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爱爱看着苏丽华从楼上跳下来,她的风衣散开着,有些飘,许多年过去了,林爱爱还不时回忆起这个画面,随着时间的推移,画面越来越模糊,加进去的东西太多了,以致失去了事情的原样。不过有一点,林爱爱可以肯定,那天的太阳有些诡异,红红的,黄黄的,人和景都罩在旧了的图景中,像极了过去小人书的画页,当苏丽华重重地摔倒在对面的街道上时,方大同心中的弦绷断了,他再也无法承受,晕了过去,场面非常混乱。
林爱爱只身在其中,她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仿佛在梦魔中一般,她看到苏丽华被医护人员抬走,地上流了一滩血,鲜红的血散在干净的地上,错落有致,可以拼成一幅绚丽的树梅图了。她怔怔地站在街上,穿着那身精致的旗袍,很打眼却完全没有人注意到。
陈宸跑了过来,将红呢子衣披在爱爱身上,搂着爱爱颤声说道:
“姐,我们回去吧。”
爱爱听话地随着陈宸走着,腾云驾雾似的,脚不点地,她突然停了下来,眼睛怔怔地望向陈宸,梦游似地问道:
“我们回哪个家?”
陈宸的眼睛红红的,他紧紧地搂住爱爱,站在乱糟糟的人群中没有了方向。
苏丽华躺在重症病房里,生命垂危,她全身上下插满了各种各样的管子,看上去触目惊心,方大同醒过来了,他坐在重症病房门外的绿色硬椅上,胸前的新郎花饰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上面只有一根裸露的别针。他头发凌乱,眼睛直直地望着地面,脸上露出绝望的表情,旁边,方大同的父母和亲戚也坐在那里,垂头丧气、沉默不语,朵朵的外婆一个人嚎哭着,声声纠结着方大同的心。现在他的心简直千疮百孔,他已然没有了未来。
林爱爱被带回新房里,众人劝慰了她一阵,都走了,陈宸临走时,不放心地瞅了她一眼,在她手背上拍了拍。林爱爱木然坐在沙发上,她把头靠在玻璃窗上,仿佛盹着了似的,挂钟嘀嗒作响,时间的沙漏一点点扩大,凌迟着爱爱的心。她靠着窗子,窗上的喜字映入她的眼帘,林爱爱怔怔地抬起头,无序地用手指摩挲着那个繁体喜字,喜字贴在窗外,林爱爱映着影子,手上冷冷地痛,她不知道自己的新婚cu夜将如何度过。
她进卧室摘下头饰,褪下红色的旗袍,穿上家常的衣服,打的去了医院。
林爱爱从电梯里走出来,重症病房外的走廊里呜呜吹着冷风,她缩着肩膀把身上的衣服紧了紧,她看到许多亲戚都守在病房外,方大同惨白着脸,头发被风吹得很凌乱,直瞪瞪地望向林爱爱,下巴颏微微发抖,林爱爱立在走廊中,稀薄的太阳光穿过走廊的大玻璃,墙上映着淡淡的影子,他俩无言地对视着,他不响,她也不响,然而他们各自心里的话双方都看得雪亮。
哭累了的朵朵从桑雪晴的怀里挣脱出来,她冲到林爱爱的面前,嘴里恨恨地说道:
“就是你,就是你,杀死了我的妈妈,还我妈妈。还我妈妈!”
朵朵揪扯着林爱爱的衣裳,桑雪晴上前,扯开了愤怒中的朵朵。
刀锋般凌厉的话句句割在爱爱的心上,林爱爱浑身战栗着,她不知道自己应该如何作答,该怎样面对年幼孩子的仇恨。方大同回过神来,他瞪向朵朵,低声吼道:
“朵朵,不许这样说话!”
朵朵迎向爸爸的目光,不甘示弱地嚷道:
“爸爸,我也恨你,恨你!你不要妈妈,把妈妈害死了,我要妈妈,我要妈妈呀。”
朵朵从桑雪晴的怀里挣脱出来,她对着长椅上的方大同一顿拳打脚踢,众人呆呆地望着已然失去理智的孩子,朵朵的外婆张着嘴愣愣地望着外孙女,满目茫然。
方大同挣脱开朵朵,望着委屈的林爱爱,他怔怔地起身,扶着爱爱向楼梯口走去,朵朵缠着他不让他走,他们纠缠到楼梯口,方大同一使劲,朵朵不小心从楼梯上摔下来,小脑袋重重地砸在拐角的梯沿上,失去了知觉……
方大同急忙奔下楼抱起昏迷中的朵朵,爱爱站在楼梯口,她的腿一阵阵地发软发麻,灼灼地望着眼前的一切,心在抽搐着。
一直等到夜深,朵朵才苏醒过来,爱爱独自一人回家,她跌跌撞撞地走在冬日凄清的街上,四下里静得很,带着白霜的月亮斜斜地挂在树梢上,树尖顶着一层清冷的白雾,路灯在重重树荫中明灭不定,爱爱习惯了黑色,她甚至喜欢黑色,在黑色中她可以暂时忽略自己,可以暂时迷失自己,她踟蹰地走在归家的路上,深一脚浅一脚,脚不着力,迷迷蒙蒙的月光下,层层台阶,兔起鹘落,爱爱想着病床上的母女,恐惧的阴影落满心头。
她走进单元里,空气中弥漫着鞭炮的余味,有些潮,刺激着爱爱的鼻子,她扶住墙,一步一步踏着,她打开门,打开灯,一间房子一间房子地打开灯,最后她走进卧室,散乱的目光落到喜床上,红色的床罩在柔和的灯光下显得很温馨,床上散着红枣、花生,床边上用红色的毛线串着颗颗喜糖,一切都像清晨看到的模样,爱爱怔怔地来到梳妆台前,她的眼睛起了一层雾,却用梳妆台上的纸巾慢慢地擦拭起镜子来,镜子越抹越模糊,爱爱索性将身子探在梳妆台上,两手捧着脸,恸哭起来,她心里翻江倒海似的,一发不可收拾,声音一阵响过一阵,在冰冷的冬夜听起来令人心碎。她蜷缩着身子,眼睛望着窗外迷迷蒙蒙的月光,她生命中可遇见的东西都长了翅膀在凄清的夜风中渐渐逝去,林爱爱想,自己根本不应该来到这个世界上,她是个倒霉的人,生下来就是。新婚的夜里,林爱爱坐在梳妆台前抽噎到天明。
医院里灯火通明,方大同守在朵朵的身旁,一双手紧紧地握着孩子温暖的小手,当朵朵摔下楼梯的瞬间,他魂飞魄散,那种锥子般的疼痛让他此生难忘,他愧疚地望着病床上孩子苍白的脸,房外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方大同抬起憔悴的脸,窗外漏出天青色,已然是第二天的黎明了。方大同想起了独自守着新房的林爱爱,痛苦像潮水一般漫上心田,他感到空气中弥漫着尖屑的玻璃渣,生生地刺着他,想到未来,方大同不寒而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