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原君寒暄了几句后,便对信陵君说:“姐夫,一直以来有件事萦绕于心,让我食不甘味、寝不安席。”
平原君的这句话让信陵君感到很诧异,信陵君忙问平原君是什么事使他如此牵肠挂肚。
平原君一阵嗟叹之后,偷偷地乜斜了信陵君一眼说:“我姐姐年事已高,做什么事都力不从心了。听说姐夫身边的那几位姬妾也都粗心大意、马马虎虎,不能尽善尽美地照拂侍奉姐夫。一旦姐夫有个一差二错,不仅魏国会天倾东南、地陷西北,我们赵国也会失去固若金汤的屏障。我朝思暮想地为姐夫物色一位如花似玉、体贴入微的女子,却一直没有合适的,如今老天玉成,终于要了却我的一桩心愿。”
平原君的这番甜言蜜语,深藏着他的心机。赵姬嫁给春申君不成,平原君又想到了信陵君,有姐夫内弟这层关系,再让信陵君把赵姬据为己有,那么赵魏合纵就会如铜墙铁壁般牢不可破了。信陵君再想脚踏秦、赵两只船就比登天还难了。
正在平原君心怀叵测地向信陵君游说之时,信陵君激动地回答:“难得贤弟对我的一片心意!”
平原君兴致陡然高昂地说:“这位女子论懿德、论色相、论心计都是百里挑一!”
信陵君兴趣十足地问:“如此出众的女子,不知姓甚名谁?”
平原君扬扬得意地说:“提起她的姓氏更是声名远播,闻达于各国诸侯!”
信陵君迫不及待地说:“你就别跟我兜圈子了,快说她是何人吧!”
“秦国的嗣子妃,赵姬也。”
一听说是异人的妃子赵姬,信陵君马上一副避之犹恐不及的样子,连连摆手说:“我可受用不了这位嗣子妃!”
“待会儿我把她带来,你就不会这么说了!”平原君把握十足地说。
信陵君深知此次赵、魏、楚合纵一体,解围邯郸,早已构怨强秦,因为自己身为平原君的姐夫,不能隔岸观火、见死不救,但如果再乘人之危,娶秦国的嗣子妃为妾,那就是得寸进尺,魏国与秦国的关系无疑会山穷水尽,魏国首当其冲地会成为秦国报复攻击的目标。冤家宜解不宜结,不能把事做绝。
既然自己与平原君是至爱亲朋,就应当把这件事的利害得失说个直截了当、一清二楚。于是,信陵君把内心的想法不掩饰地说了出来。平原君听完,嘴上虽然说“言之有理”,但在心里却骂道:“胆小如鼠,有虎狼之心的秦国绝不会因为你信陵君不娶赵姬而对魏国以礼相待。终有一天也会兵临城下,攻城略地。”
平原君回到自己的府邸,在殿内气急败坏地来回走了一阵。赵姬那张桃花玉面不时地在他眼前晃动,他愤愤不平地想:“赵姬啊赵姬,放你归秦太便宜了你这个小美人,不诛夷你,也要把你派个大用场!”
平原君用赵姬换回被盗走的玉玺
咸阳城的头一场雪,犹如女孩子的酥胸一样洁白诱人。但对于一个在瑟瑟寒风中逃难的女子来说,她没有闲情逸致欣赏大自然赏赐的宜人雪景。
怡红背着包袱,抱着两肩,在咸阳城刺骨的北风中穿行。她身上藏着的两个宝贝,压坠得她几乎寸步难行了。一个宝贝是赵王的玉玺。作为赵孝成王的一名宠妾,她在从娼闾回宫之后已成为一个微不足道的使女。她于一个午后在为赵孝成王呈送袍带时,偷了那枚能生杀予夺的玉玺,她要把这件宝物当作给异人的见面礼。现在她回忆起当时的情景,仍然觉得后怕,巨大的恐惧还像蛇一般在体内游来窜去。
另一个宝贝就是怡红腹中的胎儿。她精确地计算了时间,她怀的是未来秦国太子的骨血,她天经地义地要回到异人的身边。至于是否能明媒正娶地做妃子,是不是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她并不十分看重。她要改变自己的命运,要与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赵孝成王的侍妾身份告别。她亲眼看到,那些君王的侍妾,一旦她们的男主人驾鹤西行,她们不是到祠庙里孤守青灯,就是替亡故的妃后守墓,即便留在宫中,也要苦熬到人老珠黄,然后像一件破旧的家什被弃之于宫外。
怡红不想在脸上的皱纹攒够之后,再告别后宫这个世界。
她在咸阳城询问秦王孙异人的住地,那已是妇孺皆知。怡红轻而易举地找了异人的府第“昭清殿”。当她站在巨大的匾牌下伸手叩门的那一刻,不禁百感交集,潸然泪下。
在初冬肃冷的风中,守门的军卒清楚地看到一位大腹便便的女人,和她那飘飞而凌乱的鬓发。
军卒走过来问怡红找谁,怡红问:“这里是异人殿下的府第吧?”军卒说“对”,然后问她是谁,怡红理直气壮地说:“我是异人殿下的妃妾,从赵国的邯郸来。”
军卒一听,不敢怠慢,忙把怡红请到了门旁的偏殿,然后转身疾走到异人的屋中,禀报异人:“殿下,你在邯郸的妃子回来了。”
异人一听,以为是赵姬和小嬴政回来了,高兴得手舞足蹈地呼叫:“我的爱妃,我的嬴政儿,你们可回来了!”
吕不韦的府第还没有盖完,此时吕不韦也暂时住在昭清殿。异人大步流星地跑到吕不韦的室内,高喊道:“太傅,吕太傅,嗣子妃和嬴政儿归来啦!”
仆役告诉异人,太傅刚刚出去。异人这才返身问那名军卒嗣子妃在哪里,军卒回答说:“在门旁的偏殿里。”异人斥责道:“有眼无珠,还不快接到大堂正殿!”
当军卒将怡红领到大殿,异人见到的自然不是他朝思暮想的赵姬和小嬴政。他满脸失望地问怡红:“你是何人?”
怡红情真意切地说:“殿下,你不认识贱妾了?贱妾是怡红,是在邯郸娼闾与殿下同床共枕的怡红啊!”
异人想起来了,这位狼狈的女子确实是怡红。但当初那个妩媚灵秀、风情万种的怡红和眼前这位怡红判若两人,异人心中涌起了一阵厌恶。
怡红从异人眼神里看出了他的情感,忙说:“贱妾肚里怀的是殿下的孩子啊!”
异人不屑一顾地说:“露水夫妻,何谓谁的根苗?不过我一时荒唐的孽果而已!”说完,异人命人把怡红轰出去。
怡红哭天喊地说:“贱妾舍生忘死、顶风冒雪地奔波几百里来投奔殿下,殿下何以如此绝情?”
异人铁石心肠地说:“把她给我轰出去!”
怡红拖着臃肿的身子,在门客与仆役吆三喝四的驱赶下,满眼泪影地走了。
异人怒气未消,自言自语地说:“岂有此理,我跟你逢场作戏,你竟要来讹我!我现在是堂堂的秦王孙,安国君的嗣子。你怡红何足挂齿?只要我一招手,如花似玉的女子排山倒海而来!”
吕不韦回来时,异人仍然余怒未消,吕不韦问异人:“殿下怒气冲冲,是否刚才谁惹恼了殿下?”
异人把刚才怡红来的经过叙说了一遍。
吕不韦忧心忡忡地说:“在这风雪迷漫的咸阳城,怡红一柔弱女子举目无亲,殿下让她如何是好?”
异人略露不悦之色,说:“怡红如何,于我有何干系?”
吕不韦劝说道:“殿下此言差矣!怡红与殿下的干系有三。一者,古谚所云:‘一日夫妻百日恩,百日夫妻似海深。’怡红与殿下肉体的友欢虽然不多,但毕竟有过,薄厚也算有夫妻的一点缘分。二者,怡红怀有殿下的骨肉,殿下也就有了为父为尊的责任。三者,怡红断然弃赵投秦,九死一生,一般男子都难为之,何况一女子?对她的忠肠义举,殿下也应以情义相报!”
吕不韦一席话说得异人悔疚交集,吕不韦接着说:“好逸恶劳、喜新厌旧、沽名钓誉乃正人君子所不齿的劣行,其实也是每个人的天性。如果一个人要庸庸碌碌地做一名黔首布衣,甚至甘心情愿地成为一介势利小人,也无可厚非。但要成为顶天立地的君子,特别是要做一国之主,他就必须克己复礼、修身养性,这样才能达到追求的目标。”
异人点头称是。
吕不韦接着说:“殿下以后要做国君,国人能否俯首帖耳地听凭驾驭,与国君是否有仁爱怜悯之心大有关系。有一次,齐国的国君齐宣王向孟轲孟夫子请教齐桓公、晋文公一逞霸业的道理。齐宣王说:‘孟先生,齐桓公、晋文公为何以能治国强盛?’孟子回答说:‘孔仲尼的门生不说齐桓晋文之事,因此没有留传于后世,臣下也没有听说过。大王实在要与臣下讨论治国之事,那么,臣下就说一说王天下的道理。’齐宣王问:‘仁德达到一个什么境界可以王天下?’孟子说:‘安定民众就可以为王统治天下,这是谁也不能阻挡的。’齐宣王问:‘像寡人这样,可以为王统治天下吗?’孟子说:‘可以。’齐宣王又问:‘依据什么知道寡人可以呢?’孟子回答道:‘我听大王的近臣胡龁说,大王坐在堂上,有个人牵牛从堂下经过,大王看见了便问:“把牛牵到哪里去?”那人回答道:“要把牛杀了用它的血涂钟。”大王说:“放了这头牛吧,寡人不忍心看到它被杀之前恐惧的样子,就像没有罪过的人走向刑场一样。”那个人又问:“那么就只有废除涂钟这种仪式啦?”大王说:“怎么可以废除涂钟这种仪式呢?用羊把牛换下来就行了。”请问大王,胡龁讲的这件事是真实的吗?’齐宣王说:‘是真实的,确有其事。’孟子说:‘这种仁慈之心足以证明你可以为王而统治天下。’”吕不韦说到这里,略加停顿,接着说:“殿下刚刚回到咸阳,急需要树立仁慈形象,广播仁慈名声。像怡红这类事情打着灯笼都找不到,正是殿下昭显仁德的一个好契机。殿下怎么可以把怡红拒之门外呢?”
吕不韦这番话把异人说得心服口服。
异人说:“太傅深谋远虑,今天所言皆是极好的教诲,我一定铭刻于心。无奈怡红早已消失在人海风雪之中,很难找寻。”
吕不韦神秘地笑了笑,说:“赶巧刚才我回来在府门外与她相遇,把她请回来了。”
异人亲自把怡红接到正殿,命仆役为其洗浴更衣、侍奉茶饭。当怡红把煌煌然的赵王玉玺捧呈到异人眼前时,异人喜出望外,当即与吕不韦商议出一计。他们派门客带着赵王的玺印,到赵国边境上的柳城、申城,诈称他们是邯郸来的使臣,奉赵王之命把二城割让给秦国。二城的郡守一看有赵王的玺印,便信以为真,恭恭敬敬地交出了郡署的印信和公务,一身轻松地回邯郸复命去了。
异人没费吹灰之力就得了两座城邑,他要把其作为自己的封邑。吕不韦劝阻道:“殿下,依臣下之见,这两座城池殿下不能据为己有,应当敬呈给大王。一来让朝野震惊一下,殿下兵不血刃,就轻易取得赵国两城,实乃有经天纬地之才华;二来显示一下殿下大公无私的胸襟。”
异人照吕不韦的指点行事,果然朝中的文武百官对异人的才干和胸怀佩服得五体投地。此事传到了里巷民间,布衣百姓也敬崇万分,都说等异人做了秦王,他们秦国就能无敌于天下了。
昭襄王见这位孩子把两座赵城作为敬献礼,欢天喜地说:“寡人之孙,个个龙精虎猛,文韬武略。这个异人,更胜人一筹。”
昭襄王一时高兴,把柳城、申城赐还给异人作为封地。
柳城、申城送而复还,又换取了巨大的声望,异人觉得他回到咸阳也算旗开得胜了,他置华筵于府中庆典。红烛绮户,美女侍樽。吕不韦喝得红头涨脸,他兴致勃勃地说:“此次小胜,只是初试牛刀耳!我们商贾之人讲小出大赚、一本万利。为官从政,事同一理,要用最小的投入,换取最大的回报,此乃所谓事半功倍也!”
异人忙让门客给吕不韦斟满酒,他喜滋滋地说:“太傅所言,皆是金科玉律,我们行动之遵循也!”
这时,有位侍女来报,怡红生下一男孩。
吕不韦忙举觞说:“异人殿下又得贵子,这真是喜上加喜!”吕不韦的话音刚落,便响起一片觥筹交错的声音。
怡红因为一路风尘颠簸而早产,生下的男孩不足斤两,小头小脑,但异人怜爱这位庶孽,说:“如此弱小的婴儿,恰似一条小虫豸!”
被折腾得虚弱不堪的怡红,请异人给婴儿赐名,异人不假思索地说:“就叫蟜吧。”
再说柳城、申城那二位赵国的郡守,马不停蹄回到了邯郸后,急忙到丛台面君复职。
赵孝成王依然病恹恹的,赵国的朝政一如既往地由平原君执掌。这两位郡守叩拜之后对平原君说:“相国把柳、申二城割让给秦国后,我们就回来了。”
平原君如堕五里雾中:“怎么回事?谁把柳、申二城割让给秦国?”
两位郡守把事情经过又禀告一遍,平原君听罢顿生疑窦,忙到赵孝成王那里询问,赵孝成王也诧异万分,反问道:“我们无缘无故,何以割让柳、申二城于秦?”
平原君说:“那两位郡守说,传令官执大王玺印而颁诏。”
赵孝成王忙唤人打开榻旁的玉匣,里面的玉玺早已不翼而飞。
赵孝成王惊呼道:“何人窃走寡人的玉玺?”说罢,一口红殷殷的鲜血喷溅到被衾上。
平原君便把到过赵孝成王寝宫的宫女宦官都拘禁起来,严刑拷问。然而,每个人都一口咬定不是自己所为。
平原君见问不出所以然,就绞尽脑汁地想办法——一定要把赵孝成王的玉玺找回来。终于,他想到了嗣子妃和小公子嬴政,还有吕不韦的家眷,可以用他们与秦国质换赵孝成王的玉玺。平原君千思万虑,觉得除此之外没有良策。于是,他写了封国书,派使臣到咸阳与秦国协商,秦国很爽快地同意了。
许多年以后,每逢在章台宫里谈论起此事,怡红便扬扬自得地说:“他信陵君能窃符救赵,我就给他来个盗玺还姬。”年纪幼小不谙世事的公子王孙和那些后来的宫女,便打探“盗玺还姬”的来龙去脉。于是,当年那段惊心动魄的历史,便在怡红唾沫星子的滋润下复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