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不久,公司遇上了一桩麻烦事,让美贺子备受困扰。麻烦是由公司占地引起的。建厂的时候,公司占地就一次性全部买下了。其中大部分买的是国有地皮,另有一小部分,大约就一亩多地,买的是附近几户居民的庄基地。当时在几方的见证下,拆迁赔偿,协议手续,方方面面都办得很严谨,很稳妥,并没有留下什么后遗症。然而就在最近,几户居民突然反悔了,说他们当初上当了,受骗了,要求将原来的卖地协议推倒重签。他们一边上访,一边来厂里寻衅滋事,弄得厂里人心惶惶,鸡飞狗跳,生产也受到了影响。面对群众闹事,美贺子感到既心烦又不可思议。她向有关部门反映过,但效果并不理想;后来她又向法院起诉,法院的判决虽然支持她,但居民的无理取闹并没有因为法院的判决而有任何的收敛。无奈之下,美贺子只好用钱来堵,闹一次给一次钱,几次下来拿出不下几十万,结果是给得越多,嘴张得越大,如此没完没了的纠缠,让这位来自异国他乡的女小老板,真的有点招架不住了。
走投无路之下,她找到了匡世勇。尽管觉得匡世勇不一定能帮上这个忙,但她还是愿意当着他的面发泄一下。急着想在美贺子面前表现一下自己的匡世勇,听了美贺子的诉说,没犯思量就一口应承下来了:“放心吧姐,这事包在我身上。”吹出去的大话已然覆水难收,无论如何也要给美贺子一个满意的交代,不能让她小看自己。匡世勇一边自我打气,一边思量着解决问题的途径。为此他曾请教过世宗。依照世宗的指点,这天他装作一个收破烂的人,挨门走访了四个闹事的居民户,没想到各户的反应几乎如出一辙。他们的老庄基原来都临街,后来见旁人都把临街的房子改造成了门店,一年几万十几万地挣,他们就眼红了,后悔不该把老庄基卖掉。他们的经济账是这样算的:假如把临街的房子改造成门店,一年少说也赚它十来万,十年就赚一百万,二十年就赚二百万,父亲干不动了转给儿子,儿子再转给孙子,祖祖辈辈经营下去,赚的就不止几百万了。他们依这个算法同公司的赔偿相比,心里自然觉得不平衡。他们怨气十足地对世勇说:“那么大一个公司,干吗坑我们这些小家小户?一户给个三万两万的就想把俺们打发住,哄傻子啊?”匡世勇问他们当初签协议的时候为啥不把这个想法提出来?他们说,当时是当时,现在是现在,谁知道形势会变得这么快,早知现在让开门市,他就是给俺磕仨响头俺也不会把庄基卖给他们。摸清了几户居民的想法,匡世勇经过一番谋划,找到美贺子,建议她从厂子的一角辟出一溜地,盖上四间门店,一户分给他们一间,就一劳永逸了。还说,门店可以买,也可以租,但不能白给,白给等于无原则让步。美贺子接受了世勇的建议,使得这桩十分棘手的公司与居民之间的占地纠纷很快就得到了平息。匡世勇的形象也因此在美贺子心目中的地位变得更加牢固了。
匡世勇这边经管着自己的小店,身在校园的匡世宗,却在为他默默地筹划着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明年他就要大学毕业了,利用毕业前的这段时间,他想帮助世勇筹措一批资金,购置一块地皮,建一座属于他自己的大型综合性商厦,改变他目前小打小闹的经营状况。在参加课外实践活动中,匡世宗实地考察了一些大工厂大公司,飞速发展的形势,奇妙的外部世界,犹如一块巨大的磁铁深深地吸引了他。考察中让他听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要敢于负债经营,敢于拿明天的钱干今天的事,敢于拿老外的钱干中国的事。这些话听起来既新鲜又动人,让他本来就想帮世勇干点事的想法,一下子就被激发得跃跃欲试了。
这天,匡世宗带着肖菡来到店里,向世勇谈了自己的想法。老早就想干一番大事业的匡世勇,听了之后自然是惊喜万状。“哥呀,兄弟早都盼着这一天哩!”说着便打开一瓶葡萄酒,倒进三个高脚杯,“来,咱们边喝边谈。”
作为一种漂洋过海来到中国的新兴营养饮料,短短两三年时间,天丽饮品已经在北京市场独占鳌头,照这样发展下去,用不了几年就有可能风靡全国。匡世宗正是看好它的市场前景,才生出这样一个大胆设想:他想把天丽饮品中国销售总代理的名分,从美贺子手中争取过来交给世勇干,这一步如能顺利实现,世勇的生意就可以做到全国去了。
哥呀,不愧是学经济的,目光犀利,算计精到,我看行,就照你说的办。匡世勇心悦诚服地连声夸赞。
看着他得意忘形的样子,肖菡就给他泼冷水,别高兴得太早,美贺子放不放手总代理还难说哩。
放心,只要我一句话,管叫她拱手相让。匡世勇看来是底气十足。
呵,听这口气,好像美贺子爱上你了?肖菡逗趣道。
世勇嘻嘻一笑,嗔肖菡胡说,反问道,你觉得可能吗?
怎么不可能?
她可是个日本人呀!
日本人咋了?上次就因为这个你把人家姑娘打了,怎么,还为这事纠结呀?
哪里哪里,我是说家里的那帮爷爷们接受不了。
别自我陶醉了,即便他们接受,美贺子也不会嫁给你。
那不一定……世勇顿了一下,差点儿没把美贺子向他强烈求婚的愿望讲出来。
肖菡说,好了好了,我不跟你斗嘴了,听世宗哥讲完。
匡世宗抿了一口葡萄酒,就中国天丽大厦的建筑构造与内部设置继续讲起了自己的想法。根据他在北京考察的情况,他建议大厦要建成六层,面积不少于两万平方米,设计要超前,风格要现代,建成后应当成为市内令人瞩目的一处地标性建筑。至于将来的经营,他建议分两条线运营:一支队伍专司商厦本身的零售、服务类业务;另一支队伍专司天丽饮品总代理业务,负责商品配送和销售网络的健全和指导。
哥呀,你可真敢想,你的想法全都说到兄弟我心里去了。匡世勇兴奋得几乎要乐不可支了。
匡世宗说,我的这些想法,也是结识了美贺子之后才产生的。有美贺子的跨国公司做依托,这么好的条件,为啥不利用?明年我就要毕业了,毕业之前能把这件事完成,我也就可以放心地回家了。
世宗接着就谈起了资金、用工、管理等方面的问题。他说,钱是逼出来的,靠自己一分一毛地攒钱,驴年马月也攒不够。据我了解,北京的项目建设,大都靠的是银行贷款,要不就是合伙出资,要不就是与外商合资,别人能做,咱们为啥就不能做?没有人可以招聘,北京有的是人才,我也可以从华克大学聘请两名教授过来,做你的经营顾问。至于企业管理,凭你的勤奋,凭你的执着,哪点都不比别人差,干中学,学中干,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
肖菡仗着在北京熟人多,认识两个银行的行长,答应帮世勇一块跑贷款。当说到招聘人才时,肖菡半是认真半是凑趣地说,如果世勇不见外,毕业后她愿意过来做他的帮手。一句不经意的话,顿时就把世宗世勇惊得欣喜若狂了。两个人以惊疑的目光盯着肖菡问,不会吧,高干子女,大家闺秀,到大机关做官还差不多,怎么可能屈就于一家私营企业呢?肖菡轻松地笑了笑,说,时下许多干部都在思谋着下海,你们却要我往机关里钻,这不是逆潮流而动吗?匡世勇当即表示愿意让出部分股权份额,与她共同经营。肖菡当即予以婉拒。匡世宗高兴地端起盛着葡萄酒的高脚杯,说,肖菡学的专业就是企业管理,不愿做股东,可以做副总,有肖菡的辅佐,相信世勇的事业定会取得成功。来,为了我们的共同目标,干杯!
三个人商定以后,接下来便紧锣密鼓地行动起来了。一个多月的筹备,半年多的建设,一座颇具现代风格的中国天丽大厦,便赫然矗立在首都闹市区的街头了。这会儿匡世宗正好大学毕业,参加完开业剪彩,他就乘上火车,回到自己的家乡匡家峪了。
告别的头天晚上,已经坐上中国天丽饮品贸易有限公司董事长兼总经理位子的匡世勇,怀着强烈的感恩之心和依依难舍的兄弟情意,特意安排了一桌丰盛的酒宴,为匡世宗学成返乡设宴饯行。酒宴邀的人不多,除了他们兄弟两个,另外就是肖菡和美贺子。肖菡这会儿已经被匡世勇聘为公司主管业务的副总,大学一毕业就过来上班了。作为第二大股东,美贺子在管理自己公司的同时,又在世勇这边兼了个副董事长的职务。另外她还派来一名高管,协助匡世勇做副总经理。志得意满的匡世勇,今天显得格外的兴奋和激动。他频频举杯,向三个帮助过他的人再三表示感激之意。一想到世宗马上就要离开北京,世勇心里觉得空落落的,像失去了疼他爱他的长辈一样难过。匡世宗劝他放宽心,有肖菡美贺子相助,相信他今后的路子会越走越顺。顿了下问道,兄弟,她们两个对你如此地慷慨相助,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世勇说,大概是以心换心吧,彼此都信得过。世宗说他只说对了一半,应当说她们对他信任的根子在匡家峪,在韩王山,在云青河,在韩王山下那片永远也移不走的墓地。那里有我们祖辈几代人共同的魂。世宗以期待的语气对肖菡和美贺子说,几十年前,祖辈们在韩王山下一起战斗;几十年后的今天,他们的子孙又相聚北京一起共事,这难道是巧合吗?应当说是天意,是先烈们的在天之灵,将我们促合在了一起。我希望在我离开北京之后,你们三个能够珍惜祖上留下的这份缘分,团结一心,同舟共济,以蒸蒸日上的业绩,去告慰那些在天之灵。匡世宗的临别赠语,如细流入心,如蝉鸣枝头,如平湖激石,如春雨润物,将四颗滚烫的心,紧紧地绑在了一起。
火车票订的是下午两点,趁着上午时间,匡世宗带着世勇、肖菡、美贺子,先到医院看望了患病中的老师长陈志峰,回头又来到肖菡家,跟肖军老两口告别。当从世宗的嘴里得悉美贺子的情况时,老两口的脸上顿时堆起一道道喜悦的花纹,他们把目光聚焦到美贺子的身上,极力想从她的长相上搜寻到当年村岛的蛛丝马迹。肖军动容地说:“姑娘,当年你爷爷帮助中国人民翻身求解放,如今你又来帮着中国搞发展,这都是缘分哪,分不开的呀!”老政委理了下稀疏的白发,嘱托道:“回去代我向你爷爷问好,趁我们都还活着,希望他再来中国一趟,就说我想他了。”“谢谢肖爷爷,我一定把你的话捎到。”美贺子激动地说。世勇以前来过家,自然不用再做介绍。对于肖菡选择从商的路子,龚秀珍起初并不愿意,后来在肖军的劝解下,她才松了口。今天,当着世勇肖菡美贺子的面,她忍不住又想叮嘱几句。说:“世宗马上就要毕业回家了,公司搞好搞坏今后就全靠你们三个了。俗话说买卖好做,伙计难搁,奶奶只希望你们搞好团结,相互配合好,有事多商量,千万不能闹意见分歧。三人同心,其利断金,只要你们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就一定能够实现自己的理想。”肖菡抱住龚秀珍的胳膊,摇晃着说:“放心吧奶奶,你都说过好几遍了,我的耳朵都听出茧子来了。”
中午十二点多,匡世宗在世勇肖菡美贺子的陪伴下来到了火车站。候车大厅里人声嘈杂,喊的、叫的、哭的、笑的,还有争嘴吵架的,震得四壁嗡响。售票口排起了几条长龙,个别人因为不守规矩、随便加塞,与排在后面的人争得面红耳赤。刚下车的人背着大包小裹急着检票出站,排队进站的人携儿带女推推挤挤簇拥着向前蠕动。一排排长椅凳上站满了人,有的在打牌消磨时间,有的靠在椅背上打盹儿,有的打着呼噜躺在排椅上睡大觉。另外还有两个乞讨者,穿着破衣烂衫,手里端着破碗,挨着向坐在排椅上候车的人乞怜要钱。当乞讨者来到世宗他们面前的时候,四个人有多有少都给他的碗里投了零钱。乞讨者连忙打躬作揖,感谢菩萨恩赐。世勇和美贺子坐在一起,低声细语地交谈着。肖菡拉上世宗,没给世勇打招呼,绕过排椅,穿过排队买票的长队,躲到一个僻静的地方亲密去了。还有不到半个小时世宗就要上车了,在这短暂的一分一秒里,肖菡想再争取一下,希望临别前能从世宗的嘴里得到一句让她等待了许久许久的宽心的话。四年来,她不知费了多少口舌,想让世宗留在北京工作,却始终换不来他一声顺从;也记不清有多少个夜晚,她伴着他漫步在月光下的小湖旁、公路边,敞开心扉向他求爱,却始终看不到对方反射给自己的哪怕只有一丝的光亮。肖菡揽着世宗的腰,以一双痴情的泪眼盯着世宗,说:“你就这样丢下我走了?你走之后我该怎么办?没有你的日子我真的不知道怎么过……”看着肖菡满眼泪花一脸难过的样子,世宗的心随着来往火车的剧烈震动和一声声震耳欲聋的轰鸣声而索索地颤抖着。所有该说的话,在漫长的大学生活中都说过了,此时此刻,无论他再说什么,都显得无聊、虚伪、轻飘且于事无补。他忍不住抱住肖菡,泪珠在眼眶里滚来滚去,呆若木鸡,哑然无语,愧疚得连句劝慰的话都说不出来了。肖菡难以抑制内心的冲动,遂伸出双臂,吊在世宗的脖子上,轻轻向下一勾,就把那张滚烫的小嘴,放肆地吻在了世宗的嘴上。
“嘿,嘿,别亲了,该上车了。”
匡世勇美贺子在候车室内转了一大圈,好不容易才在一个黑暗的旮旯里找见他们。世宗羞红了脸,赶紧地松开肖菡,与他们匆匆惜别后,便向即将启动的火车门口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