形势急转直下！饶家兴做梦也不曾想到，他正要夸夸其谈时，肖素芳的愤怒已经达到极限，忍无可忍地拍案而起了。“素芳，你……你……你这是……”饶家兴大惊失色，惊出一身冷汗，昔日如簧巧舌突然不听使唤，结结巴巴，半晌说不出话来。
“撒谎！收起你这一套！你的谎言我听够了，没有一个字是真的！”肖素芳因愤怒而浑身发抖，指着饶家兴，逼前一步，厉声斥责道，“饶家兴，你看错人了！你以为我还会上当？”
饶家兴破天荒地头一回被她指着鼻子骂得无地自容丢尽面子事小，闹得天翻地覆无法收场就不好办了。他又恼又羞又恨，表面上还得厚着脸皮，“嘿嘿，嘿嘿”苦笑着，替她收拾地上的残渣碎片，好言好语劝说：“素芳，何必生气呢？真话你不想听，我就不说了！全依你的！”
“这就是你所谓的真话？”肖素芳冷峻的目光逼视着他，让他紧张得脊梁骨直冒冷汗，“你记住，谎言重复一千遍还是谎言，不可能变成真理！”
“当然，当然，不过，是真话……”饶家兴尽管理不直气不壮，但城府极深，很快定了定神，故作委屈无奈的样子．一味洗刷自己，“素芳，我不怪你！你的心情可以理解！没有收到表哥的信，你胡思乱想，怀疑我没有讲真话，也是可以理解的。二舅问我，二舅妈问我，我都足按事实说话，句句经得起时间的检验，总有一天，你会明白过来的。”
“你还敢奢谈时问检验？你以为需要等到那一天？”肖素芳怒不可遏地反诘。
“你既然信不过我．只好等剑那一天了。”饶家兴嘴巴照样硬得很，大言不惭地拍着胸脯表白说，“素芳，你今天找我要说的就是这些？如果是这样，我向你赌咒发誓，绝对保证……”
凭良心说，饶家兴作秀的本事算是到家了。这出戏演得不错，很快进入角色，十分入戏，十分逼真，差点把肖素芳糊弄得晕头转向，以致怀疑自己是不是过于简单和草率，甚至担心冤枉了他。女人最要命的毛病就是心太软，耳根更软。几个回合下来，肖素芳满腹怒气消了一半，语气跟着缓和下来，寻思半晌，放低调门说，“好吧，别的话先放一放，我问你一个问题。”
“说吧，多少问题都行。”饶家兴发现事情出现转机，暗暗松了口气。
肖素芳突如其来地直截了当提问：“队伍撤退那天，在长江码头边上，除了我哥，你还见过什么人？”
“别的人？这话什么意思？我听不懂。”饶家兴被她问得稀里糊涂，摸不着头脑，更猜不透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苦笑道，“素芳，何必绕圈子，叫我猜哑谜？你干脆把话说白说透，你问的究竟是谁？”
“是谁？”肖素芳态度生硬地说，“我问你，你有没有看见我哥和另外一个人在一起？当然，我指的不是当兵的。”
“不是当兵的？还能有谁呢？”饶家兴拍拍脑门，绞尽脑汁，怎么也回想不起来，“没有，也不可能有！那是火线，那是打仗！你想想，火线上除了士兵，哪有外人？”平心而论，饶家兴说的倒是少有的大实话。应该承认，当时战斗正在紧张地进行，险象环生，瞬息万变，饶家兴一门心思想的是逃命要紧，无暇顾及周边发生的事与可能出现的人，也就不足为奇了。
可是，肖素芳并不是这么看的。她认定饶家兴涎皮赖脸，抵死不认账，更加重了疑心，冲着饶家兴驳斥道，“饶家兴，事实抵赖不了，就看你说不说了。”
饶家兴面红耳赤，满头冒汗，比比划划，大声争辩着，“天理良心！天理良心啊！我对天发誓，什么人也没看见，真的，什么人也没看见！”
“狡辩！你死不认账！”肖素芳被他一激，差点脱口道出真相，多亏念头一转，来了个紧急刹车，把冒到舌尖的话咽了回去。
惊魂未定的饶家兴，意识到她的话不是毫无来由，内中必有隐情，强作镇定，不急不忙表白道：“素芳，我说的是真话，我恨不得把心掏给你看！”
肖素芳见他一口咬定死不改口，而且信誓旦旦，找不出破绽。可是回头想想，刘阿林捎来的家书摆在面前，字里行间透露的亲情，她烂熟于胸，那是千真万确造假不来不容有丝毫怀疑的。她陷入重重矛盾之中，无奈地骂了一句：“男人没有几句真话，尤其像你这样的男人！”
骂是骂了，但在饶家兴昕来，她的语气表面上强硬如故，仔细品味一下，似乎底气有点不足，看来有了几分松动，故作轻松地笑嘻嘻说，“素芳，你门缝里人，把我看扁了！”说到这里，偷偷瞅她一眼，抓住机会，进一步发动攻势，“素芳，你的心情我能理解，换了我也会这样想的。可是，头脑发胀，丧失理智，没有不出错的。遇事要冷静，要平心静气，多想想也就想通了。”
说句公道话，在肖素芳心目中，饶家兴从来没有给她留下任何好印象，一点也没有。问题是，要看透饶家兴甜言蜜语背后隐藏的不单是自私、狡黠与虚伪，而是他的冷酷、阴险与狠毒，这就不容易了。
“素芳，”饶家兴满脸堆笑，热情地将自己的茶盏推到她的面前，再拿筷子挟起点心，放在肖素芳碗里，耐着性子，好声好气劝说着，“素芳，话不说透憋在心里难受，说说清楚气不就消了？不生气就好，吃吧，吃些茶点吧。”
肖素芳厌烦地将筷子推开，只缘用力太猛，点心掉下，茶盏里的茶水溅了一身。
饶家兴趁机挨过身去，掏出手帕替她擦拭，用近于乞求的声音说，“素芳，你看你，一点小事，气得这样，何苦呢！”
肖素芳面对错综复杂的变数，竟被饶家兴貌似坦诚的表白弄糊涂了。
“素芳，是二舅妈不相信，叫你来问的？”饶家兴心里不踏实，不肯放过话题，有意东拉西扯，从中摸清深藏不露的底牌，“唉，也难怪，可怜天下父母心！表哥好长时间不来信，二舅妈心里慌了，想七想八，胡思乱想，也是人之常情，没想到的是，闹出这么一场误会。”
肖素芳心烦意乱，被他一激，失口冒出一句话：“谁也不相信你！信是假不了的！”
“信？什么信？”饶家兴陡然一惊，马上敏感地将所有疑点串联起来，意识到她无意中说漏嘴的这句话绝非空穴来风，必定大有文章，十之八九就是引发这场风波的罪魁祸首。他自然不会放过，急忙刨根究底，提出一连串问题：“素芳，你说什么？有信？什么信？谁的信？在哪里？”
肖素芳一震，立马清醒过来，知道刚才情急之下，一时疏忽说漏嘴，泄露了秘密。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紧急刹车已经来不及。更令她震惊的是：饶家兴竟然对此信讳莫如深，敏感如是，像是触到了他化解不开的心病一样。他瞬息即逝的惊慌表情，大大加重了肖素芳的疑惑，她不能不重新思考问题的严峻性了。
“素芳，谁来信？是表哥？”饶家兴发现她板着脸孔，神色难看，不禁方寸大乱，急切追问，“素芳，怎么回事？谁来信？是表哥吗？信上说些什么？这样的事还瞒着我？应该高兴才是！应该高兴才是！”
肖素芳瞅一眼惶恐不安的饶家兴，紧闭嘴巴，一言不发。
“素芳，你有事不要往心里放，更不该瞒着我。”饶家兴软硬兼施，慢慢挪近她身边，抓住她的手，用安抚的语气说，“表哥来信了？说了些什么？”
饶家兴的言谈举止一反常态，让人感觉出他无法掩饰的紧张与恐惧，进一步印证了肖素芳对他的猜疑。只是，眼下真相尚未大白于天下，冒冒失失把家书捅出去，饶家兴死活不认账，一口咬定与己无关，谁能奈他何？到头来，弄巧成拙，谁能奈他何？反过来，僵局继续对峙下去，指望从饶家兴嘴里挖出有价值的东西，简直是白日做梦，徒劳无益。她想了想，扔下一句模棱两可的重话：“既然谈不拢，何苦白费口舌！饶家兴，你听清楚：从现在开始，我肖家的事肖家自己扛，与你不沾边，用不着你操心了！”说罢，霍地站起，掏出几张钞票重重甩在桌上，扭身要走。
饶家兴眼看事情已经闹翻，紧绷的弦已经扯断，急得直搓手，无计可施。他深谙肖素芳火气头上只认死理，倘若操之过急，硬逼她就范，结果只能适得其反，玩砸了锅。他耐着性子，顺水推舟说，“素芳，好吧，听你的，暂时搁下不谈，等到心平气和，坐下来再慢慢谈吧！”
肖素芳拎起手袋，抬腿往外就走。
“素芳，还早呢，何必急着回家？坐下来，坐下来！”饶家兴没有死心，指望她火气过去，能够回心转意，重新坐下来把话说说明白，便笑着劝道，“素芳，坐下！坐下！我们不谈那些烦心事，只是聊聊天，叙叙情，如何？”
肖素芳态度强硬，话中带刺地一口回绝，“我没有闲情逸致！你愿坐就自己坐吧。”
“不不，”饶家兴哭笑不得，拉住她说，“我是为了陪你，只要你不讨厌，我今天陪你一天！”
肖素芳挣脱他的手，拎起手袋往肩上一搭，头也不回，扬长而去。
“素芳，素芳！你等等，你等等！我送你回去！”饶家兴大声说道。
肖素芳不理不睬，赌气地加快步子往前走。
饶家兴气喘吁吁地追出门去…视线变得模糊，大颗大颗的泪珠滴落在照片上。
此前，一进大厅的左花园内，正在念佛堂抱病烧香的肖太太，同样听见了肖素芳和饶家兴匆忙的脚步声，她不安地回头往外张望一下，没有看见他们的身影，神情忧郁地叹了口气，硬撑着虚弱的身子，微闭双眼，心无旁骛地继续敲打法器，口中念念有词：“极乐世界佛，极乐世界佛，大慈大悲，阿弥陀佛……”
法器声和朗读经文的声音在冷清的肖家大院里回荡着……
刘阿林发现肖素芳和饶家兴举止反常，急忙关上大门，三步两脚回到花厅，推开刘满嫂虚掩着的厢房门，抬腿跨进门去，没等他开口，心头忐忑不安的刘满嫂抢先发话，劈头问道，“阿林，素芳怎么啦？是和饶家兴摊牌了？他们闹翻了？”
刘阿林朝门外努了努嘴巴，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刘满嫂和小妹急忙走到门边，透过窗纸缝隙，困惑地注视着肖素芳和饶家兴的身影，见他们一前一后，急匆匆地上二楼去了。
肖素芳气冲冲地上了二楼，推开房门走进去，“嘭”地反手用力把门关上，随即将手提包往沙发上一扔，一头栽在浅绿色的钢架床上，心烦意乱地抓过绣花被子蒙住头，不理不睬跟在后面的饶家兴。饶家兴嬉皮笑脸地推开门，蹑手蹑脚走到床前，拉拉她盖在身上的被子，一屁股坐在床沿，俯身轻声叫道，“素芳，素芳。”
肖素芳赌气地一掌将他推开，怒不可遏地厉声骂道：“滚开！你给我滚开！我不愿看见你，一见你我就烦！就讨厌！”
饶家兴毫不介意，厚着脸皮凑过头去，笑嘻嘻地讨好说，“素芳，这是何苦呢，有话好好说嘛！我知道，你心里烦，其实，我心里又何尝轻松呢？”说到这里，他停顿一下，后悔不迭地试探道，“当初，我如果没有带花，没有撤出战场的话，情况也许好得多，至少我跟表哥在一起，互相有个照应，有事还能帮一把，你和二舅、二舅妈也就放心多了。”
“闭嘴！油腔滑调！滚出去！马上滚出去！”肖素芳一掌推开他，把被子裹得紧紧的，头埋在被窝里，抽抽搭搭地哭得伤心极了。
饶家兴面对肖素芳一点不留情面的逐客令，虽然没有冒火，一时倒是进退两难，走不是不走也不是，急得直挠头。他无奈地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搜肠刮肚，反复琢磨，就是猜不透肖素芳缘何这般绝情，这样做究竟是为哪般？不过，他心中十分明白：一切的一切，罪魁祸首就是那封该死的信。信是谁写的？是谁辗转送到肖素芳手中的？他不得而知。当然，最最恐怖的是，信上写了些什么？莫不是揭露了他的逃兵面目？莫不是戳穿了他挖空心思精心编织的离奇故事？他好似坠人云中雾里，始终理不出个头绪来。他想起丁那天在长江边上的激战，眼前不断浮现乌云低垂的天空，鲜血染红的舀滔江水上面飘浮着无数破碎的船板、丢弃的行囊杂物以及士兵和难民残缺不全的尸体；大路上前不见头后不见尾的难民群；俯冲而下朝着人群疯狂扫射的鬼子飞机；溃退的士兵沿途抢夺难民财物；肖文生纵马扬鞭率领队伍赶来制止，一怒之下举枪击毙趁乱抢劫的士兵……
肖素芳头蒙在被子里，满脑子乱糟糟像桶糨糊。她想起了一块走过童年走过少年的哥哥肖文生；想起了思儿心切、背着大家暗自落泪的老爸；想起了哭得双目几近失明、心脏病三天两头不断发作的老妈。她心如刀绞，呜呜咽咽，泣不成声……
脑袋瓜乱成一锅粥的饶家兴，心中一直砾磨着肖素芳没头没脑冒出来的那句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