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雨了,地上高高低低积着形状不一的水洼,汪着银亮的水.方大同扶住林爱爱两人共着一把伞从民政局走出来,他们俩谁也没有做声,只是默默地走着,小心着地上的水洼,水洼涟漪着雨滴,晕出圈来,伞所到之处,银亮的水昏暗了,映着两张模糊不清的面容。
他们走到方大同的车旁,方大同先上了车,他打开车门,示意林爱爱也上车,爱爱的手攥着口袋里烫手的离婚证,眼睛黯然无光。方大同从车上下来,他走到林爱爱身旁,要爱爱上车,林爱爱顺从地坐上了车,车在烟雨蒙蒙中向市中心驶去。
苏丽华还没有醒过来,医生诊断可能是植物人,朵朵的伤已经好了,可是她对林爱爱非常排斥,朵朵寸步不离地守在苏丽华身旁,不吃也不睡,任谁看了都揪心。林爱爱左思右想,还是自己做出让步吧,成全方大同一家,起初,方大同说什么也不同意,可是,思来想去,现在也确实拿不出什么好的主意,方大同把锁进书桌抽屉的结婚证拿了出来,两人一同来到民政局,爱爱没有提出经济赔偿,她已经心力交瘁了,离婚手续比结婚时办得更顺利些,因为下雨,民政局大厅寥寥无人,他们说好办完手续吃一顿饭,算是分手纪念吧。爱爱已经几天没有好好吃东西了,她望着方大同不舍的神情,点点头。
汽车开到他们经常去的地方,过两天就是春节了,餐厅里热闹非凡,他们站在热闹的餐厅里显得格格不入。方大同早晨就预订好了一间包厢,他们走了进去,包厢很大,足足可以容纳十几位宾客,包厢的镜子上镌刻着毛主席的《沁园春雪》,显得诗意盎然,林爱爱坐在大圆桌旁,方大同坐在她的右边,服务员笑吟吟地走了进来,方大同习惯地把菜单递给林爱爱,林爱爱没有推脱,她接了过来,习惯地点了几样方大同喜欢吃的菜,方大同眼底满是疲惫,生活对他来说太残酷了,而他对林爱爱只有满心的愧疚,可是,谁又负责对他愧疚呢?方大同感到鼻子酸酸的,泪珠在眼里乱转,当着服务员的面,他硬是把眼泪逼了进去,点完菜,服务员退了出去,偌大的包厢里只剩下方大同和林爱爱两个人,方大同的嗓子发紧,他哽咽着说不出话来,他的食指无序地在桌布上乱画着,他清楚他的手、他的呼吸,含着深深的悲伤,无以复加的悲伤,他现在就想喝个伶仃大醉,然后忘记自己,忘记这个世界,忘记所有的一切。
菜点上来,杯里是醇美的红葡萄酒,两个人面对着一桌丰盛的佳肴,谁也没有心思动筷子。林爱爱望着方大同,她并不怨方大同,她觉得方大同和自己一样是受害者,可是,如今的自己没有婚姻之实却有了离婚之名。
“爱爱,我对不起你,你要保重呀。”
方大同说完这句话埋首在餐桌上啜泣起来,林爱爱呆呆地望着杯中酒,心里仿佛豁开了一条口子,只有把自己灌醉才可以填满胸中的郁愤,她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一扬脖痛快地喝了进去,她感到心里舒坦了不少,又给自己满满斟了一杯,一杯又一杯,林爱爱喝了许多,可是,奇怪的是,今天的她越喝头脑越清醒,方大同仍埋首在餐桌上,他现在心里没有爱了,爱这个字对他来说是一种奢侈的东西,他心里只有怜悯,只有对林爱爱和自己的怜悯,他默默地望着林爱爱独自一人饮酒,没有阻拦,他没有能力,他也没有资格,如今,事情已然这样,而造成这一切的都是因为他,他自己。
林爱爱喝得差不多了,她脸上红扑扑的,脑子却很清楚,她看向萎靡不振、垂头丧气的方大同,轻轻拍了拍方大同的肩,这个曾经给过她许诺又无法兑现的男人,今天,他们就要各奔东西了,林爱爱转身拿起自己的挎包,当她起身的时候,方大同像婴孩一样紧紧地搂住林爱爱的腰,爱爱没有料到,她的脚步有些踉跄,然后站定了,她默默地让方大同拦腰抱住自己,这是最后一次了。
爱爱低头看着哭泣的男人,她感到很奇怪,巍宥嘉也很喜欢哭,现在望着方大同的哭泣,林爱爱的眼里却是干的,那颗为了结婚忐忑不安的心现在突然平静下来了,她松开方大同的手,对他嗫喏道:
“保重。”
说完朝门口走去,打开门,一股热浪夹杂着喧闹迎面扑来,方大同站起来,怔怔地向着林爱爱说道:
“爱爱,保重,不要记恨我。”
爱爱垂下眼睑,她的眼睛潮潮的,她点了点头从包厢出来,方大同独自一人站在包厢里,望着一桌逐渐冷却的菜,五味杂陈。
林爱爱撑起伞走在凄冷的雨里,雨小了许多,街面上印着水,水波里倒映着一盏盏初上的街灯,远远看去,像一串遗失在街面的珍珠项链,车辆经过,溅起白水花,林爱爱全然不顾,她漫无目的地走在大街上,城市的夜来临了,在爱爱的眼里却是淡色而喧嚣,成了黑白片,爱爱不知道自己该如何打发这个漫长而痛苦的夜。
她行走在城市的大街小巷里,青石砖上到处积满水洼,林爱爱走进一条灰色、拥挤的小巷,她发现小巷里竟然有一座年久失修的修道院,修大院的尖顶突兀地直刺向漆黑的夜,厚重的大门敞开着,透出昏黄的光。林爱爱怔怔地站在修道院的门口,她走了进去,修道院弯穹上绘着精美的壁画,林爱爱看到大厅两排黑色的长椅上坐着几位虔诚的信徒,林爱爱走了进去,她来到最前面的位子上,学着其他几位信徒双手合十,垂下了头,耶稣被钉在十字架上,他忧郁地望着眼前的人们,林爱爱低着头,痛楚弥漫开来,在深黑的痛楚里,没有彼岸,面对未知的未来,她心里突然惶恐起来。
大厅的苍穹深处突然传来羽管风琴雄浑的乐音,在这静谧的夜里,灵魂被轻轻地抚摸过,幻化成天籁,进入爱爱的心田。爱爱抬起了头,一时间,人仿佛痴了,歌声萦绕着,盘旋着,渗入心深处,抚平爱爱心里的每一寸皱褶。
“主耶稣温和又慈祥地呼召,正呼召你,呼召我。
他正在心门口期待和等候,正等待你,等待我。
回家,回家,劳碌困倦人回家,主耶稣用慈声恳切呼召你,呼召
你回家……”
爱爱抬起了头,她看到受难的耶稣,俄而,琴声忽震,一阵波澜涌起,爱爱感到心里的苦痛霎时消失了,她静静地端坐在椅子上,内心异常平静。
玛利亚嬷嬷站在教堂的一角,她看着眼前的虔诚的人,那张陌生而苍白的女孩的脸引起了她的注意,她看到女孩子走到大厅中央的募捐箱,投下了什么,而后静静地走了出去。玛利亚嬷嬷走到募捐箱处,她看到红底的箱子里躺着一枚晶莹透亮的结婚戒指,钻石在暗处熠熠生辉。
林爱爱去了方大同的家,她把自己的东西捡好了,将新房的钥匙放在餐桌上,然后灭了灯锁了门,楼道里静悄悄的,人们沉沉入睡,林爱爱拿着属于自己的东西消失在夜幕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