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望去，这乌斯满匪帮生有西部牧民的剽悍体格，黑氅黑帽，那把传说中的弯月刀凶神恶煞般提在手中，或被恶狠狠地咬在口里，正中的匪首乌斯满则在腰间插着两把枪管乌黑的盒子枪。他胸臂异常宽阔，大块的胸肌在黑氅中吓人地鼓凸出来，那张脸，乌斯满那张脸用一切恶魔的形象来形容都不过分，这张脸上的横竖肌肉凶暴地拧绞着，深陷的眼窝里一对利目像黑黑的夜幕里跳动的两簇鬼火。他身下的乘骑亦是一匹马中的枭雄出奇的高大，通体乌黑，长鬃披拂的马头如同雄狮一般，黑亮的马眼中似乎也有抹杀气和霸气。夫人看着竟一点未怕，一丝一毫的恐惧都没有产生，她用圯然沉静的目光注视着这个名矂西部的强盗，这个沙漠中的魔鬼。大漠安谧得没有半点声息，时间仿佛凝固住，乌斯满和他的匪帮也凝视着夫人。夫人螯个人所迸射出的文化与文明的气息使他们宛若槊到了一个梦，一处沙漠中并不存在的海市蜃楼，一道虹霓。而夫人怀中那个漂亮无比的小男孩更令他们惊奇，蛮野竟在瞬时被文明征服，乌斯满匪帮们从夫人的眼中望到了一个遥远而陌生的世界，一个与他们充满血腥与暴力的世界截然不同的天地，尽管也许，乌斯满那颗大脑袋里想像不出那是个怎样的天地，人与人之间还能和谐友爱地相处？像阳光温暖着绿叶一样，像母兽用热暖的舌头舐舔小兽一样？也许世界除了血淋淋的厮杀，除了弱肉强食还真的有些不同的东西。夕阳重新出现在西空，并且步入自己下落前最辉煌的时刻，浑圆而灿烂，整个西边的天上布满它金红的光丝，那飘溢而下的红光流淌到沙漠上，淌出一条绚烂的大河。匪帮们感到自己忽然陷入天地间一种最美好的氛围里，或者说，是面前这位夫人通身洋溢的人性之美和那个男孩约净天真的目光赋予夕阳这等非凡的内容。于是，匪首乌斯满做了个可能连他自己都觉着奇怪的动作：摘下他的黑帽扣在胸上，同时低垂下光光的大脑袋向夫人深施一礼。这颗大脑袋在八年后人民解放军的刑场上是怎样威风地摇晃着，执行的口令下达，枪声响了，子弹冲出弹道，扑进乌斯满那狼，犬一般硬实的胸膛，竟然未打穿。乌斯满恶魔样的面孔滑出一个得意的狞笑。一位解放军连长走过去，由弹夹里卸下一粒子弹，用弹头在他的大脑袋上蹭了两蹭，再压入枪膛，一个准确的短点射，西部的魔头才砰然倒地，从而终止了西部沙漠的恐怖传说。
此时，乌斯满距自己的死期还有很长的一段时日，他抬起头，拨马前行，走过夫人的马前时，咧开嘴巴，露出一口好似某种兽类的白牙，朝天使般的小男孩拋出一个滑稽的笑。其余的家伙则学着军人的动作，向夫人行了个不大标准的军礼。
沙龙再起，沙尘裹挟着马蹄声和忽哨声一溜烟儿远去。
这是发生在距今五十五年前的一段真实经历，这位有着绝世美貌和勇气的夫人就是我的外祖母。那时，我的大舅王午城十二岁，七年后，他投身革命，一直是商业科技界的优秀领导干部；我妈妈，王曼力，她参军，后来成为驰名舞坛的舞蹈编导家；我二姨王乃力六岁，以后她考入地质勘探学院，去海外开拓，现在是一位成功的事业家；那个天使般的小男孩曾经长久地坐在敦煌的洞窟里凝望那些栩栩如生的飞天，这些古代瑰宝引导他踏上艺术圣殿，成为一名出色的雕塑家，他就是我的二舅王维力；本书将要写到的主人公之一，我的三姨，地球科学家王弭力才刚刚一岁，而我，则要等到二十二年的漫长岁月过去之后才降临这个世界。
外祖父王竹亭教授1935年由美、德留学归来，就任西北铁路局总工稃师，他怀着铁路兴同的热望，带着妻儿走进西部荒芜的戈壁沙漠，整整五年，他把西部广阔的大地走得不再陌生，设计建成的公路和铁路纵横大漠之上，给远乡荒村输送文化和文明。那些岁月里，外祖母布置的温馨帐篷是他们流动的家，也是全国很多去西部的有识之士最温暖的驿站。这些专家学者有后来享誉国内外的画家常书鸿教授，现在台湾的前“行政院”院长孙运璇先生，全国政协副主席孙越崎老先生，著名教授曾昭伦、俞大铟夫妇，旅美画家邵芳女士等人。外祖母这位来自北国冰城的名门闺秀，开朗快乐，美丽勇敢，从踏上西北的那一刻就跨上骏骑，以一副飘逸的马上英姿出现在大漠之上，人称“马背夫人”。
西北沙漠并不荒凉，落円曾经怎样优美地照耀着这位多姿多彩的夫人，而夫人又是以怎样的情怀贴近荒漠？40年代的那段往事已成为家人很少谈论的历史，外祖父在1992年的中秋之夜八十八岁高龄时仙逝。民间说法，在这个时刻逝去的老人都要升天为仙，外祖父去时宁静安详，守在床边的亲人以为他熟睡了，窗外的月亮又圆又大，明月照亮他的升天之路。可惜我们看不见他飘然而去的背影，我们这些身在尘世中的人只一味地哀痛他的不幸。外祖母在儿孙们无比的爱戴中度过了自己八十三岁的生日，她是位美丽可爱的老人，在北京阜城门外的四合院里，每日仍旧精心地梳理打扮，并不认为进入人生的迟暮之年就该放弃生活。一院子的花木为她而郁郁葱葱着，她优雅的气质、愉快的笑容使岁月也绕开了她，讣每一个远行归家的儿孙惊讶：“妈妈（姥姥〉，您真年轻！真漂亮呵！”我们都以她为骄傲，有了这位母亲和祖母，阜城门外的四合院成了世界上最温馨的地方。我们都以为她一定能活过百岁，世界没有理由不爱这样的老人，因为她是这样爱世界。但外祖母突然在夏季一病不起，她迅速消瘦，不愿进食，整日仰卧在病榻上，医生们摊开手表示已无回天之力了。弥留之际，她的面容依旧挂着美丽的微笑，这微笑曾在半个世纪前令乌斯满匪帮俯首怯步，曾让闯荡西北的同仁们感到荒寂的大漠充满瑰丽的光彩，这笑容中蕴含着人类全部最美好的东西和人生最丰富的内容。此时，她对守候在床边的儿女喃喃道：“我爱孩子，为了孩子我愿牺牲一切。”
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她依然怀揣一腔爱的情怀。
外祖母在夏天的一个普通日子里静静地去了，儿女们为她穿戴上她生前最喜爱的衣饰，化上最美的妆彩，摆放了十数篮鲜花。我们相信她同样升天了，沿鲜花和爱铺就的上天之路缓缓而去。
谁又能说死亡是生命的终结呢？
外祖父母，他们在人生最好的日子里去闯西部，他们把自己年轻的岁月奉献给了西部，到今天他们的女儿王弭力把目光投向罗布泊并准备二闯这片死亡之海去寻找钾矿，到他们的外孙女一一我这个军队作家执意要追随。这中间有着怎样的血脉联系？除去科学家的使命、作家的责任外，仍有一份家族的传承，西部荒漠的气息已经深深融进外祖父母的血液，我们通过遗传基因承袭下这份记忆，我们的心早已先于目光贴近了荒漠，甚至在我们的生命之初，血液深处就响彻着荒漠的呼唤。
我在一篇关于沙漠的散文里信笔写道：“沙漠是穿过迷蒙夜雨坐在旅途尽处的一位粗豪朋友，或者说，是一位对手。面前的小方桌上，摆着一壶浓茶，一副残缺的棋盘，腰间插一把铜绣斑驳的匕首，静候着你的到来。”直到今天，我们终于来赴沙谟之约了，这时，我的外祖母刚刚离去六十天，外祖父已经故去整整五年了。25日，我们乘飞机抵达新疆库尔勒，正午强烈的阳光刺得我睁不开眼，三姨说：“这就是大漠的太阳啦。”
写罢我的罗布泊之旅，好像并没有一种完结的感觉，内心仍有许多言语、许多情感，这本书从东北的寒冬开始动笔，整整写了三个月。现在，冬天已经结束，早春的太阳晒融了路边的积雪，天空格外湛蓝，透着暖意的春风整日吹掠着窗前的枯枝，再有些日子，枝上便鼓起了春天的蓓蕾。
春天是万物复苏的时刻，是大地母亲生育的季节。我想，它也该是思念的季节，亲爱的外祖母已经去世八个月了，她的灵魂是否飞上天堂去和外祖父相会？
他们是否正在天堂注视着自己的儿孙？
外祖父王竹亭诞生于本世纪初，那是一个动荡的年代，是新旧思想激烈碰撞，是一个澎湃的年代。外祖父在保定中学读书时，正值五四运动的高潮，加之学校拥有潘梓年、刘仙洲等一批优秀教师，校方又经常聘请蔡元培、英国哲学家罗素等这样一些著名学者来校演讲。外祖父就在那时立下了“科学救国”的抱负，这一抱负整整伴随了他的一生。
1923年，外祖父以第一名的成绩考取北京大学工学院，以第二名的成缋考上天津北洋大学，但因家境困难，都未入学，为获取公费就读于北京交通大学俄文班，专修俄文，毕业后进入公费的中苏哈尔滨工业大学，学习铁道工程专业。毕业时，名列全班第一，留校执教。不久，校长乌斯特茹高夫推荐他去美国密歇根大学研究生院学习，翌年便获硕士学位，先是到了铁路公司实习，接着转赴德国，到柏林高等工业大学攻读博士学位，从事联结大型调车场、海港装卸码头联络线的铁路网设计研究。1935年，希特勒上台后，推行种族歧视政策，外国人在德国受到不公正待遇，他愤然结束学业，提前回国。贫穷落后的祖国在召唤他，西方的工业革命所带来的文明和先进令他仿佛看到了祖国的明天。他一踏上母亲的土地，就迫不急待地投入新兴的铁路建设，经当时的铁道部长叶恭绰的推荐，他来到粵汉铁路株韶段工程周，参与粵汉铁路株韶段、川湘铁路、京（南京〕赣铁路、天成铁路、宝天铁路等的设计修建。之后，受铁道部委任，赴大西北筹划西北铁路的测设工作。
西北是外祖父胸中永远的梦想，这块遍及沙漠戈壁的贫瘠土地，在他的眼里，充满神奇的魅力。那是40年代初，外祖父就已敏锐地感到这块土地对国家的重要性，荒僻已久的丝绸之路、铺满砾石的大戈壁、冬夏不息的漠野长风，外祖父似乎透过这一切看到了土地与河流那生生不息的轮回。当时外部的世界正在被战争主宰着，一切为了抗日，外祖父着手设计一条条公路铁路，西北公路、甘新公路、南疆公路等迅速建成通车。在他的眼里，这些公路不仅仅意味着反击侵略者，也为日后大西北的繁荣而建；如果没有路，也就没有文化和文明。对此，外祖父是那样坚定地认为：这块土地在未来应该重新成为人类生存的绿洲，远离大海的亚洲腹地应该是―片哺育生命的绿地。
抗战胜利后，他又被调到东北，任中苏共管的长春中长铁路局中方局长，为国家争取主权，保持中苏对等地位。1948年末，人民解放军解放东三省，外祖父在台湾出席中国工程师年会后，有多种机会可供选择：去美国学习机械筑路，出任美国阿拉斯加铁路副总工程师，或留在台湾……但他回到了北平。这时，他的大女儿，也就是我的母亲已经在高中接触了共产主义思想和党的地下组织，写进步墙报、散发传单、参加“反饥饿反内战”的游行。这个热血青年经常向父亲宣传共产主义思想，而他也隐隐地感到这是一个光明的主义，凡是接受了这个主义的人，脸上都闪烁着一种圣洁的辉彩，他们是那么出色，那么优秀。早在东北时，他手下的一名处长便是地下党，一个偶然的机会，他从一位国民党要员口里得知这这个人的真实身份，明白可怕的逮捕即将开始。
时间紧迫，他当机立断，立刻返回铁路局大楼，将这位处长推进自己办公室的里间，然后泰然自若地坐在办公桌后，拿起笔批阅文件。手持长枪的宪兵破门而入。
外祖父抬起头，面无惧色，厉声问，干什么？
回答，搜捕！
外祖父啪地一下拍案而起，怒喝，放肆！这是什么地方？出去！宪兵灰溜溜退出。
外祖父性情温和，从不发火，那天也许是他一生发的惟一一次火。
那天，他一直等到天黑透，让车开到路局门口，紧紧对着大门，掩护处长上车，亲自用车把这位处长转移到安全地带，又考虑到处长的家眷处境险恶，返回去再次接走他的妻女。当东北解放时，他听说铁路局的许多部下都是共产党员，而他们恰恰是他最得力的人，均是路局中坚。
外祖父相信，一个人心所向人才济济的党必定能够开创崭新的纪元。北平解放前夕，一些同事朋友纷纷变买房产举家迁往台湾。这时，外祖父突然接到一封来自陌生地方的信，信的末尾盖有“中国共产党城市工作委员会”的印章，那是个没有星月的晚上，家人都巳睡下，他叫来人女儿，父女俩杵灯下读这封信，事隔五十年，我母亲仍能复述信的部分内容：素闻先生热心公务，学识渊博，致力于我国铁道事业几十年如一日，成绩卓著，为国人所称赞……万望先生留在北平为人民服务……“为人民服务”，这句今天我们十分熟悉的话，在五十年前是那样新鲜亲切，那样动人心弦。父女俩在那个晚上，在共和国诞生的前夜激动地一遍遍吟咏着，脸上闪烁着那种属于共产党人的圣洁的辉彩。外祖父与全家一同留下来，并保护中长铁路的财产，准备向人民政府交接。北平解放后，2月20日这天，外祖父被政府的车子接走，晚饭时仍未归兴，外祖母和儿女们开始为他担心，一趟趟到院门口去张望。夜深了，全家人由焦灼变得绝望，外祖父忽然出现了。他满面红光，呵呵地笑着，原来，他出席了******、******等中央领导人为北平著名专家学者举行的宴会。不久，外祖父接到铁道部颁发的“移交出力，保管有功”的嘉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