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原君怒气冲冲,心烦意乱地敲打着食案。那天,把请柬给异人与吕不韦送去之后,他就精心策划如何在筵席上让这位秦王孙与他的太傅束手就擒,然后再找个罪名把他们杀了。昨晚,见周俭奉异人与吕不韦之命送来了贺礼,平原君不禁沾沾自喜,这一则说明了他们对潜伏着的杀机没有察觉,二则说明他们对自己这位替赵王摄政的相国还是仰视恭敬的。今天筵席开始没看到异人与吕不韦的踪影,平原君还以为这主仆二人是怕感到尴尬而避宴不赴。当时他嘴角上挂着冷笑心想:“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待宴会后再收拾你们。”
平原君万万没有料到,异人金蝉脱壳,早已逃之夭夭。他异常震怒,命人把吕不韦和异人的家眷门客统统囚禁起来,说:“不能再让这些人逃脱了。”
公孙乾怕周俭再有个一差二错,自己会罪加一等,忙回到尾巷异人的府第。一看周俭还规规矩矩地待在那里,才如释重负地长吁一口气。
有了赵姬和小嬴政乘机逃跑的教训,公孙乾与那名馆伴神经绷得紧紧的。尽管平原君已往这里派驻了许多守卒,只囚禁一个周俭,但公孙乾还是不敢有丝毫的疏忽,连睡觉都睁着一只眼。
这天,公孙乾正瞅着周俭在廊檐下若无其事地走动,忽听一阵童声稚气在喊他:“公孙叔叔,公孙叔叔!”
公孙乾循声一看,以为是在梦境中,站在他眼前的这位灵眉秀目、乖巧活泼的小男孩不正是小嬴政吗?他还在邯郸城,说明他的父母也没有逃出去。顺藤摸瓜,就可以找到平原君要缉拿的两名要犯,手到擒来地获取一笔赏赐。
周俭一看见小嬴政,顿时面如土色,失声喊道:“小公子,你怎么跑回来了?”
小嬴政兴高采烈地说:“母亲把我关在一老妪家,憋屈死了!我偷着跑出来,找公孙叔叔玩儿。”
周俭满脸惊恐的神情,说:“小公子,快逃走!公孙乾是歹人,要抓住你们油烹刀剐的!”
小嬴政反驳道:“你骗人!公孙叔叔是我的好朋友。”
原来,赵姬领着小嬴政逃到了僻远的城边,找到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妪,声称是从边邑到邯郸城找亲戚迷了路。老妪很热情,让赵姬母子在那儿食宿。赵姬怕走漏风声,把小嬴政关在屋内,不许他东跑西颠。在馆舍放纵惯了的小嬴政,如同鸟入牢笼鱼卧沙滩,难以忍受室内的冷清与孤单,非要到外边去嬉闹。赵姬一时没有照顾到,他就跑了出来。
公孙乾把小嬴政抱在怀里,如获至宝,哄骗他说:“走,公孙叔叔领你买好东西吃去。”
公孙乾找到一家就近的食品店,给小嬴政买了不少好吃的东西,问道:“小公子,你的父母在哪儿呢?”
小嬴政回答道:“我母亲在一老妪家,我父亲在哪里我不知道!”
公孙乾又问:“你还能找到那老妪家吗?”
小嬴政说:“能,我记路。”
公孙乾抱着小嬴政径直奔向丛台,把小嬴政放在大殿外玩耍,自己进去向平原君报告说:“异人的公子小嬴政已在我的手中,派兵卒跟着他就可抓到异人和赵姬。”
平原君问:“小嬴政在哪里?”
“就在殿外。”
平原君从大殿里走出来,在灿烂的阳光下看见一个小男孩像猴崽一样撒欢。看着小嬴政有节奏地一蹦一跳,一个计谋也在平原君的脑海里有条理地酝酿出来。
公孙乾用手牵着小嬴政若无其事地向前走着,一群荷戟执盾的军卒远远地跟随着。小嬴政一边走,一边问着公孙乾一些幼稚可笑的问题,对尾随其后的阴谋全然不觉。
他们七拐八绕地穿越若干条街巷后,公孙乾看见赵姬站在一间矮小的茅屋前翘首眺望。当公孙乾领着小嬴政进入赵姬的视野的时候,她明白了将要发生什么事情,她的脸刷地苍白起来,身体像风中一片树叶那样瑟瑟发抖。
公孙乾甩开小嬴政,指着赵姬对尾随在后的军卒说:“那就是秦王孙异人的妃子!”
耀眼的光斑,在军卒刀戟的锋刃和赵姬的泪珠上闪烁。开始的时候,小嬴政还有力地哭喊,不久,他的嗓子就沙哑下去,没有什么声音了。赵姬的曳地长裙发出的那种“嘶嘶”声响显得异常刺耳。
威武昂扬的军卒,押解着如花似玉的赵姬向丛台走去。
赵姬和小嬴政站在丛台的大殿上,他们的身影单薄得如同纤细的春草。赵姬听到平原君用一种空洞的声音问她异人和吕不韦的下落。
赵姬告诉他,可能回到了咸阳。
平原君不满地说:“怎么可能呢?嗣子妃在向我隐瞒着什么。”
赵姬说:“异人和吕不韦走时向我隐瞒了,我没有办法不向你隐瞒。”
这句绕口令似的回答把平原君说乐了。平原君看到,他笑过之后,赵姬荡尽了脸上的紧张也笑了,她也察觉到自己的回答令人发笑。
平原君发现,赵姬的笑容有一种惊心动魄的美丽:浅浅的酒窝,盛满了醉人的琼浆玉液;皓齿如玉,排列得周正紧密,如同他后宫依次站着的美姬;那双秋潭似的双目,蓄满了万种风情。
正当赵姬的笑容牢牢地拴住平原君的注意力时,一名军尉进殿禀告,春申君来拜谒平原君,已在大殿门外恭候。平原君只好让人把赵姬带下去,严加看守。
平原君把春申君让到殿内——春申君是来向平原君辞行的。
春申君有些依依不舍地说:“秦兵已破,邯郸已保,我在贵国也滞留了多日,准备明日回陈城,章华台还有一摊子事需要我帮助考烈王处理。”
见春申君要回楚国,平原君内心除了惜别和惆怅之外,更多的是担忧。此次赵、魏、楚合纵抗秦,把几十万秦军打得落花流水,大获全胜,使赵国转危为安,也让平原君认识到若赵、魏、楚三国齐心协力、同舟共济,便会锐不可当、无坚不摧。现在春申君要回楚国了,很快信陵君也将回魏国去,三国的联盟也就宣告结束了。各诸侯国的国君和他们的将相为了更多地攻取别国的城邑、掠占更多的财物,常常是出尔反尔,用什么办法能使楚魏两国天长地久地随赵抗秦呢?
这些天来,平原君深深地为这种担忧而困扰。现在见春申君要离开邯郸,他的这种感觉蓦然强烈起来。他真诚地说:“此次击破秦军,保住邯郸,全仰仗春申君和信陵君。我看出了二位的雄才大略、侠肝义胆,与之朝夕相处而觉融融,一刻不见而似三秋,我等还应有更多的时日促膝畅谈、饮酒纵乐,怎么能说走就走呢?”
春申君也怅然若失地说:“天下哪有不散的筵席呢?”
平原君打诨逗趣地说:“长兄是思恋嫂夫人了,还是思恋那几位美妾了?”
春申君忙摆手道:“我那拙荆早成明日黄花,那几位贱妾与平原君身边的美女相比,更是相形见绌!”
这个玩笑让平原君冷不丁想起了一个绝妙的好主意。“对,对,就这么办,一石三鸟。”他要把赵姬送给春申君做妾,这样,秦国与楚国就有了不共戴天之仇,也就没有了调和的余地;考烈王害怕身单力薄,无法对抗秦国的报复,也就会死心塌地依附于赵国了。
平原君想到这里,貌似歉疚地说:“与秦国交战的刀光剑影把我都晃得晕头转向了,办事也太不周到了,竟没有想到赠送美女给兄长。正好眼下有位俏丽佳人,今晚送到兄长下榻的馆舍,供兄长消遣娱乐!”
春申君辞谢说:“我可没有如此艳福,还是留着给贤弟受用吧!”
平原君想这是春申君与他客套,岔开话题说:“长兄一定要在邯郸多待几日,我们大王贵体欠安,朝廷的内政外交搞得我有些焦头烂额,我还想请长兄帮助我谋划治国的方略呢。”
春申君说:“岂敢!岂敢!天下诸侯谁人不知贤弟之才干,协助赵王把赵国治理得国势强盛、富甲一方。我哪敢在此讲什么治国方略,那不是班门弄斧吗?”
平原君语态恳切地说:“长兄劳师远征,只有在邯郸多安乐几日,我才能心安理得!”
见平原君如此深情厚谊地挽留,春申君也只好说:“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平原君把春申君送到殿外,等春申君登车离去后,他即刻命人把赵姬押解回来。平原君杜撰了一通谎话诓骗赵姬说:“异人在潜逃的路上被赵军截杀,赵姬你再回秦国也是孤儿寡母了,我赵胜是怜香惜孤之君子,特为你们母子找了个安身立命之处。”赵姬一阵悲痛,忙问:“那太傅吕不韦呢?”平原君假仁假义地说:“也同归于尽了。”赵姬听后撕心裂肺地哭了起来。
平原君假意劝解说:“人死而不能复生,我已把你托付给楚国的相国春申君黄歇为妾。春申君有权有势,是有名的富豪,人又风流倜傥,视女色为掌上明珠。他现在正在邯郸,过几日就返归陈城,你随他而去,仍将享有钟鸣鼎食、荣华富贵。待会儿我领你到他的馆舍去,你要千娇百媚地讨他喜欢,如果一味地生硬抗拒,惹恼了春申君,你们母子就要被驱逐出门,流落街头,风餐露宿;要不然就会被卖身于娼闾,终老于红尘之门。”
听了平原君花言巧语、软硬兼施的一通话,赵姬觉得也只有死心塌地走这条路了。平原君见赵姬已经就范,心中暗暗窃喜,忙命人帮助赵姬和小嬴政梳洗打扮。经过修饰的赵姬,一改惊扰与饥饿留下来的灰苍倦怠,变得容光焕发,如芙蓉出水,似翠柳扶风。平原君觉得自己面对如此美貌绝伦的女子,都有些心旌摇荡,魂不守舍了。
焕然一新的赵姬牵着小嬴政,款款地走出来,奔向早已备好的华丽车辇。平原君在一旁看着她那摆动得极有韵致的臀部,脑海里浮现出光滑的鱼、白色而圆润的鹅卵石、被风吹动着簌簌而动的白绫……平原君这样联想的时候,脸上呈现出一丝猥亵的笑。
美人计
现在,馆舍的室内只剩下春申君和赵姬了。
膏灯明亮地照耀着室内的一切。刚才平原君与他的门客在时,春申君没有足够的精力来看赵姬,或者说他要在众人面前故意装出一种对女人的矜持,对赵姬摆出很不在意的样子。平原君与他的门客辞别后,春申君开始目不转睛地端详这位秦王孙的妃子。
春申君在他的府第,或者在别的诸侯国与门客王侯谈论起女色时,众人都异口同声地说,吴越之地产美女,像绝代佳人西施。春申君对这一点也丝毫不怀疑。但今天见到赵姬,他忽然有了一种燕赵美女艳压群芳的感觉。他觉得奇怪,邯郸临近千里不毛之地的蛮胡,漫天的黄尘常常遮天蔽日地笼罩在城中,那条一泻千里的黄河混浊不清地与这座都邑擦身而过,如此的山光物态之中何以美兮兮地孕育出赵姬这样的窈窕淑女呢?
对于像春申君这样一位风流倜傥的一国之相,拒绝与近在咫尺的美女寻欢作乐是困难的,甚至是不可思议的。现在,春申君就不可思议地处在这种挣扎之中。挣扎之后他不再对赵姬想入非非,那种抓耳挠腮的欲火也荡然无存了。
春申君先打破沉默,开始与赵姬交谈。此时的赵姬是苦乐参半的。听到平原君告诉她异人与吕不韦的噩耗,她苦不堪言;但如今又能委身于春申君这样既富裕又执掌权柄的一国之相,何乐而不为呢?虽然如此,在回答春申君的询问时,她依然很感伤。世间她再没有什么亲人可以依傍,那位名正言顺的夫君异人和情感上藕断丝连的吕不韦,已是黄土埋白骨。她和小嬴政像两片树叶,漫无目的地在秋风中飘零。春申君问她:“是甘心情愿随平原君到此吗?”她毫不隐瞒地把一切实情和盘托出。
春申君知道异人和吕不韦已回到了咸阳,纸里包不住火,这个消息很快就会传遍诸侯各国。玩弄欺骗伎俩强占人妻,对颇注重节操修养的春申君来说是奇耻大辱。一旦被各国诸侯知道,他的信誉就会扫地殆尽。这件事对他、对整个楚国都是出乖露丑的败行秽迹,无论如何也不能为之。现在,楚秦兵戎相见、形同水火,作为一国之相的春申君可以义无反顾地指挥千军万马冲锋陷阵,但他对异人的际遇却充满了同情。
战国时代,许多国君的太子、公子都作为人质,在其他诸侯国艰难地度日如年,甚至处于极大的危险中。当年楚国顷襄王的太子完为人质到秦国,受尽磨难坎坷,是他用计使太子完脱险归楚。春申君对人质的命运寄予了深深的同情,基于这些原因,春申君不仅拒绝纳赵姬为妾,而且还要说服平原君放赵姬和小嬴政归秦。
于是,春申君对赵姬说:“这些天来,你挈子东躲西藏,疲于奔命,我送你到另一处馆舍歇息吧。”
听春申君这样一说,赵姬惊惧万分,她不知于何处失礼于这位楚国的相国,忙跪下请罪。
春申君忙说:“嗣子妃,你这是干什么?快请起!”
赵姬说:“我一定有什么地方得罪了相国,相国才要把我驱逐出门!”
春申君说:“嗣子妃知书达理,如何得罪我?”
赵姬直截了当地说:“平原君让贱身陪相国过夜,如果贱身没有过失,何不留宿?”
春申君不能将异人没死的真相和自己的心里话向赵姬披露,于是搪塞地说:“嗣子妃有沉鱼落雁之容,我又何尝不想与你红绡帐底卧鸳鸯?无奈数日披甲征战,精疲力竭,另择时日欢悦吧!”
听春申君如此一讲,赵姬也只好退出去,但她身陷囹圄,无处栖身。春申君想要替赵姬找一处馆舍过夜,但刚把她送至门外,就有十几名奉命看守的赵国军卒把赵姬押解走了。
第二天,春申君又来拜会平原君。平原君正纳闷为什么昨夜春申君将赵姬拒之门外,现在听完春申君不接纳赵姬的缘由,内心颇感好笑,在心里说:“迂腐的仁厚!”春申君开始摇唇鼓舌地劝说平原君放掉赵姬,平原君表面上应承,但内心又在酝酿另一个鬼点子。
春申君离去后,平原君又来到了信陵君的馆舍。对于内弟接二连三的拜访,信陵君没有感到诧异,一则自己是平原君的亲姐夫,二则他作为魏昭王的小儿子能亲率大军解了邯郸之围,对于平原君乃至整个赵国都是一种莫大的帮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