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后不久,匡世宗就被县人事部门分配到了昌史县工业局工作。此时,县里正在进行机构改革,大力推进干部队伍的年轻化和知识化。但凡有学历的年轻人,仿佛一夜之间都成了各级领导眼里的香饽饽。匡世宗作为名牌大学的高才生,自然被县领导更加看重。在********关东州的关照下,二十六岁的匡世宗,从工业局的股级干部,一下就升到了昌史县副县长的高位。可谓是平步青云,春风得意。
从开始推行土地大包干,到后来实行统一的土地承包制,前后也就短短几年的工夫,农民的温饱问题就基本解决了。由过去的糠菜半年粮,到现在一年四季都能吃上净粮,而且时不时地还能吃上一顿白馍馍或是猪肉水饺,这让刚刚进入温饱阶段的农民感到由衷的满足。在匡家峪,每当提起当年推行大包干的情景,人们总会念念不忘匡世宗在那场改革中所展现出来的聪明才智。
解决了粮袋子,下一步就该解决农民的钱袋子了。为了让农民的腰包尽快鼓起来,下一步的工作重点,就是大力发展高效农业和乡镇企业。这是********关东州向全县各级领导干部提出的新目标新要求。作为分管农业和乡镇企业工作的副县长,匡世宗感到自己肩上的担子尤为沉重。
调查中他发现,有了责任田的农民,仍然沿袭着小农经济的种植习惯,每年除了种粮,别的几乎什么都不种。能不让孩子老婆挨饿,是他们终年辛勤劳作的唯一希望。对于高效农业、集约农业,脑子里压根儿就没有这样的概念。对农业尚且如此,对发展乡镇企业就更加难以理解了。一些农民认为,办工厂是城里人的事,让农民办企业,简直是天方夜谭。全县几百个村子,乡镇企业基本上是一张白纸,别说是一座像样的工厂,就连一家简陋的手工作坊都很难找到。
常言说无农不稳,无工不富。像这样一种状况,农民什么时候才能富起来呢?匡世宗边调研边思考,竭力想从中寻找到一条符合昌史县县情的发展路子。他认为,昌史县的优势在于山冈坡地广阔,土地资源、林果资源丰厚,做好山地这篇大文章应该是大有可为。生产出高效优质的农副产品,不仅可以卖出好价钱,而且还可以用来深加工,为发展加工型乡镇企业提供原料。加工后的农副产品,附加值高,农民的收入自然会跟着增长。
针对各个乡村不同的特点和优势,他觉得在部署和推动工作上应当从实际出发,因地制宜,发挥优势,一村一策,不能搞一刀切、瞎指挥。调查中听到最多的话,是来自干部群众思想上的阻力。他们有的怕变,怕再变回大集体,将辛辛苦苦挣下的财产充公;有的怕扣帽子,怕挨批斗,怕割资本主义尾巴;有的担心不懂技术,没钱投入,也不敢投入,更怕担风险。对干部群众中存在的保守思想,匡世宗一开始有点不理解,甚至是惊讶。但后来他还是想明白了。昌史县地处深山,天高皇帝远,交通不便,信息不灵,不能拿这里硬去跟一些开放地区相比。除了地理上的原因,另外还可能跟革命老区的独特环境有关。这里的人们对共产党有着特殊的思想感情,认为过去的那一套都是铁律,是天经地义,永远都不应该改变。调研中,匡世宗深深地感受到观念更新上的难度,但这是绕不过去的一道坎儿,他必须设法冲破这道关。时隔不久,由他亲自主持制定的关于发展高效农业和乡镇企业的实施意见出台了,《意见》开宗明义,第一条讲的就是开展好第二次思想大解放,迅速掀起新一轮农村改革浪潮。
这天,匡世宗一个人闷在办公室,全神贯注地在写着什么东西。一位姑娘轻轻打开门,蹑手蹑脚走到桌案前,站了许久,他竟然浑然不知。
姑娘轻轻拍了拍案头。
世宗仍未抬头,只说,没看我忙着嘛,有事改天说。
咯咯咯咯……姑娘忍不住朗声欢笑,哥,是我。
嚯,小妹呀!世宗这才抬起头,见是妹子匡世玉,忙丢下手里的笔,抹擦一把僵硬的脸皮,喜乐乐地走出桌案,先去把门关上,转身拉住世玉的手,一屁股就顿在了沙发上。来县城有事?还是专程来看我的?
你说呢?
前几天不是刚来过嘛。
怎么,烦了?
不是不是,我是说……
你说什么,没事就不要来打扰我,是吗?……也是,人家是县长了嘛!世玉斜着白眼珠,小嘴跟刀子似的挖苦世宗。
你这丫头……看我怎么收拾你!世宗一边说着气话,一边就把手伸到了世玉的胳肢窝抓挠。世玉蜷缩在沙发上,扭来滚去,左抵右挡,叽叽咯咯地笑着求饶。躲闪不得,索性钻到世宗的怀里,柔声地撒起娇来。一缕阳光从窗帘的缝隙里跳了进来,仿佛一束多情的目光,在屋内飘来飘去。忽而洒在姑娘的脸上,俏皮地撩拨几下,又迅疾离开;忽而在墙角里稍作停留,回头便又一次飘到姑娘的脸上,胆子仿佛越来越大了,缠绵着久久舍不得离去。就听咣当一声,人被惊得抖了一下,侧目看时,原来是一扇被风吹开的窗扇,在来回地摇曳。窗扇不动了,由玻璃反射进来的那缕俏皮的光束,似乎也躲了起来。
哥,跟爷爷谈过我们两个的事吗?世玉依在世宗的怀里,再次提起他俩的婚事。
还没呢。刚上任,工作太忙,过阵子再说吧。
你打算怎么谈呢?
你说呢?
依我说,世玉从世宗的怀里坐起,咱们就光明正大地跟爷爷谈,爷爷是个开明人,我想他不会反对的。
不行不行,匡世宗急忙否定,爷爷太传统了,一旦惹恼了他,就再没有回旋余地了。我说还是由下至上,先易后难,一个堡垒一个堡垒地攻克,最后再对爷爷发起总攻。
你是说?……世玉有些不解。
世宗说,先三婶,后三叔,再奶奶,最后才是爷爷,循序渐进,确保稳妥。
能不能说得具体点?
匡世宗起身站在地上,盯着坐在沙发上的世玉,心计十足地讲起了他的攻心战术。比如说,我们可以在你妈的眼皮子底下,有意做出一些超乎兄妹关系的情感表演,故意让她生疑。当她沉不住气的时候,她就会暗地里向你询问:怎么回事?看你跟世宗眉来眼去的,是不是爱上他了?这时你不必急着回答,而是以模棱两可似是而非的话与她搭讪。你越是藏头护尾,她就越生疑,摸不着底细就越要追根问底。这个时候你可以反问她,就说,假如我们真的相爱了,你是支持呢,还是反对呢?你妈如果往死里反对,那后头的戏就演不下去了;如果她半推半就,说明后头还有戏。这时我们可以联合起来做她的工作,估计不用费多大气力,你妈就会站到我们这边来。拿下三婶之后,下一个目标就是你爸了。他的工作由你妈去做。为了闺女的终身大事,老两口肯定会前瞻后顾,左右拿捏,反复思量,行得通还是行不通,准会给你一个回话。不过你尽可放心,三婶是什么人啊?要人样儿有人样儿,要口才有口才,别说三叔,就连爷爷也让她三分,你妈想干的事,你爸他想拦都拦不住。过了三叔三婶这道关,下一步就轮到奶奶了。奶奶的工作仍然由三婶去做,不能让三叔去,女人跟女人之间心灵通,话相投,比三叔去成功率高。奶奶如果答应我们的婚事当然好,假如她不答应,咱们就叫上你爸你妈四个人一起去跟她死磨活缠,估计应该问题不大。奶奶这一关被攻破之后,剩下的就是爷爷这个老大难了。你也知道,奶奶的面子在爷爷的眼里比磨盘都大,架不住奶奶三句话,爷爷准会举手投降。这大概跟他们风风雨雨的爱情经历有关。小时候他们一起在地主张善义家当雇佣,生活凄苦,同命相连,十几岁上他们就彼此爱上了。那个时候爷爷比奶奶小,遇到地主欺负,奶奶经常护着他。那次张善义设套害他,不是奶奶提前为他通风报信,爷爷恐怕早都没命了。尤其在抗战时期,奶奶冒着生命危险,做军鞋,送军粮,抬担架,收养烈士遗孤,舍生忘死地支持爷爷,这是多深的感情啊!你想想看,奶奶说出的话,爷爷他会不听?
哥,世玉腾地从沙发上站起,你可真够煞费苦心的。
你当怎的,世宗说,想讨个好老婆就那么容易?
新官上任,工作繁忙,匡世宗有阵子没回家了。他惦记着爷爷奶奶,向世玉问起他们的近况。世玉说,奶奶还是老样子,只是爷爷左腿上的那处枪伤,前阵子又发作了,天天嚷着难受,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家里人都为他捏着一把汗。匡火鼎腿上的枪伤,是在战场上落下的,过来虽有过复发,但忍一忍就过去了。这一次好像比以往都重,这让世宗很是挂心。对世玉说,抽时间我把爷爷接到县医院检查一下,不能再耽搁了。
匡世玉理了下披散在脸上的几缕发丝,得意地说,自从你当上县长,村里人见了爷爷都以羡慕的口气夸他养了个有出息的孙子。邻居们一夸,爷爷就回敬以谦和的笑,是谦和中伴着自豪伴着自信的笑。
世宗问,村里贯彻县会议精神的动员会开过了吗?
世玉说,开是开了,但开得不成功,爷爷又遇上麻烦了。
什么麻烦?又是卢旺堆?世宗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