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不韦知道谁在背后捅刀子
相国范雎清楚地记得,那一天的黄昏特别漫长,一轮苍凉的落日慢腾腾地、十分不情愿地沉入山谷。
就是在那天的黄昏,范雎得知异人和吕不韦已回咸阳。在相国府的客厅里,子傒和杜仓在抱怨完昭襄王和安国君之后,缄默地把目光打在了范雎那张不轻易展示喜怒哀乐的脸上。
范雎的嘴唇藏在蓄养多年的胡须中,若隐若现。子傒一直盯着他的这个部位,希望能有一种令人振奋的声音从那里发出来。
良久,范雎终于说话了:“凡事皆有轻重缓急,如今大王正对武安君白起不满,虽然已把他贬为士兵,但仍然未解心头之恨。我要想出一个主意,了却大王的这桩心愿。等这件事处理完了,再腾出手来对付异人和吕不韦。好在国君尚在,即使国君千秋之后,还有安国君殿下执掌朝政,异人和吕不韦一时半晌难以兴风作浪。”
子傒和杜仓清楚,范雎正被如何处置武安君这件事所困扰。当初,昭襄王派五大夫王陵率兵攻打邯郸时,武安君正在生病。秦军不仅久攻不下邯郸,而且损兵折将。这时,武安君的病已见轻,昭襄王欲派他代替王陵当大将军,指挥秦国的军队。武安君拖着虚弱的身体到章台宫叩见昭襄王,劝阻道:“大王,恕臣下直言,邯郸实在不易攻破,而且若其他诸侯国要援救,一天即可长驱直入地赶到邯郸。那些诸侯许久以来就怨恨秦国,虽然前几年我们在长平大破赵军,但也兵亡其半、国力空虚。现在我们不但不养精蓄锐,反而跋山涉水地去攻打人家的都城。若赵国从内接应,诸侯从外攻击,我们秦国就成了众矢之的。请大王三思而行。”
过了几日,昭襄王思来想去,觉得武安君还应上任指挥,便叫范雎带着他的诏令到武安君的府上去催请。任凭范雎说得口干舌燥,武安君纹丝不动。范雎回到章台宫,添枝加叶甚至无中生有地说,武安君如何如何体魄康健;如何如何出言不逊,抱怨昭襄王下令攻打邯郸。昭襄王听后,气得暴跳如雷。因为当时秦军正在邯郸城外与赵、楚、魏三国联军鏖战,形势岌岌可危,所以昭襄王没有处罚武安君。不久,秦军兵败邯郸。昭襄王一气之下,罢黜了武安君的爵位,将他贬为军卒。武安君愤愤不平地说:“如果大王听从臣下的劝谏,秦军岂能一败涂地?”这话传到昭襄王的耳中,昭襄王下令把武安君流放到阴密。武安君忧愤交加,又一病不起。朝中的一些官员都为武安君鸣不平,说他毕竟为秦国立下了汗马功劳。昭襄王动了恻隐之心,传下诏令说,等武安君病体痊愈后再放逐到阴密。
眼看就要将武安君置于死地而后快,范雎、子傒、杜仓这些人欣喜不已。没想到昭襄王下了这样一道诏令,他们担心有朝一日武安君会东山再起。特别是范雎原本打算一旦把武安君流放到荒芜僻远的阴密,武安君就失去了门客与旧部的拱卫,到那时他便可以找几个身怀绝技的游侠刺客,夺了武安君的性命。现在看来,这个计划得暂缓实施了。
子傒和杜仓担心,异人和吕不韦归来后,会为武安君的复出奔走斡旋。他们俩这样一提示,范雎才如梦方醒,想到了当初为了不使异人到邯郸为质,武安君曾不遗余力地吁请活动。此次异人和吕不韦也肯定会投桃报李,在昭襄王和安国君面前替武安君求情。天长日久,他们一伙人就要纠集成团,形成一股与自己抗衡的势力。
见范雎沉思不语,子傒和杜仓在一旁催促说:“相国,古谚云,当断不断,自受其乱。要趁他们没有兴风作浪之时,快刀斩乱麻,先收拾武安君,再对付异人和吕不韦。”
范雎一副老谋深算的样子,说:“公子和老相国言之有理,我们要同心协力、把握时势,注意武安君的动静,找出其过失后,再奏明大王,晓以利害,大王定会收回成命,把武安君赶出咸阳。到那时候,我们就可以如愿以偿地动手了。”
子傒急切地说:“相国,我们到武安君身上找瑕疵和过失,那要等到猴年马月?干脆,我们就编一些耸人听闻的故事,让大王深信不疑地感到武安君是个十恶不赦的罪人。”
杜仓把脑袋摇得如同拨浪鼓,说:“不行,不行!我们的大王精明得很,不说是明察秋毫,也是很能把握事情的端倪,很难被蒙蔽。如果一味地无中生有,一旦被大王察觉,岂不是弄巧成拙吗?”
范雎说:“无中生有固然不行,但我们可以望风捕影。我想好了,现在不是有一些人在武安君的府第嘁嘁喳喳、鸣冤叫屈吗?我们就说他们妄议朝政、诽谤圣上,有谋反投敌之嫌。我到大王那里举报,你们在王宫和朝臣中传播。这样,就不怕大王不信了!”
子傒拍手称妙:“大王最忌恨的就是臣下在背后议论他的长短。”
杜仓说:“聚众妄议朝政、诽谤圣上、谋反投敌,那可是大逆不道、诛夷九族的死罪啊!”
范雎又同子傒、杜仓谋划了好一阵,就奔往章台宫面见昭襄王去了。
吕不韦的眷属和门客回到咸阳不久,府第就盖好了。府内的家务,他让皇甫娇全权处理;府外的生意,就让杨子等几个心腹经营。他把精力用在同门客研究各国诸侯和秦朝王宫内的风云动态上,为巩固异人的地位和帮助他能够有朝一日登基,全力以赴地准备着。
吕不韦让异人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登门拜访皇亲国戚和朝中的元老宿将。异人明白吕不韦的用意,他们刚刚回到咸阳,势单力薄、羽翼未丰,当务之急就是礼贤下士、笼络人心、培育自己的势力。吕不韦以他商人的精细,对异人去谁的府第,哪儿先哪儿后,携带什么礼品,用何等礼仪都想得细致周到、恰到好处。
吕不韦把这一切想得清清楚楚后,就到异人的府第去面授机宜。尽管异人回到咸阳时日不多,但也今非昔比了。堂堂的秦王孙、安国君的嗣子,有着华堂绮户的豪奢住宅、前呼后拥的侍卫奴婢、萦绕于耳的奉承恭言,他不禁开始自命不凡、趾高气扬起来,因此,对于太傅吕不韦,尽管还是知恩图报、听其谋划,但不像在邯郸那样事事言听计从了。
吕不韦行了叩拜礼之后,细针密缕地向异人叙说他的周密安排。总的来说,异人觉得广交权贵豪富势在必行,但听吕不韦喋喋不休地说起都到谁的府第、哪儿先哪儿后、携带什么礼品、用何等礼仪等,他觉得啰唆繁缛,甚至觉得吕不韦有点儿把他当成了不谙世事的孩童。
异人耐着性子听完吕不韦的叙说,颇为不悦地说:“太傅,请放心,我又不是三岁孩童,还是知晓孰亲孰疏、孰远孰近的!”
异人的眼神中流露出的轻蔑如丝如缕而不绝,吕不韦清楚,如果他再说下去,那就会闹不愉快了。
吕不韦回到自己的府第,心总是悬着,老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在吕不韦所拟的拜谒者名单中没有武安君,他有很充分的理由要告诉异人为何对他要敬而远之。但异人听时心不在焉的神态,使吕不韦不能把话一吐为尽。
异人登上车辇,随心所欲地去拜谒他认为应当去拜谒的人。
异人的车辇铿锵地驶进了武安君的府第。
异人第一眼看到武安君时吓了一跳。
一位老态龙钟的人,仰卧在床榻上。在他的记忆里,这位叱咤风云的骁将,是何等的剽悍英武。他清清楚楚地记得,武安君头盔上的簪缨曾如同一团跳荡的火焰,长久地在他的眼里闪耀。没想到,那令许多军尉渴慕的簪缨早被昭襄王收缴上去。这位失意潦倒的大将军的花白发鬓上落满了岁月的尘霜,那张久不见光的脸庞,是如此的苍白,那又多又密的皱纹,像干涸塘底的裂纹一样纵横着。
异人想到武安君为秦国立下的赫赫战功,想到在去邯郸为质的问题上他对自己的照拂策应,心中一阵酸楚,泣不成声地呼唤道:“大将军!”
武安君被侍女扶着从榻上挣扎起来,叫了一声“异人殿下”。他眼里那含而不露的一丝温情突然稍纵即逝,随即他破口大骂:“你这忘恩负义的小人,给我滚出去!”
武安君这瓢闭门羹,浇得异人猝不及防。半晌,异人才醒悟过来,他抱怨说:“大将军,我好心好意地来拜望你,何以招致凌辱斥骂?”
“你我如今不可同日而语了,也没有共同语言了,你快走吧!”武安君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神态,他召唤仆役,将异人驱逐门外。
异人从武安君的府第遭到白眼后,探亲访友的好兴致荡然无存,垂头丧气地回到自己的府第。他枯坐半晌,对武安君的举止百思不得其解,自言自语地说:“你武安君也太不通人情,太恃功傲物了!罢黜你的是我爷爷昭襄王,与我有何干系?像你这种不仁不义之人,也就得如此下场!”
平常的晚上,异人酒足饭饱之后,抑或与赵姬、怡红叙话,抑或与小嬴政嬉戏,抑或欣赏由赵姬领演的歌舞,总之,是闲情逸致,其乐融融。今晚则一反常态,独自一个悒郁地闷在寝宫里,妻妾或门客去请,都不免在他那冷若冰霜的面孔前,碰一鼻子灰,自讨没趣地退出来。
异人还在为白天遭到武安君的侮辱而耿耿于怀。
掌灯时分,家相来报:“武安君府上一位姓沈的门客求见。”异人告诉家相不见,家相衔命退下。没过一个时辰,家相又进来了,见异人依旧一副冰眉冷目,他嗫嚅两下嘴唇欲转身退下。异人问:“又有何事?”
家相回答说,武安君手下那个沈门客似乎有秘事要亲自禀告异人。异人只好让家相把沈门客领进来。
沈门客进来后,跪伏在地说:“我家大将军疾病缠身、行动艰难,且又受人监视,不能叩见殿下,特意让小人代替前来谢罪。”
听沈门客这么一说,异人的怒气消解了许多。
沈门客接着说:“大将军本欲盛筵款待殿下,无奈太傅吕不韦曾来造访,指示大将军将殿下拒之门外。”
异人吃惊不小:“竟有此事?”
沈门客从怀中掏出绢写书信一封,呈给异人说:“大将军抱病修书一封,讲明事情的原委,请殿下读罢焚之。”
异人接过信读罢,才钻出五里雾中,心中云开日朗。原来吕不韦猜测异人会去拜访武安君,便赶在异人之前见到了武安君,令人动容地讲了一通异人如何如何思慕和同情武安君,然后又说:“大王现在对你芥蒂颇深,凡与你交往者,皆遭到大王猜忌。为了殿下长远前途之大计,殿下的车辇到时,请大将军佯作呵斥,将其拒之门外。大将军照此办理,亦是对殿下最好的回报了。”吕不韦为异人深谋远虑的精神,令武安君钦佩得五体投地。他照此办理之后,又为伤害了异人而深感不安,只好写了封信,派沈门客前来谢罪。
异人深为吕不韦的胸襟博大、高瞻远瞩、办事精细所感动。沈门客走后,异人正欲叫人驾车到太傅府抚慰吕不韦时,华阳夫人的婢女请异人到鸾凤阁。异人清楚,这种时候华阳夫人命他前去,一定有重要的事情。果然不出他所料。
华阳夫人问他:“吾儿是不是到武安君那里去了?”异人很是诧异,此事何以风急火速地传到了义母这里。华阳夫人告诉异人:“方才昭襄王宣你父亲去了章台宫,问你是否去了武安君那里。你父亲说不知道。昭襄王责怪他说:‘你作为父亲,对异人的行为举止有训导教诲的责任,像他到武安君那里这样的大事,你岂能不闻不问?’你父亲以为你闹出了什么僭妄不轨之举,忙问昭襄王:‘异人那小子到武安君那里做什么去了?’昭襄王说:‘异人这小子莽莽撞撞地到那儿把武安君责训了一番,是亲三分向,他也知道替他爷爷我撒撒气。’听昭襄王这样一说,你父亲心里的一块石头才落了地。多亏吾儿在大事的横竖阴晴上能把握住脉向。如果你与武安君沆瀣一气、臭味相投,那说不准会引出什么祸端。此后每临大事,吾儿不要一意孤行,要与你父亲、太傅吕不韦商议,多听听他们的意见。”异人忙说:“母后的教诲儿臣谨记在心。”
从鸾凤阁出来,异人感到脊背上凉飕飕的,才知道是吓出了一身冷汗。他坐在车辇里越想越后怕,越后怕越感激吕不韦。尽管已夜深人静,异人还是迫不及待地要见到吕不韦。
当异人的车辇驶进吕不韦的府第时,东方已曦光初度,露出了一抹鱼肚白。
见异人殿下在拂晓之时幸临自己的宅院,吕不韦把睡意驱赶得一干二净,忙更衣净脸迎接异人。
异人开诚布公地承认自己对太傅的不恭和拜访武安君的草率,感谢吕不韦神机妙算地补救,不然将铸成弥天大错。然后,他鞠了三个躬,表示自己的愧疚。
异人的这番表示,使吕不韦受宠若惊,他语重心长地对异人说:“情义乃人的安身立命之根本,从这点上推而论之,殿下前去拜访武安君无可非议。然则,有些事情之是非曲直是随时务而变的。眼下大王视武安君为眼中之钉、肉中之刺;朝中有些朋党也虎视眈眈地瞅着他,欲除之而后快;更有甚者,如范雎一伙人,已开始在他的后背捅刀子。武安君已成为招灾惹祸的众矢之的。在这种时候殿下于光天化日之下去拜访他,无异于与大王作对。此时此刻,殿下到武安君那里施仁义,乃谬误也!臣下坐贾行商,悟出一点皮毛之理,货物的贵贱要视行情而论。市上紧俏,人人欲购,贱者亦贵也;积压为患,人人避之,贵者亦贱也。何贵何贱?视行情而定。时下,武安君的行情不好,殿下去亲近他,无异于避贵趋贱。这会引火烧身的!”
异人感动得声音颤抖:“太傅,你为我忠心诚信、谋本虑远,实乃大丈夫也!”吕不韦彬彬有礼地说:“殿下这样赞誉,臣下实在受之有愧。我为殿下考虑,也是为我自己考虑。我们主仆二人是一损俱损,一荣俱荣。臣下怎么能不肝脑涂地、尽效犬马之劳呢?”
异人说:“太傅,既然如此,今后我们更要肝胆相照、同舟共济!”
吕不韦趁机又叮咛说:“殿下,关于武安君的事会一唱三迭,二迭刚尽还有一迭在后。据臣下所知,范雎一帮人在昭襄王面前极尽谗言之事,民巷闾里也风传武安君要聚众谋反,大王绝不会充耳不闻地让他待在咸阳。一旦大王问起你应如何处置武安君,你要不褒不贬、不卑不亢地说‘唯大王马首是瞻,视大王的圣裁为主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