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皎在表叔的药材店里,每天像其他学徒一样有做不完的事,其中包括最简单的搬运与跑腿,好几十斤装了货的木箱子把肩膀勒出青色痕迹,不时来回于京城以及京城周边城市的十几家药材铺之间,一天之间能把腿跑断,常在不见饭馆茶铺的途中和伙计们蹲在路边啃干粮。有时候办事出了差错,表叔当着众人的面就是劈头盖脸的训斥,脸皮厚如梁皎的,也会难受得想跑掉。
每天晚上表叔的药材店关门后,梁皎要跟表叔以及店里的老师傅学着识别药材的名称、种类、药性、品质,尽可能多的记住各种药材的原产地,了解市场价格,练习打算盘,学看账本。每天的生活即充实又忙碌。
梁皎觉得之前好吃好喝的日子虽然轻松,但都不如现在有意义。
随着年纪的增长,贪图安逸的公子哥儿也懂得柴米油盐的不易,开始知道要上进,要为自己的将来以及所爱之人的将来创造条件。
他在给母亲的信里说,等儿子出息了,时间玩意儿,譬如东边的人参、西边的翡翠、南边的珍珠、北边的皮草,您想要什么尽管开口。
母亲看见信后乐得合不拢嘴,回信说难道我稀罕你这些东西?你要能把自己照顾好,平平安安的,我晚上睡觉就要念阿弥陀佛了。母亲的信上还说,你有没有找到中意的人?
油灯前,梁皎小心收好母亲的信,盯着账本发愣。
现在不比在书院的时候,他和宋日勤每天最多能见上一面。
每天晚上表叔的药铺打烊了,梁皎确定没自己的事后,一溜小跑的往宋日勤暂住的院子去。二人在屋里坐一起端着茶杯说会儿话,讲讲今天的遭遇,倾诉心中的不适与新奇,算一天之中难得的舒畅时光。
梁皎觉得,那也是这辈子中最为珍贵的时光。
京城白天热闹,但一到夜晚,尤其是在巷子里,感觉比在书院时都还静。天上月亮和星辰或许明亮或许暗淡,小院里微风习习,花影摇曳。屋内一灯如豆,二人相对而坐,不由自主的放低声音谈话,时而叹,时而笑,一切显得那么安宁而温馨,将年轻人心中特有的焦躁感完全舒缓开来。
有时候,药材入库或者接大生意的时候,梁皎会跟着店里忙到三更天。汗流浃背,浑身骨头累得快散架,他还是管不住自己的脚要往宋日勤的住处去。
每每这些时刻,宋日勤总碰巧看书看得忘记了时间,房内还亮着灯。梁皎敲门,笑着说只是来看看,然后劝宋日勤早点休息,一个人提着灯回去。
灯火在漆黑中亮着,照出围绕的飞蛾,照见孤单的影子。
宋日勤天性刚直,难免对衙门中一些处事的法子不满,有时候愤怒郁结于胸口,憋得难受。梁皎就陪他喝酒、说话,跟他讲自己父亲为官多年的经验与心得。
父亲以前跟他讲这些的时候,梁皎只是支支吾吾的应着,并不留意。离开书院决定跟家中经商的长辈做事后,这些东西越发显得多余,想不到也有用处的时候。
噼里啪啦一通疏解,宋日勤铁青的脸色恢复正常,说得口干舌燥的梁皎末了灿烂一笑:“这都是我家老头子几十年的心得,传内不传外,你什么时候跟我回家拜见公婆?”
宋日勤的脸色又有了铁青的趋势,梁皎忙笑道:“玩笑话,玩笑话…”
是不是真的玩笑话,他很清楚,宋日勤也很清楚。
宋日勤有时候对他叹息:“梁皎,你实在不必如此…”
梁皎眼中星光点点,笑道:“不必怎样?”
宋日勤垂下眼睑,口中喃喃道:“没用的…”,神色就彻底黯然下去,不论梁皎说怎样的笑话都不能引出他半分笑意。
过了一会儿,宋日勤又抬头,问:“你可懂?”眼中有东西浮浮沉沉,看得人揪心,也寒心。
梁皎不做回应,嬉皮笑脸的把话题引到一边去。
有时,铺子打烊后天色尚早的话,梁皎会在街边买两包宋日勤喜欢吃的小点心,两人配着宋日勤准备的黄山毛峰茶吃。茶和点心的香味在空中飘散,院里葡萄架上绿叶正新。
毛峰是梁皎唯一喜欢的茶叶。
光线忽明忽暗间,茵儿见梁皎的领子有些褶皱,起身帮他整理。
屋内光线明亮了些,女子柔嫩白皙的手滑过梁皎的衣领,手下质地柔软的料子很快回复平整。她轻声道:“才泡好的毛峰,不烫嘴了,喝点?”
梁皎点头。手中送来冒着热气的茶杯,状似雀舌的茶叶绿中泛黄,在淡黄透彻的水中微微浮动。
梁皎举起杯子到唇边试温度,慢慢饮进,鲜爽回甘。茵儿说这茶叶是关家找茶商预定的最上品货,问他味道怎样,可还满意?
梁皎淡淡道:“不是最好的。”笑容刚于唇边展开,就慢慢消失。
在白天也清晰可见的闪电一条接一条不停息,突然闪过一条特别亮的,茵儿连忙捂住梁皎的耳朵,紧跟着,雷声轰鸣,震耳欲聋。茵儿缩着脖子笑道:“了不得,吓死人了…”
那天的雷雨和今天的一模一样,迅猛,热烈。
在宋日勤担任佥事一年后,吏部文件下来,任他为凉州刺史,命接到文书后准备好即刻赶往凉州上任。
梁皎知道,他的感情应该到一段落了。
虽然才过申时,但空中乌云密布,室内光线昏暗。几道闪电划过天际,瞬间大滴物体砸在瓦片上咚咚响,感觉不是水,更像冰雹。
雷声和雨声把争吵掩盖,宋日勤的情绪到了崩溃的边缘,竭力自控的神情中是一如既往的坚决,梁皎第一次深切的感到了绝望。
他心慌,他害怕,他奋力挣扎。
梁皎把宋日勤死死按在怀中,扳过他的脸疯狂的亲吻,舌齿并用,再三的想要确认宋日勤的存在,似乎这样就能把人留在身边。
宋日勤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狠狠的打了梁皎,拳头出击的力度之大,他自己后来想起都觉得心惊。
梁皎跌倒在地上,痛呼声似哭泣。
宋日勤眼中有着梁皎当时看不懂的悲凉,他的头发和衣衫凌乱,颤抖着一字一句道:“这是最后一次,梁皎,我有我生活的方式,我有我既定的归属,今后大家各奔前程,不要再来打搅。”然后一头扎进雷雨中,踉跄的每一步踏在地上都溅起高高的水花。
说这句话的时候,宋日勤脸上漾起深深的疲倦与无奈,就像双肩负荷已经到了极限,连多一根稻草的重量都受不了。
梁皎在地上坐了很久,直到雷雨停了,直到泥土的清香铺天盖地,直到天空因为时间的缘故彻底昏暗。
乌云散去,星子在干净的空中无辜的闪烁,它们来得晚,不知道这里发生过什么。
又是几个滚雷,梁皎的耳朵被温暖柔软的手包裹住,轰鸣声中,茵儿没有听到他喃喃的说:“三百九十五天。”眼神恍惚,焦点并不在此刻的空间与时间里。
流逝在过去的岁月中,曾有过三百九十五个夜晚,梁皎与宋日勤,只有他们二人,一道守着小院轻言细语。
那时年少春衫薄,如今回想起来,连唏嘘都不再。
宋日勤离开前,梁皎托人把“姻缘石”带给了他。
这只是一块值些价钱的石头,泪滴形状,透明度不高,算不得宝石之流。阳光下,能够看见石头发出很淡的光泽,待仔细看,光泽又似无。
这样的石头握在手中,你说它有发光,它就在发光;若说它无光,却也无光。跟握住的人是否与自己有天注定的姻缘并无关系,全在于你对这个人抱有什么样的感情。
当年梁皎的外婆把它送给梁皎的母亲时,无非希望女儿幸福,无非想着送女儿一个斑斓美好的梦。
而梁皎的母亲把石头转送于梁皎,目的相同。
这块石头对于梁皎而言,意义非凡。
他将意义非凡的东西赠予了意义非凡的人,然后混在码头人群中不显眼的地方悄声说再见。
这些年里,梁皎从同窗的口中断断续续的听说过宋日勤的消息,他娶亲了,老婆生孩子了,升官了,发福了,儿子考中科举了,过大寿了…
宋日勤当佥事时住过的小院还保留原状,当年屋外的葡萄架还在每年发新芽。
梁皎把它买了下来,一个月中总要去那里住几天,谁都不带,这是长年以来的习惯。他还有一个习惯,逢年过节的时候到小院摆一桌饭菜以及两副碗筷,独自坐一会儿。京城与凉州隔着千山万水,他在千山万水的这头思念和祝福。
如今,梁皎已经从十足的“小子”成为名副其实的“老子”很多年。
手中的石头被握得发烫,梁皎细细摩挲着表面,感受它的光滑与润泽。
几天前,有客从远方来,带来满身的风尘和一只精巧的锦盒,打开后,里面装着当年那块“姻缘石”。
来人说:“老爷吩咐我务必把东西送给梁老爷,他走前喊了您的名字,说今生实在对不住…”
屋外声渐小,茵儿到窗口往外看,道:“爷爷,快晴了呢。”笑颜如玉,音色如珠。
梁皎点头,感觉眼睛湿润,是被雨水侵入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