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我走在大街上，听到什么声音自己也说不清。像是来自农村的一种器具发出来的声音——太对了，正是双抢的季节，嗡嗡的声音像一大群蜜蜂——我变得急躁。二十余年的乡村生活，我一直这么急躁，最炎热的天气，最忙碌的农活，最是安身不得的空旷田野，抢收抢种，这个场面我二十年反复实践，剩下的另外十几年，我又反复阅读，社会的进步正将我阅读的内容一一删改，甚至模糊。记忆像被汗水浸透的衣衫，洗涤，晾晒，色彩越来越淡了，于是我想到写，只要我将它们描出来，它们将永远不会消失。哦，太多的陈列类似于此，比如我的青春，收割青春也收割粮食的镰刀；比如犁铧，木耙和耕牛；再比如晒干的稻谷和脱水的面目……
1.收割
青春是活跃的。夏天的河流就是我们的冰箱，恨不得一睁开眼，太阳一露头就藏到里面冻在里头。双抢还没有开始，假期显得湿漉漉的。一大群孩子，钻山林，寻鸟窝，捕蝉，钓青蛙，弄出一身臭汗，晒脱一身黑皮，然后扑通一声，没入水中。这样的白天就挨过去了。入夜，要不是母亲隐隐约约地叫唤——黑夜会使他们想起，离开我们太久了，我们缺乏管束太久了，在水里浸泡太久了，会想念，会责罚，还会担心失去我们——于是叫唤得急切，声音柔软甚至有一种哀伤的调儿。我站在河堤上回了一声“晓得了”，那叫唤声立即变得粗粝无比，“给我死回来”。晚风吹过赤裸的身体，不禁寒战，我想到了责罚和责罚有关的竹条以及像星星一样璀璨似是而非的眼泪。我磨磨蹭蹭着，然而伙伴消失得比鬼还快，这加剧了我的怯弱，我跑起来，跟风的速度差不多。灯火一下子开阔了，我被自己长长的影子推搡，家门像个灾难的豁口，横在跟前，然后是父亲，鼻子和嘴唇边的线条充满压抑，像个干枯的河床。兴许他们是饿了，盯着我的眼睛快要燃烧起来的时候，胃抗议的反流足以灭掉那场大火。低下头，开始一家人的晚餐。吞咽的声音很清脆，家长们嚼一嚼，恼火就碎了，我也将恐慌一一嚼碎，咽下去。
我沉浸在对过往自己调皮的描写中，耽于这样的描写，差点就忘记了收割。
因为免于体罚，我折腾了大半夜，眼球在闭合的眼睑里不停地转动。母亲在后半夜来看过我，掀起蚊帐，用芭蕉扇使劲地扇走了几只飞不动的蚊子。我闭着眼睛假寐，天就这样亮了。事实上比一般的早起还早，看得清楚的都是一些影子或者是轮廓，父母亲立于床前，我认识两顶麦草帽和帽檐下面黑漆漆的影像，好像还有汗巾……梦被惊走，我知道最严酷的夏天终于在这个还没来得及完全打开的早晨降临在我面前。
晨露很重。田野上静静的，远近传来像父母亲一样趁早收割的邻居自家人对话。鸟语还未啾啁，天籁不曾苏醒，他们的对话，像在黑夜里走失的燕子，我看上去怀疑他们是燕子，其实是蝙蝠。水稻被割倒，排列整齐，大人擅长做这样的事情，比赛。这让我想到了“抢”，争时间，争节气，还得争灌溉用水。后者让双抢变得名副其实。这是我后来再不用参加双抢才想到的，参加的时候我心里只有怨气，怨天气为什么不凉快，怨出生——再回到我割稻的现场，父母亲抛开我，不用喘息，不用伸腰，一行行的，像赶鸭子似的。我缩在田头，章法凌乱，跟老鼠掏洞像极了：孤军深入，挖出一个洞穴，又左转挖出另一个旁洞，也没人管我，进展缓慢，但是形态很好看。我似乎很享受割稻的自在，然而好景不长——真正毒辣的太阳出来了，脱谷农机的叫声震耳欲聋，蝉声也沸腾。声音意欲将人淹没，热浪变成深不见底的喉咙，任意吞噬一个个活动起来的个体。越是烦躁越用力，越是用力越近临衰竭，一个逃脱不了的宿命——一见到如此糟糕的夏天，农家的苦难人生，恨不得再生一次……
每当我坐在火柴盒一样的房间里，仰望那一个个汗流不息的夏天，经常也会觉得生不逢时，现在的农民，收割成了一次简单的交易，等在田头，笑眯眯地看着一台气势汹汹的大家伙，只转个圈，只抽一口旱烟的工夫，稻谷就上了岸，过程简单得叫我实在无法带着我的子女去亲历一次收割，太省力了，以至于会让他们觉得学习才是比什么都艰苦的事情。那我拿什么让他们去接受可资师法和学以致用呢？
2.耕田
耕田是一门技艺，需要好把式。包括犁，耙，平，简单地说是把旧土变新土，施上肥，再将田弄平整。秧苗长势好不好，就看犁耙平的过程。父亲一而再地要求我学会这些操作，我不喜欢听到一些不吉利的话，可是他每每在教我耕田的时候都会讲，“我死了或者是瘫了，你学会耕田，我就能放心，至少你会种出粮食，饿不着”。
我一直就讨厌长辈们安排我的生活，安排我的前途，于是说，你们不是一个劲地强调要好好学习吗？我学给你们看。我不愿意继承你们的衣钵，也不愿意一辈子都待在你们贫瘠的土地上。这是父亲跟着牛的屁股将耕田的技艺口口相传时，我在心里说的。当然不敢说出口，父亲有着倔强的脾性和严厉的责罚方式，你若说出口，他左手上同时拽着牛绳和竹条，他会放了牛绳，狠狠将竹条抽在你的身子骨上。我蹲在田埂上，目光远眺，穿过父亲、犁铧和牛，落在未知的远方。那些对未知远方胡思乱想出来的美好景象不禁让我分了神，虽然没说话，嘹亮的口哨换来了激烈的鞭挞——我变得温顺多了，通过实践能够将父亲教授的要领一一表现出来，他就会不合时宜地想起说上面那些不吉利的话，弄得我想哭。真的，无数次糟糕地表现无数次哭着诉求自己：这样简单的耕作都学不会，还能学会别的吗？饿死自己不要紧，亲人呢？
这是早熟，单薄的肩膀上不应该过早地承受这样的精神压力。但这并不妨碍我迅速成长为一个耕种的行家里手。我们可以从日常生活中轻易提炼出这样的经验：一个从广泛的社会苦难中走出来的人群，更加珍惜以后的幸福生活，同时对过去的生活寄予更多的自我怜悯和同情，这又严重地阻碍了向前看，喜欢回忆，喜欢从今天的光滑生活里寻找几近空虚的破绽和神经质般的质问。我就是这样的具有严重宿命论观念的人。熟练的耕种手，对陈旧的耕种，有过分的信任和依赖。
在回忆中后退是从容的。就业，不过是一个人以工作的名义改变过去的方式。若是我应验了父亲的预言，没有从乡村走出来，耕田似乎就不会是现在这样语境下的匆忙和肤浅，而是和另外一些情节捆绑在一起，比如，早婚，生育两个孩子，侍弄牲口，赶工，修水渠，有一个皮肤黝黑但是肌肉结实的乡下女人跟在我的犁铧后面施肥，又可以抽牲口又可以管教孩子的竹条等等。这些，原本就是个头高大，身强力壮的农家子女应有的生活秩序，没有了对土地的警惕和怀疑，更没有文字上的向往和相信。
午饭后打了个盹，梦见自己的手在几近腐朽的犁铧上摩挲，一道道裂痕，对应的是我一道道的掌纹，也像划过天空的一道道鞭影，如此深刻，让我变得心甘情愿起来。
3.插秧以及灌溉
阳光透过窗玻璃，亮晃晃地照进来。热极了，我会这么想，然而身体上没有一寸汗水，我这么想是因为经验，还有一种嗡嗡的混乱的声音给了我提示。我翻阅历书，二伏第4天，原来今天的热是具备文字依据的，是可以考证的。这个热烈得异常真实的节气，农作还在继续。当然，当我写到插秧和灌溉时，都和水有关，笔触一下子变得湿润和凉爽起来。
抢收又抢种，是为双抢。几天前还是金黄一片的田野，稻穗弯着腰，收割的人也弯着腰，看着谷物饱满内心也跟着充实起来。风在头顶流动，云在头顶流动，阳光在这些流动中穿梭，这些流动和穿梭我都看见了，眨眼的工夫，我又看见了一大片水一大片空旷。
棕榈的秘密
粮食涨价的时候，城里人慌张，说什么通货膨胀；如今猪肉又升值了，城里人更慌。街头巷尾都听得见，什么都涨价，只有工资没涨。我也是靠杯水车薪的工钱过日子的人，感慨和悲哀，但在我内心深处潜藏着一种喜悦，不足为外人道也，倾诉在文字里，大概也是一种安慰。我的父母，这回靠着猪肉的涨价，周而复始的劳累，终于在猪的身上得到更多的回报。
我还是农民的时候。确切地说我还是农民的儿子，在校的学生的时候，先是亚麻值钱，后是棕板。这些物什于我并没有什么关系，让我记住它们，是因为它们的升值让父母在侍弄它们的时候，笑脸更纯粹，歌声更幸福的缘故。
说到棕板，我便想起棕榈树。茂盛得像扇子一样的叶，铺陈到地面形成一片阴凉，我的母亲便是在葱郁的丘陵，起伏的梯地上，借着一树阴凉，坐在小凳上，一层一层地盘剥着棕板。我像一只精灵的猴，一会便攀爬到棕榈树上，摘乳黄色的棕米。回忆便一下子拉长，逶迤着童趣。像是一幅画面，其中棕米的乳黄，散发在色泽延伸的奶味，对乳臭未干的孩子充满着无尽的诱惑，况且黄色里蕴涵着成熟的机巧，包容收获之喜。那种夺人心魄的美，不由就让我想念起那些遥远的岁月、时光碎片的温馨和凄冷。
那片丘陵，都属于我家的自留地。因为棕榈的产出高于任何其他的农作物，所以自上而下，被母亲栽上了棕榈。夏末秋初，母亲总是一个人进山割棕。母亲已经习惯了那种孤独的劳动。周末，我没地方耍赖，她才带着我上山。很多细节我现在已经记不清了。我现在还依稀记得的，是那一山未被秋色浸染的葱郁；是扇子一般的叶丛筛漏下来的温凉如水的阳光；是山风徐徐，另一座山头无边的枫树，随风起伏的样子；是那一山飘飘荡荡的蝉鸣和蝉鸣里细细碎碎的响动……所有这些，让我回忆起来，满是凄清和感伤。唯有从林子里传来母亲有力的清脆的割棕声和她的歌声，才让我的回忆安详而从容。那种声音至今好像还能给我的生命传递一种力量。
往上爬，直到抓住棕叶柄的时候，才能采到棕米。棕叶柄呈锯齿状，常让抓住它的指腹，留下边缘粗糙的伤痕，然后血蕾从指腹的锯痕上冒出，那颜色和形态像另一种染红的棕米。现在指腹没有丝毫的痛感，就算是当时，我也从没有把那些疼痛放在心上。那时我的心思放在乳黄的棕米上，一会又放在母亲身上。茂盛的棕林，只有一只像猕猴的人影，所以从棕林中飘扬出的母亲的歌声，对于我而言，尤其重要。我非得在母亲的歌声里才能安心地摘棕米。母亲的歌声一停，丛林的浓密便一下子将我吞噬，我幼小的身影就像被某种神秘捉住。而我也更担心母亲会被猛兽给偷偷掳走。于是我抓紧树枝，扯开嗓子喊一声：妈妈——若歌声仍然没有再起，我就一声比一声喊得凄急。直到母亲又开始唱起来，我才安心地，继续摘自己的棕米。其实从严格意义上说，母亲唱的不是山歌，也不是民谣，家乡不盛产山歌，只盛产棕榈。那只是比母亲更久远的姑娘自吟自唱的情人之盼和情人之喜。
隐约在丛林中的情歌，和逶迤而去的时光一起，透露无尽的玄机，那是我无比依恋母亲的起因。将我单独搁置在只有母亲只有棕榈的时空，让我们把浓浓的亲情渲染到极致。
棕板早已不值钱了，家乡的丘陵早已杂树成林，杂草丛生，那也是一种荒芜，我想。我还想，农民的种种劫数，只是今天棕榈涨价，明天粮食涨价，后天猪肉涨价，无论到哪天，他们的生活总走在城里人的后面。若某一天更比我们富足，那也并不是某一样出自他们之手的物什涨价的缘故，而是连我们都不再叹息，什么样价格的猪肉我们都是消费得起的。那就好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