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在秋天表现出非同一般的存在形式，好像从哗哗作响的树叶丛中筛漏下来，落了一地的金子；再譬如阳光贪婪地在草地上肆无忌惮地大面积停泊，引得同样贪婪的目光在如此梦境中，不由自主地任意搜寻——我的目光所搜寻之处，一只老猫倦睡在墙角。它散漫地走到那堵墙边，甚至不用刻意去选择，或者每一堵墙都相似，它是静止的，无法真正走进它的内心。老猫伏下身体，把自己潜藏在充沛的阳光深处。墙角的阳光很充沛，让我又想起一种生活质量——没有幸福，只有自由和平静。
同样未能走进一只老猫的内心的，是我。
墙秃得厉害。我熟悉那堵墙，正如我熟悉有一只从我生命里走过的猫。墙角的草生长得旺盛，俨然猫身上初生的细长而且柔软的绒毛，贴着你裸露的手臂，轻轻地掠过。我找到一处舒适的地方晒太阳，然后是我家的那只猫，蹑手蹑脚地走过来，在身边打滚，我笑，轻轻地笑，猫的身体下面的草一块一块地在我的笑声里塌陷，塌陷成我心头最柔软的部分。但最初我曾经无比厌弃它的存在。一个秋天的午后，我躺在那里想歇息一会，我看见草尖像刷子一样在脸庞上一遍一遍地刷过，不过力度没那么大；我看见微风被秃墙拦截下来，然后拐着弯儿吹到我的脸上，脸侧的草尖乱了方寸，在眼睛的余光里乱舞。风儿遇见墙并不示弱，企图寻找缝隙突围，终于发现秃墙上的圆孔，不止一个两个，许许多多的，那是早春蜜蜂留下的巢穴。风便顺势涌入，可是没多久，又缓慢地蜗旋着出来，发出一种奇妙的声音，像吹响的螺号。无数的螺号低低地齐鸣，没有催眠我，反而让我再也无法入睡，我甚至想从草地上爬起来，走到它的面前细细地端详，不过我最终放弃了这个念头。我就在阳光的温和中躺着，任凭风吹动制造的混响，像温凉的秋水一样汩汩流进我的身体里。
正当我爬起来准备离开的时候，猫儿蹑手蹑脚的来了。站定，盯着我看了一眼，然后咆哮起来，音量不高，一脸愠怒的样子。我被它搞怪的神情逗乐了，试图用脚去踢它，它迅速往后退却。我踢出去的腿又缩回来，它却也跟着扑腾过来，来来去去好几次，像拉锯似的。我的脚尖似乎根本就不是脚尖，而是一只被它逗着玩的老鼠。秃墙下的草地，连同阳光下的空气，变得活跃起来，这个午后的宁静于是瞬间不复存在。
我越来越恼怒老猫的存在，即使它作为孤独心灵的忠诚伴侣的存在也是值得我恼怒的。它一副贪婪的模样，和阳光里自己的影子捉迷藏。我只能轻声地唱着情歌，而蜜蜂窝里吹奏的螺号曲依旧被风吹折进草丛，两种声音就这样交织在一起，实现了那个午后，那堵墙下的戏剧里，我有意和猫的心灵进行的沟通。许多个秋天的午后，我就是通过这种自我慰藉的方式——有一只老猫偎依着平静的方式，和一堵墙和一片草地厮守在一起。
我终于还是没有走进一只老猫的内心。在我离开家，离开那个能够温暖地晒太阳的院落之前，它走失了。我想了很多办法去寻找或者召唤它，它始终没有回来。然后自然而然我会想，秃墙斑秃得再抽象，草地里晒太阳再温暖如被，也没有一条鱼，甚至是拿着一条鱼从园子里经过留下一丝鱼腥味那么有吸引力。于是我在那堵墙上画了一幅鱼像，虽然不是河里游动的鱼一般鲜活，也没有餐桌上鱼的鲜香四溢，但仍然呈现出来在时间的虚空中自由遨游的样子，一种迥异的近乎静止的姿态，仿佛鱼儿游进院子的时候，游到那堵墙上的时候睡着了。其实，整个院子在如今我的印象中也是一种熟睡的样子。会不会在我离开以后的某一个相似的午后，那只老猫回来过，曾经低头寻找草地上睡卧的人的气息，又抬头仰望墙上沉睡的鱼，然后在困顿而饥饿的猫脸上掠过一丝笑意呢？如今我想起那幅鱼像，内心涌起一种强烈的感觉，那条沉睡的鱼很快会醒来，也许在我感到疲倦转身往回走，那只贪婪的猫跟在我的脚边的时候，鱼和院子里沉睡的部分都纷纷醒来，重新开始呼吸，重新开始游戏。
外面的世界很大，秋风吹起来的时候显得寒凉无比。可惜这个世界没有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纯净和唯美。和我偎依前行的另一半不愿意陪着我在旧墙下晒太阳，更不愿意听我讲关于我和一只老猫的故事，她带着自己的背景说话，她自负地认为长着茅草的房子便是茅屋，说完了甚至想伸长鼻子嗅一口，来判断我身体中是否含有那个遥远的院子里特有的土腥味儿。我很雄性地笑了，笑得双眼噙满眼泪。
我终于没有走进一个女人的内心。秋天的宁静也许是人到中年时才能收获的一种境界，我宁愿相信如今的宁静是万物不愿意或不屑于同我们诉说。是的，面对一场秋风，不论天气变冷后你穿着深色调的衣服表达一种肃穆，或者是那只熟悉的猫会秃着脊背哀叹英雄迟暮，都是徒劳的，都是茫然无措的，谁还会拿一棵发黄发抖的树、一堵筑满蜂窝的秃墙或者一只脱毛的老猫来议论时光的荏苒呢？宁静的秋天的午后，像冷在荒野的炊烟，风吹烟散，我只能欲言又止。
我终于又不能像从前一样走回故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