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商桥上,宋军血流如注。
这是一场不对称的战斗,这是一场毫无公平可言的战斗。三万对一千,没有任何的悬念,金军甚至都没有让骑兵发动冲锋,只是一阵箭雨,就让固守在桥头的岳家军伤亡惨重。
留在桥头的这些宋军,除了几骑作为传令兵,其余的一千人都是步兵,和清一色轻骑兵的金军比起来,机动性上差上许多。这些岳家军战士们也明白已经没有突围出去的可能了,只能死战到底,拼掉一个算一个。可是金人却不愿意给他们拼死的机会,还只是远远的放箭。
伤亡在不断的增加,鲜血在不断的喷涌!作为这个步兵营的营长,那个年轻的校尉现在是心急如焚,他明白如果再想凭借自已一个营的兵力,在三万金军的狂攻下守住小商桥完全是奢望。对方的三轮箭雨下来,自己的弟兄已经倒下了三成,如果在这样死守下去,全军殉国是肯定,而且不会对整个战局作出任何贡献。
“突围,朝北方突围,与大军会合,起码也要将小商桥失守的消息带给王贵将军!”这就是校尉此刻唯一的念头,然而就在他准备下定决心下达命令的时候,小商河上游传来的河水奔腾咆哮之声,让他心中先是一惊,然后明白了兀术的全部计策。
看着河水随着上流奔腾而下的洪流,转瞬间由一尺深暴涨到了足有两米深,涉水过河已经完全不可能了。校尉明白,从现在开始,小商桥才真正成为了中军后退的唯一出路,而在这不足七米宽的桥前严阵以待的三万金军,无疑成为了王贵将军面前不可逾越的屏障。
“好毒的计谋,好毒的兀术啊!”依照现在的情况,即使自己带着兄弟们突围出去,与中军会合,可因为小商桥已失,整个中军都会陷入了全军覆没的危险。在险境面前,校尉已经无暇考虑自己的生死,而是中军一万五千将士的安危,整个岳家军的行动计划。
现在已经不是犹豫的时刻了,必须有人冲出去,给王贵将军送去消息,给郾城方向的岳大帅送去消息。:校尉下定决心。
“小齐!”
“属下在!”这个被叫到的小齐,是传令兵的队长,马上功夫颇为了得。
“让你的传令兵们做好准备,一会我带弟兄们掩护你们,你们从两个方向突围,一路朝南面的王贵将军,一路直接奔郾城方向,说什么不用我告诉你了吧!”
“是,可是属下嘴笨,怕说不清楚,请营长你冲出去给岳大帅报信。”在此刻,每个人都知道了留在这里掩护必然是九死一生,而冲出去可能还有个求生的机会。
“无须多言,我身为统帅,焉能弃下众兄弟逃命而去,记得,我岳家军中只有断头的将军,没有逃命的将军。”校尉脸上显出决然的表情,坚决的说道:“派你们出去不是让你们逃命,而是要把消息带到,记得你们冲出去的机会是弟兄们用血肉换来的,如果任务完不成,以后就别叫岳家军!”
“是!”
一炷香的时间后,小商桥上的宋军发动了最后的绝命反击。仅余的六百步兵,组成两个突击阵型分别朝着桥的两个方向冲了出去,而他们的指挥官就冲在了朝南突击方阵的最前面。在桥上固守时,岳家军的战士还只需防御一个方向的飞矢,而现在,冲出桥头的他们等于是把两翼和背后完全卖给敌人,四面八方飞来的弓箭如同长了眼睛一般寻找着战士们防御的缝隙,一旦有一只弓箭命中,带出的都是一声闷哼和一蓬鲜血。
“决死,威武!”
纵然岳家军将士们有决死的意志,可步兵的两条腿怎么能追的上骑兵的四条腿?战士们在冲锋的路上洒下了自己的最后一滴血,带着对战友能把消息带给大帅的祝愿,含笑离开了岳家军、离开了世界。也许是金军指挥官认为对付如此一支残兵根本不需要伤亡,金军除了对冲锋中的宋军不停放箭外,没有一点要冲上来白刃见红意思,不停的躲避着势若疯虎的宋军。发现了金军包围因为避让自己而闪出的空隙,校尉竭尽全力喊出了最后的命令。
“突出去!突出去!”
这个命令却只是喊给传令兵的,听着身后传令兵的的马蹄声已经到了自己身后,校尉和众步兵扔掉了被射的千疮百孔的盾牌,只拿着武器朝着四面八方的敌人冲去。
校尉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看到了小齐和他的传令兵已经绝尘而去,含笑闭上了眼睛,就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似乎看到出征当日父亲在城门前对他的谆谆教诲。
“仁齐,我吕家儿郎只有战死沙场的烈士和得胜归来的英雄,觉无临阵脱逃之辈,贪生怕死之流,如若不能得胜还,就把自己留在中原吧!”
绍兴十年九月十七,南宋先丞相吕颐浩之子,振威校尉吕仁齐身中二十四箭,血染小商桥。旗下一千零七十八人除传令兵一人突围外,全部殉国!
这个突围出来的传令兵,就是小齐。小齐在突围路上,亲眼看到了吕仁齐身中数箭而轰然倒下,看到了弟兄们为了掩护自己不惜用身体遮挡来自金人的箭矢,看到了随同自已一起冲出阵来的传令兵一个个被射下马。那时,小齐的眼泪模糊了眼眶。
小齐背上也插着几支箭矢,虽然没能立即要了他的命,可他能感觉到自己的生命力正随着刺骨的疼痛和流淌的鲜血开始远离自己。远远的,他看到了王贵的中军大阵在金军的包围下缩成了圆形,外围的刀盾兵舍命的抗住了女真骑兵一次又一次彪悍的攻击,而内圈的弓弩手在不间断的向外发射着索命的羽箭。
不足百步了,小齐已经能看到前排战友那一张张焦急的脸,还有他们手中举起又放下的长弓。他回头一看,原来金人正跟随在自己的身后十几步的地方,而且他们的目标不是自己,而是想要已自己为盾牌,迫使中军不敢放箭,妄图一举冲散中军的阵型。
小齐多么想对着战友们喊上一句“勿须管我,放箭杀敌”,可他明白,他的命已经不再是自己的了,而是桥头一千零七十七名袍泽用命换来的,他的身上肩负着比生命更重要的任务与嘱托!然而如果让背后的金军冲散中军的大阵,那么在这平原之上形同散兵的步兵只能沦为女真铁骑砍杀的靶子。
下一秒,小齐做出了一个让宋军和金军都没有想到的动作,他居然举起了挂在身后的盾牌,压低身子,作出了冲阵的架势。
这是他在用生命搏一个能回到中军的机会,这是他在用勇气鼓励自己再一次直面密集的箭雨。此刻中军的弓弩手们看到了这一幕,都明白了这位年轻的传令兵宁可把自己的后背卖给敌人,宁愿承受战友射来的羽箭,也不能让金军闯阵成功。
“一百步,弩手,放!”
“七十步,弓箭手,放!”
弓弩手们有的含着泪,有的咬着牙,本来在十轮箭后,他们的体力已经大大下降,可是这次含恨而出的箭头,却比第一轮箭雨更加有力,更加准确。
是小齐一个简单的动作,感动了阵中的战友,也正是这个简单的动作,却比一切激昂的话语都更加华丽。
淬不及防下的金军,立刻在密集的箭雨中吃了大亏,数百骑纷纷落马,剩下的骑兵见此情景,也不敢再硬撼宋军的兵锋,纷纷拨马绕过圆形大阵,如潮水般退去。临撤退之时,所有金军见中军的大阵防御严整,毫无机会,就只能把全部怨气撒在前方那个孤零零的宋军骑兵身上。
顿时,上百只箭朝着小齐毫无防备的背部飞去,他在距离大阵已不足十步的地方背中数箭,轰然坠马。
中军与女真骑兵的交手并未因小齐冲阵这一插曲停顿,反而变得更加惨烈了。中军的防御阵型不断的缩小,每一刻阵中都有弓弩手被飞来的箭矢夺去性命,每一刻都有刀盾手被金国骑兵连人带盾踏入泥土之中。作为进攻一方,金军明显付出了更为惨痛的代价,从宋军弩箭所及的范围一直到阵前,金军已经扔下了一层密密的尸体,尤其在宋军刀盾兵防线的面前,金军的战士和战马的尸体摞起了足有一人高,迫使得宋军防线不得不一直后撤,以防橹盾失去拒敌的作用。
对于全力防守的王贵来说,最危险的就要数在局部被金军骑兵突入阵中,为了维持整个大阵不崩溃,被突破的部分只能被放弃,而那些身处阵外的战士,也会三两个人背靠着背,组成一个小的圆阵,在金军骑兵的来回冲击下,就犹如海浪中的沙堡,渐渐消失。
王贵知道,自己犯了一个大错误,正是自己的错误的抉择,才把这一万五千中军带入绝境,也使得整个岳家军在战术上陷入了被动。作为一个成熟的指挥官,王贵明白现在不是自责的时候,现在最需要自己的做的,就是给包围圈中的弟兄们勇气和信心,坚持下去,等待援军的到来,即使不行,也要杀伤更多的敌人。
“报,将军,吕校尉营中传令兵被我们救回阵中了,他已经醒了。”
“快带我去!”
当王贵见到小齐时,小齐已是奄奄一息,刚才的冲阵耗干了他全部的生命力,最后在阵前中的几只箭,更是夺取了他生存的最后希望。他之所以还能清醒过来,完全是凭借着精神力量,因为他告诉自己,如果不把消息带到,自己即便是死了,也无颜去地下见吕仁齐,无颜见自己的一千零七十七名弟兄。
当他知道了眼前的这个中年人就是王贵的时候,小齐居然从地上站了起来,整齐的行了一个军礼,然后字正腔圆的汇报起来。
“报,我营奉命坚守小商桥,半个时辰前被超过两万金军围攻,全营自校尉吕仁齐之下一千零七十八人全部阵亡,小商桥失守。金军在小商河上游筑坝栏水,放水后现在小商河已经无法泅渡。”
说完最后一句,小齐的眼中爆发出了异样的光彩,似乎在他的眼中又看到了吕仁齐,看到了昔日的战友,看到了南面出现的‘岳’字大旗,看到了光复的东京城。
他完成了自己的使命,他践行了自己的话,“全营自校尉吕仁齐之下一千零七十八人全部阵亡!”
下一刻,他如丰碑般轰然倒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