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鱼一句话也不说
只是尾巴在水里一划
游到深深的大海里去了
章津平把他的变动发短信告诉了章西芳,西芳给他回信说,我和你大伯将在四月初回老家,先在郑州停留两天,清明节那天给咱爷咱奶奶烧纸。章津平脑子一热回信说,如果能抽出两天时间,我也回去。
西芳知道津平也曾回到村上给奶奶烧纸。他有时候心血来潮,乘火车到许昌下车,包个出租车来到河西章村后那个小小的坟上,烧了纸,在坟前坐一会儿,也不进村,甚至避免村里人看到他,又一个人匆匆走掉,路过郑州他也不回家,直接回北京。或者他干脆自己开车回来。听菊大婶说,有一回她见一个黑色小卧车停在河西章后面的地边,一个年轻人下来朝着那个坟走去,见地里燃起一股烟,那年轻人上车走了。
章项洁来给西芳告别,她被选上了陕西地区奥运会礼仪小姐,代表陕西去北京集中培训,迎接下一轮选拔。
“去吧,去了别回来了,嫁到北京吧,我们不要你了。”西芳逗她。
“听我同学说去了还得刷下来一批,也许我去了选不上,转一圈就得回来。”
“那也算是去北京转了一圈,将来你找工作也算是陕西地区的奥运礼仪小姐,身价不一样了。”
项洁开心地笑,眼睛里波光粼粼。
糖,点心,衣服,各种各样家里闲置的轻便东西,洗发精,布料,会议上发的纪念品,放在家里用不上,占地方,这是每次回老家必准备的东西。
那只小钟表,在她的书柜里,她曾经上足发条试了试,三天内只慢了几分钟,对于一个快一百年的钟表来说,已经很不错了。她不再上弦,她知道这个钟的功能现在是只摆在那让人看而不是报时,它年迈了,让它歇歇吧。可为什么毛头会相信这只钟能叫醒她?她在医院醒来时,听到它有力的脚步声。
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打开柜子到处找东西。这个护肤霜给罗北京,这条毛巾给柳树婶,这条全新的棉毛裤给杨树婶。她从书柜下面又找出一个电子万年历带计算器的家伙,这个送给大花表姑一个正上中学的孙子。她毕竟身体虚弱,直起腰的时候,没有站好,猛地扶住书柜,一下子就和玻璃门里那个小钟表来了个脸对脸,小钟表像受了惊吓,声音清亮地走了两下。她凝视着它,脸上的伤疤和它重叠在一起,那表针“滴滴答答”刺开疤痕,又转一圈抚平它们,它转动着打磨她的面庞,她的右脸好像又光洁细润宛若从前。她伸手去抚摸自己的脸,起伏凸凹,密密的沟壑。她从书柜里拿出小钟表,怀着感激之情轻轻地拨了拨后面的发条,那小家伙快乐地跑了起来,像一首轻快的歌,陪伴着章西芳四处找东西,往地上的箱子里归置。
罗北京把家里打扫得干干净净,迎接章柿和西芳的到来,她还专门买了新被罩。西芳一看是地摊上买的便宜货,化纤产品,她就后悔,自家的柜子里各种床上用品一个又一个,别人送的,各种会议上发的,在盒子里装着,好几个从没有打开看过,为什么就没想到给婶拿来一个呢。
“婶,咱自己人不用这么客气,就用家里从前的被罩。我给你说,这种化纤的挨到身上不好受,热了就它热冷了就它冷。下次回来把我家里那些全棉的给你拿几个。”她说着就去床边,拉过被子把那个二十块钱的化纤被罩扯下来。“你们得改改这种消费习惯,看着是个便宜,用不成,二十块钱还是浪费了。”
“我来,我来,你别动手,躺床上好好歇歇,再咋说是那么大的伤。唉,人老了,就没成色了,一听说你们要来,我高兴的呀,手忙脚乱弄了几天,还是落个你看不上,去龟孙。哥,那你还盖破被罩吧,都洗得可干净了。”
“中,中,咋都中。”章柿在房子里走来走去,不愿意坐下来。沙发里的章楝慢着声说:“你坐那说,坐那说。”章柿像个孩子一样,“呼”的一下坐在章楝面前的椅子上。两个人接着天南海北地说,说历史,说河西章,说章守信,说季瓷,说他们家的老黄历,捎带着愤世嫉俗。西芳打断他们:“你们整天骂社会,有什么用?”
“我们这咋是骂社会呢,我们这是说客观事实。”章柿不服。
“这客观也是经你主观了的客观,还是我那话,咱能不能别这么愤愤不平,只抽出半天时间,想想自己的不对,想想自己给国家做啥贡献了,给社会做啥贡献了,你们就没有那么大的气了。”
“就是,就是,我就听不得你叔说这些,他一说,我这心都乱蹦。”罗北京给西芳帮腔,“就是咱娘说那话,自己没本事谁都甭怨,现在年轻人说那叫啥,人背不能怪社会,你看看人家那些有本事的人,都当大官了当大老板了,家里的钱成堆,花都花不完,他们恐怕还没工夫去怨谁哩。”
“咦,咦,”章楝站起身,狠狠吸了一口烟,“这在自己家说几句话都不中,说说对现实社会的看法都不中,唵,这就不中了?就犯了哪条王法了?”他睁大眼睛,瞪着罗北京。
“不是不能说,是你们别这么激动,都这么大年龄了,这样激动对身体没好处。国家的事咱也管不了,有那么多能人哩,谁又不给你们一分钱,你们整天操着国家大事的心,划不着。”西芳想把气氛缓和下来,就赔着笑脸说,她是把这两个激动的老头当做她热线那边的人。
章楝扭开头,不说话,嘴里鼻子里喷出几股烟。“哟,想起来了想起来了,咋把这么大的事忘了。”他迅速站起身,去另一个房间。这种亢奋、忘形的情绪是会互相传染的,一定是的,章楝也显得少有的激动,像小孩子人来疯。西芳知道,他想起来的,并不是多大的事,可他们都把它当大事来看。
“西芳,你和津平不是老说吗,咱庄是咋来的?可算查到了,我一个高中同学,前两天从咱县上来办事,来之前我叫他去县档案馆查了查,他把人家书上的复印下来了,看看,看看吧。”
河西章在县城西南9.5公里,颍河东岸。明朝初期,章姓自山西省洪洞县迁此定居,位于颍河故道之西而得名。村子中部现有少数孙姓、梁姓、师姓,来处无考。属刘家湾乡,为河西章村委会驻地,168户,1295人,均汉族,耕地1560亩。
聚落呈长方形,一条东西街长650米,村委会、学校在村东头,每年农历三月二十一、七月二十四有古庙会。
章柿和西芳头凑在一起,把这段文字不知看了几遍,抬起头来,互相看看,心“咚咚”跳。
怎么弄了这么多年,咱不是正宗河南人。那些年全国人民都说河南人坏话的时候,心里也没这么难受过,甚至西芳的两回恋爱失败,对方也以她是河南人为借口,那时西芳心里说,去你妈的吧,姑奶奶就是正宗河南人,怎么着?
你背靠着一亿的族群,心里踏实温暖,坚定而又柔软。怎么突然这片薄薄的A4纸告诉你,对于河南人来说,你是外来户。西芳走到窗前,听到自己的心“突突”直蹦。她笑自己,你有什么难过的?六百多年了,你的祖先那时来到这里。六百多年啊,沧海桑田,连颍河都改了多少回道,最早那几个姓章的已经繁衍多少代,你不是纯正的河南人是什么?本来,人要考察祖先,追根溯源这件事就有点不可靠,人的一半血统来自母系,而一代一代的母系,都是从哪来的,已经很缭乱,并且,假如你的母系祖先里但凡有一个对丈夫不忠,血统从此乱套。我们在一个假象里生活、寻找。看来一切都是人的自我安慰和情感依托而已。
可是人还是需要这些,没有这些,活着的寄托就轻,就浅,就摇来摆去没有根基。
她回转身,看章柿还把那张纸看来看去,对着她说:“快过来看,你舅姥娘家,小季湾,这上面也有,也是从山西迁来的,你看,这上面写的,据传明朝初年,季氏自山西省洪洞县迁此建村。”
“我也看到了,离得近,刚好在一张纸上。说来说去,咱是正宗的山西人。”
章柿痴呆呆地停了一会儿,问:“他这材料是从哪儿找的?我也去看看,看罗湾的来处。”
“咦,哥,你咋心里还把这事放不下,罗湾不在这一页上,看不到,你也别去县上查了。”
章柿坐着,低头不吭气。
“哥,我可给你说,你这回回去,可不要在庄里找那些老人,问咱娘的事,问你的身世。最老的一个老婆九十了,糊涂得连自己孙子都不认识,哪还能记得那些事?有福爷,话都说不到一起了,脑子能记住啥?你听我说吧,你就是咱爹的,一百个是,你放心吧,虽然你跟咱爹不像,可西平像,有的遗传是隔代的,那小孩子家,不知像谁哩,有的小孩,他就偏偏不像自己爹娘,他非得像舅,像姑,像爷爷奶奶,这都有可能。你千万别再打听这事了,叫人家都知道了,丢人不丢哩?”
“我七十多的人了,想在有生之年搞清自己的身世,这丢人吗?”
“你搞清那有啥用?噢,咱俩,一个七十多,一个六十了,你非得搞清楚咱俩不是一个爹,你叫我这心里好受不好受?”
“是一个,咋能不是哩?哥,你别想那么多了。”罗北京接腔道,“咱娘活着的时候,你们都不在家,俺俩一个床上睡,有时候夜里说话说到可晚,啥都说哩,也说到她前边家里那些人,那些事,要你不是的话,她早就给我说了。”
“那是你不了解娘。她说过,这世上能不叫第二个人知的事,就永远沤烂在自己肚里。她临走前,我想问,没张开口,她看出来了,对我笑了笑,我知道她那笑的意思。”
“你要真想知道,那这样吧,看到没?外面那大楼上,有广告做亲子鉴定的,你俩去做做。”罗北京说。
“我不去,我先说我不去。噢,这么大年纪俩老头,花几千块钱去做那玩意儿,叫人家验验是不是一个爹。明天,大河报上就得给你登出来,你们不嫌丢人,我还嫌丢人哩。”章楝说。
章柿突然像个孩子一样哭了:“可我的心情你们得理解啊,一个人,活了一辈子,不知道自己的爹是谁。”
一张复印的县志引出这么多情绪波动,这倒是大家没有想到的。
晚上,罗北京和西芳躺在一张床上。罗北京从西芳进门就泪水盈盈地总是看着西芳笑,这会儿,她又是那么泪光盈盈地对西芳说:
“你不知,你一来我这心情多好,想着法儿得给你俩做几顿好吃的。你叔俺俩商量好了,还要给你爸三百块钱。”
“给他钱干啥?”
“叫他花哩呀。”
“他有钱,我们这次回来带了足够的钱。”
“他的钱是他的,俺要给就是俺的心意,你别管这事。”罗北京像是决定什么大事一样地说,翻了下身把本来面对西芳的脸一转就看向了天花板。西芳不再说话,她知道家乡的传统,家里人的传统,给钱是爱的表达,是心意的体现,见面的时候,分别的时候,过年过节,生老病死,都有给钱这个内容。她知道爸临走前,换了好多零钱,五十的,二十的,十块的,五块的,回去见了村里的人,先说一会儿话,根据远近亲疏,从怀里抽出钱来,从那一沓大小不一的钱里,抽出来一张给对方,绝对不会抽错的。或者进门之前,先把一张钱放在外面的衣兜里,这样往出掏的时候就有点豪迈有点果断,很有魄力,出手大方。对方一定先是不要,两人一定争执,像打架一样,扭在一起,四只手推来挡去,还有可能蹦来蹦去,小步转着圈跑。直到掏出钱的人生气了,喘着气责怪,用“再也不来了”要挟,用断了关系相吓,对方才接下。这是必然的程序,大家醉心于这个程序,尤其是给钱的人。
“我对现在的生活可知足了。你看看,虽然你叔俺俩不宽裕,可津平他俩都能顾住自己,俩媳妇也好,不在一块儿过,也不生气,好长时间回来一趟,都可亲。”罗北京当年的美貌在脸上有着隐隐约约的影子,只是几十年的岁月,把她的脸弄呆滞了,这是没有文化的女人最终的结局。无奈的岁月和无情的荒芜会把她们的脸弄僵硬,她们不但脸是僵硬的,全身线条也都是僵硬的,表情、走路、姿态,一切一切,都是缺乏温润的样子,连她们伸出来的手,都是硬邦邦的。现在,全身不再灵活生动的罗北京躺在她身边,眼里闪着温柔的光,含含混混地看着她。上了岁数的罗北京,眼里总是这么泪光点点,她说自己是沙眼,生气的时候,高兴的时候,都要去擦眼泪,现在她用枕巾擦自己的眼睛,自嘲地笑笑,说:“我现在,不要强了,家里哪儿乱哪儿脏,也不想管了,你还别说,人一不要强,心里就可轻松了。”西芳想,下次来,一定把自己家里那些全棉的床上用品给婶拿来,再不能让婶用这种劣质的腈纶家伙擦眼睛。
“要说有啥不知足的,就是,再有你这样一个闺女就好了。”说完罗北京自己先笑了。“看,净说憨话,你可不就是我闺女嘛,我心里头一直都把你当自己闺女看哩。平时一看见院子里人家的闺女领着小孩、提着东西回来看她妈,可眼气了。”
“现在交通这么方便,以后我每年都回来看你一两次,你还可以到西安去住呀。”
“你说这话我信,你看看,现在的生活多好,我一这样想,就想起你爷你奶奶了,还有你妈,你妈那才是个没福人,一天好日子都没过过。看你刚才那话把我心里说得舒坦的,她没福我可有这福,这么中用个闺女,算是给我生的。你不知,那时俺俩都在家,跟你奶奶,俺仨处得可好了,没生过气,脸都没红过。”罗北京这样说的时候,八成是忘了那年她回娘家,季瓷只给她五毛钱的事,还是她有意忽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