱们家里人找伴侣用的。”
她还说，当年若不是这颗石头，我怎么会嫁给你爹那么古板的人？
梁皎的爹娘青梅竹马，因为两家交好的缘故小时候常常在一起玩耍。时光荏苒，揉泥巴的小女孩长成轻衫淡妆的少女，个性豪爽不输男子；一道揉泥巴的小男孩长成玉树临风的儿郎，喜欢在屋外的葡萄架下凝神看书。
渐渐的，二人意识到对方已经不只是过去满院子疯玩的伙伴了，看彼此的眼神多了很多眷恋。
女子正是二八好年华，梁皎的外婆把他娘叫到屋里，给了她一颗石头，说是姻缘石，如果你遇到了今生的伴侣，这颗石头就会发光。
世界上怎么可能会有这样的石头？
没有，这样的石头只存在于现实之上的传说中。
梁皎他娘信了，梁皎他本人居然也相信了。
之后想起，他觉得可能是因为当时母亲眼中的柔情与光彩太让人羡慕的缘故。
那时的梁皎还只是个小子。这里“小子”的意思，就是愣头青，就是青瓜蛋子，就是十几二十岁时不管柴米油盐不知天高地厚不顾世事沧桑的状态。
他乘坐的船只离开本地界碑的那一刻起，梁皎就完全肯定，“姻缘石”的事肯定是娘用来骗梁皎心甘情愿去冀州读书罢了。
梁皎年少时太顽皮，从小上学堂，一周内三天打渔两天晒网，还有一天用来捉弄先生或者同窗。离开前最后一次去见先生，他还往人家的茶杯里放入一只菜花蛇的头。兴致勃勃的揣测先生看见后是靠着桌子发抖还是直接一屁股坐地上。
父亲早已打定主意要把他送去盛材书院接受管教，母亲怕他不答应和父亲犟，才哄他，说算命的语言梁皎在冀州会碰到自己未来的媳妇。
说实话，尽管梁皎知道姻缘石是假的，但他之所以乖乖去盛材书院的理由里，的确有抱着侥幸心理找媳妇的成分。
当然，最大的原因，还是因为父命不可违。
他之前一直想不通，个性那样豪迈、洒脱的母亲怎会看上严肃古板的父亲，直到他也喜欢上一个严肃古板的人。
那个人个子中等，瘦弱的身板总挺得笔直，发冠、衣服、配饰，从头到脚一丝不苟，清秀温和的五官非要做出一本正经的表情，有时候显得僵硬，满口子曰。
梁皎第一次在北院走廊上看见宋日勤和别人打招呼的时候就直想乐，这个不知名的同窗认真的样子很有趣，让人忍不住手痒想要捉弄一番。
人总喜欢接触能让自己乐的人事。凭着天生的亲和气质，梁皎很快和宋日勤混熟了，比和孙竹喧还要熟得早。
他发现，宋日勤好读书，对人总是温和有礼，依着圣人规定的礼数来，但和大多数书呆子又本质的区别。这人天生老成持重，凭真心与人相处，喜欢照顾同窗，不由自主的做出一副兄长的样子，无论对方的年纪比自己大还是小。
和这样的人相处，也许你会感到拘谨，但你也会感到安心与温馨。
梁皎喜欢宋日勤给人的感觉，温柔，正经，可靠。他尤其喜欢宋日勤与人围着学问问题争论得脸红脖子粗的时候，那绞尽脑汁想要驳倒对方的模样在梁皎眼里可爱到极致。
有一天，他发现自己对宋日勤的喜欢超过了同窗、朋友甚至兄弟之间的情意。
这可麻烦了…梁皎哀叹。
简直是十足的麻烦，家里的老古板不说了，单单宋日勤这个小古板就是座高耸入云的山。
那时候梁皎还是个小子，小子的眼里没有征服不了的山峰。
他用了很多办法，还在书院的时候，喃喃情话、偶尔揩油、认真读书，他甚至动用了娘“姻缘石”的那套说法。
从书院出来后，宋日勤考中二等进士，被派到异地当佥事，梁皎也跟着去了。
可是，从头到尾，宋日勤都没有妥协。每每触及到这件事或者相关话题，他的眼神都很为难，非常为难，夹杂着不能理解的愤怒。
室内昏暗，屋外雷声越来越大，轰隆隆的似要将大地劈裂开，给人一种错觉，仿佛整栋宅子如同胆小的人，在风雨中微微颤抖。
茵儿亲自端来茶水和点心，柔声劝梁皎不要坐在窗边。
下那么大的雨，宅子里其他地方的窗户在瓜大风的时候就被下人关严实了。只有这扇半开着，雨水溅进来，落在地上如珍珠碎开。
梁皎摇头，继续坐在窗边的雕花太师椅上，看水珠打在衣裳快速侵入纹理，染开暗色花朵。
茵儿抬来房内另一张椅子做在梁皎身边，乖巧的把头放在他肩膀上，也盯着窗外雨水发呆。
记得那年科举，宋日勤考中二等进士，运气很好，被派在京兆府尹手下做佥事。
梁皎意料之中的落榜，他并没有回老家，写信对家里人说留在京城跟表叔学做生意。父亲生气归生气，还是在信中叫他好生学本事，否则用板子打断他的腿之类的。
学做生意只是梁皎留在京城的原因之一，他还想要为自己的感情再努力一把。
宋日勤在京兆府尹做事，勤勤恳恳、小心翼翼，每天天不亮就要到衙门，天黑后一个走。
梁皎每天比他起得还要早。
表叔对家族中的子弟很严格，从不怕在管教晚辈的问题上得罪人。得知宋日勤暂时留在京城后，梁皎找到表叔表示要跟他学本事。表示当场就跟他说：“若你打定了主意，今后让你做事时就别提你的父亲。”
表叔这句话的意思是，他不会因为梁皎父亲的面子对梁皎有任何照顾，也不会手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