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嗒的马蹄声渐渐微弱,又渐渐清晰。
璃楉转眸间,黑色骏马擦身而过,横在面前,“果然是你!”马上之人居高临下的说。
璃楉俯身施礼,“徽王殿下万福!”
朱见沛纵身下马,细细打量着她,“为何这副打扮?”
璃楉讪讪一笑,嗫嚅道:“奴婢奉旨来办事,只为出入方便。”看对方从里草场方向而来,借机撇开话茬,问道:“殿下可是去御马监挑马了?”
朱见沛微微颔首,“御马监新近来了批良马。”
璃楉嘟了嘟嘴,“让小厮送去便成,何须殿下亲自前来。”
“马要自己选!”朱见沛乌黑的眼眸似两泓清幽的深潭,带着含蓄的目光注视着她,“你要去哪?”
“奴婢回昭德宫。”
“本王捎你一程。”
璃楉抬起睫毛,偷偷地打量着他:他头戴鞑帽,身着五彩云纹薄纱曳撒,外罩织金方领无袖罩甲,一副狩猎装扮。他要去的应是上林苑,在南面,与昭德宫不同方向。
出神时,双脚蓦然悬空,身体已被朱见沛拎起,稳稳地落到马背上。朱见沛跃身上马,铁臂从柳腰间越过,握着缰绳,形成暧昧十足的环抱之姿。朱见沛提醒了一句“坐稳”,随后一拉缰绳,骏马拔蹄而驰。
璃楉有些心不在焉,满脑子都是适才审案的情形。直觉告诉她吴司酝是无辜的,如果其做了替罪羊,那毒害淑妃的凶手就会逃脱法网。
阳光在不远处的丛林洒落出大片的阴影,璃楉似乎看到那片阴影里透着一个狰狞的脸孔,带着邪恶的微笑,在为自己的奸计得逞而洋洋得意。这个杀害淑妃的侩子手,绝不能放过她!璃楉甩了甩头,攥紧了拳。
马儿放慢了奔跑的蹄,略带磁性的嗓音传入耳际,“遇到为难的事了?”
璃楉扭过头,望了朱见沛一眼,沮丧的垂下眼帘。
“如果你觉得本王值得信任,不妨说出来,兴许本王能帮忙。”他的声音如秋水般柔和,淡淡的气息在发梢吹拂,犹似煦暖的春风,带着令人醉醺醺的绵意。璃楉慢慢扬起了眸子。
马儿停下了蹄,璃楉将整个经过详细的道于朱见沛。
朱见沛向来只想做个逍遥自在的藩王,对宫廷朝野之事毫不关心,只是为了卷入漩涡的某人,他对淑妃之事稍微上了下心。他低声问:“如果吴司酝是无辜的,那万贵妃呢?”
璃楉一怔,“万贵妃确实想除掉淑妃母子,但是却被人抢先一步。”她摇了摇头,纠正道:“应该是抢先了两步,一步是西苑,一步是夜宴。没想到宫里还有人比万贵妃更恨淑妃母子。”顿了下,她又道:“因为西苑之事,万贵妃惹上了嫌疑,奴婢想她本是打算借夜宴来缓和与淑妃的关系。万贵妃是聪明人,不会傻到在昭德宫里加害淑妃,这等于自己往自己身上泼脏水。”
朱见沛沉默片许,若有所思的说:“既然问题在于酒,不如去酒窖看看。”说完,拉动缰绳,马儿再次拔蹄而驰。
皇宫酒窖位于紫禁城西北,朱见沛以取酒为由,令看管的小厮打开窖门。
小厮领着二人沿石阶而下,墙壁上的火把照亮了四周。里面很宽敞,分隔有五个泥窖,均安置着拱形木门,最右边的专供杏影迴梦存储。最左边靠墙有张折叠木床,应该供夜间值夜的小厮使用。
听闻朱见沛要杏影迴梦,小厮道:“酒窖的钥匙现暂由许司酝保管,而且吴司酝尚在狱中,无人来调酒,殿下不如选择别的酒。”
朱见沛道:“本王恰想尝尝杏影迴梦的原味,你只管叫许司酝来开门。”
小厮出去唤了另一人去请许司酝,而后急忙赶回招呼朱见沛。这小厮名叫佟三,刚来不久,才满十五岁,端的白净斯文。
朱见沛问道:“初六到初八这三日晚上,何人在此值夜?”
佟三回道:“正是小的。”
“这三日晚上也可有人来过?”
“初七的晚上,吴司酝来过。”
璃楉心中一惊:吴司酝说过,自己只初六和初九两日去过酒窖,其间三日都未曾去,怎生初七也去了呢?她忙问:“你可看清了,确实是吴司酝?”
佟三显得有些惊慌,低下头,言语吞吐,“没......没看清脸,当时很晚了,我正要去锁窖门,她忽然就进来了。外面在下雨,她穿着雨衣雨帽,帽檐拉的很低,遮住了大半边脸,所以看不清楚长相。”
朱见沛浓眉微蹙,“那你如何识得是吴司酝?”
“她给小的看了牙牌,还说昨日只备了一坛酒,担心不够,连夜赶来再备一坛。”
皇宫中,内臣宫娥乃至小厮,每人都有一面标明身份的腰牌,腰牌质地依品级和地位各有不同,分别为乌木牌、牙牌、玉牌乃至御赐金牌。
“你可听辨得出吴司酝的声音?”
“小的刚来没多久,总共才见过吴司酝两次,听辨不出。”
“当时是甚么时辰?”
“应该是一更末,她走后没多久,二更鼓声就响了。”
二人正说着,另一小厮领着许司酝走了进来。许司酝容貌清丽,长眉入鬓,穿着明油绿潞绸夹袄,鹅黄细花松绫裙,戴着银丝髻,髻上插满小银簪。
许司酝开门时,朱见沛询问是否有人进去搜查过,她回答没有,朱见沛暗地松了口气。淑妃因蛇汤中毒,东厂的注意力断然都集中在御膳房处,想必不会想到真正有问题的其实是酒。
佟三点亮了壁上的灯,酒窖整体呈半月形,墙壁和顶部都用黄泥涂抹,两壁建有二层泥塑格架,一直延伸到尽头。地面和格架上均置满青瓷酒坛,其间只留开一条过道。入门处还设有一黑漆翘头长案,两侧翘起处镂刻着缠枝花纹,案上还残留着一圈圈酒坛的印记。吴司酝调制后的酒想必都是放置在长案上。
“杏影迴梦”专供皇帝、亲王和妃嫔们饮用,又因其酿造特殊性,故而均是采用小坛封装。
朱见沛在长案上下左右仔细的察探着,倏尔,他的目光停滞在左侧镂刻花纹处,“取灯来。”
佟三连忙点燃一盏油灯送过去,朱见沛举着灯在案旁照了两下,抬头飘了璃楉一眼,目光又移到许司酝处,“可否借司酝银簪一用。”
许司酝取下发髻上的银簪递于朱见沛,他一手置于案下,一手将簪柄插到镂花孔中拨了一拨。
案下的手随即握合起来,好象有东西落入他的掌心。
他直起身,摊开掌,上面竟有颗黑珍珠。天然黑珍珠在当时很稀少,属极其贵重之物,绝非寻常宫眷所能佩戴。
朱见沛将银簪递还许司酝,“尚食局里可有人佩戴镶嵌黑珍珠的饰物?”
许司酝的眼睛左右飘忽了两下,嗫嚅半晌,“张尚食倒是有一支黑珍珠簪。半年前,她贡献食疗之方医治好太后胃疾,太后赏赐了一支给她。簪上镶有五颗黑珍珠,张尚食喜爱至极,几乎每日都戴在头上。”顿了顿,她又道:“不过,昨日她同微臣说话时,微臣还看过,上面五颗黑珍珠一颗都未少。”
朱见沛如有所思的点了点头,走到泥架前察探起来。突然,一声尖锐的惊叫撕裂窖内凝重的空气,在四壁回荡开来。许司酝正满脸惊恐的抖扯着裙襟,“蜘......蜘蛛爬在我的裙上。”
另一小厮道:“为何还有这鬼东西,不是打扫干净了么?”
佟三道:“许是藏在哪个缝里漏掉的。”说罢急忙四处寻找起来。
朱见沛双臂交错搁在胸前,“到底是怎么回事?”
小厮回道:“近些日子,窖中是不知从哪里钻进几只奇怪的花纹蜘蛛,小的几人已打扫过,不过这鬼东西到处钻,一时难以除尽。”
“何时发现的?”
“初九那日,吴司酝来取酒时发现的。”
朱见沛浓眉高挑,两眼炯炯发光,显出了关注的神情。
正在此际,闻得佟三道:“瞧你往哪躲!”他抱起地上酒坛,抬脚欲踩,却被朱见沛阻止。
蜘蛛正趴在泥壁上,体型并不大,周身有红褐色条纹,还长满细细的毛。朱见沛取出口袋,沿壁小心翼翼的一挑,蜘蛛落入袋中。他扎紧袋口,走回到长案旁,沉默半晌,瞟了眼许司酝,“初七的晚上,司酝在做甚?”
因为适才的失态,许司酝面颊羞赧的红晕还未完全消除,她埋下头,沉吟了稍许,“那晚,微臣去到吴司酝房中,请她品尝微臣新酿的酒。可没说上几句话,张尚食进来了。她端了一碗红枣百合莲子羹给吴司酝,还说自己炖了好些,大家都有份。她招呼微臣去房里食,微臣不好推辞,便随她去了。食过莲子羹,微臣本还想再去找吴司酝,可她房内灯已熄,想是已歇息。微臣不好意思再去打扰,而且也觉得很困,就回自己房了。”
朱见沛未语,一手托着下巴沉思了片许,吩咐众人不得将今日之事外泄。而后拎了一坛酒,领着璃楉步出了酒窖。
一迳行到十字路口,朱见沛停住了脚步。身后的璃楉早已沉不住气,抢先开口道:“殿下,那颗黑珍珠的主人很可能就是下毒之人!”
朱见沛转过身,满脸神秘之色,“莫要心急,待本王回宫饮完这坛酒,兴许会有答案。”
“殿下不是要去狩猎的么?”璃楉迷惑的望着他
“今儿个不去了,回去饮酒。你也乖乖回昭德宫去,明日本王会给你答案,不可擅自行动,明白么?”
璃楉不明所以,却只得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