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他还会有谁?世玉气鼓鼓地说。会议召开前,爷爷做了充分准备,又是征求群众意见,又是制定发展规划,决心要把这次会议开好。他还私下里对我说,县里的会议是你哥开的,意见是你哥讲的,咱匡家峪必须带头,为你哥争光捧场。爷爷在会上讲,匡家峪山冈坡地多,水利条件差,许多地块并不适合种植粮食。不适合种就别种,不要勉强种。既要讲以粮为纲,也得讲实事求是,不能脑筋死得不转弯。匡家峪祖祖辈辈就有种植干果的传统,只可惜我们把它丢了。在退林扩耕极端口号的鼓动下,过去我们曾大片大片地砍伐果树,然后投入巨大的人力物力修梯田、种粮食。粮食是种上了,但因为没水,种上也白搭。玉米长得只有一尺高,谷穗长得像老鼠尾巴,豆秧子不挂荚儿,棉花不开花儿,小麦不吐穗儿,黍稷直打蔫儿,一亩地最多也就收上百十来斤,有的地块甚至连种子都捞不回来。相比较种核桃、板栗、柿子、花椒,收入可是差远了。我们这里出产的核桃,皮薄仁厚,白嫩脆香,嚼一口满嘴流油,可谓是历史悠久,远近闻名。人们都说,吃核桃健身养脑,老人吃了返老还童,孩子吃了脑瓜聪明,壮年人吃了整年没病。早在一百多年前,我们的核桃就年年向朝廷进贡,光绪皇帝和老佛爷慈禧太后吃了都赞不绝口。会上,爷爷还专门引用你在县里讲过的一句话,说,只要来钱快,想种什么就种什么,可以放开胆子种。爷爷还当众宣布:奋战三年,完成五万亩优质核桃栽植任务,让核桃成为匡家峪的支柱产业,成为老百姓致富的摇钱树。爷爷的话听着虽说有点土,但他讲得实在,句句都讲到了群众的心坎里。在讲到发展集体企业、私营企业和家庭工副业时,爷爷的讲话就更加绘声绘色了。他举了两个例子,一个是后街开馒头房的拐神仙,一个是你三叔,我爸,开铁匠铺的匡大禾。爷爷说,最近这几年,拐神仙家里连着起了三座青砖大瓦房,除了两个儿子一人一座,连闺女家的房都是他给盖的,瞧人家这老丈人当的,多给闺女长脸啊!为了鼓励大家向拐神仙学习,爷爷风趣地说,拐神仙这么趁钱,大家知道他靠的是什么吗?很简单,把麦子变成面,面变成馍,馍变成钱,钱变成房,说到底就两个字——勤奋。一些人看着眼红,自己不干还要在背后嚼人家的舌头,说人家是资本主义尾巴,是个人发家致富,戴着有色眼镜看人,圆的都能让他给看扁了。讲到这里爷爷就朝人伙里喊:“拐神仙来参加会没有?”拐神仙从人堆里站起来,拍着屁股上的土,拘束地说:“来,来了。”爷爷高了嗓门说:“以后你就把馒头房开到大街上,别老是偷偷摸摸闷在家里,挂上牌子,光明正大地干,不要听一些人胡叨叨,有我匡火鼎为你撑腰,谁也不敢把你怎么样!”拐神仙一激动,眼泪哗哗地就流下来了,说:“千好万好,不如党的政策好;能掐会算,不如扑下身子实干。谢谢老书记了!”会场上报以鼓励的掌声。在讲到我爹的铁匠铺子时,大概是因为匡大禾是他的儿子,爷爷只寥寥数语便一带而过了。随后,爷爷如数家珍一样对村里的能工巧匠点着名一个一个为他们指出路:让擅长木工活的匡盼水开家具加工厂,鼓励裁缝好手卢云梅办服装厂,开导卖烧鸡的大胖开肉食门市,支持泥瓦匠韩大麻子领头组建一支建筑队,把村里的人带到省城带到北京去,挣外头的钱,别老在村里打转转。爷爷还鼓励他们,只要照我说的办,一年挣个万元户绝对没问题。爷爷朴实而极具鼓动性的讲话,把几百人的会场搅动得顿时就沸腾起来了。
会场前台放着一张三屉桌,桌子腿上绑着一根细竹竿,竹竿顶端挑着一只电灯泡,灯光昏黄,许多飞虫围着灯泡起舞,仿佛绕着太阳旋转的一群卫星。卢旺堆坐在桌子后面的一条长板凳上,像猫头鹰一样昂着头,用他那可怕的目光扫视着场下一片黑黄色的脸庞。人们一边听爷爷讲话,一边以担忧的眼神,偷视着卢旺堆腮帮子上的那块红痣,留心红痣上的那根宛若蝗虫触角一样的长毛有何异动。他们的担忧也并非没有道理,因为爷爷和卢旺堆之间,每逢遇到大事常常会因为观念上的分歧而闹得波澜起伏。
爷爷讲话一完,卢旺堆拉着大长脸从桌后走到台前。人们恐惧地盯着他阴深的面目表情,好像在等着一场暴风雨的来临。他往桌前一站,先给爷爷戴了顶高帽,说火鼎老书记的讲话我完全拥护,希望大家认真贯彻执行,而后话锋一转,调门就变了。他说,农民生来就是种粮的,不种粮吃什么呀?不种粮拿什么备战备荒呀?中苏一旦打起来,拿什么去支援前线呀?上面号召深挖洞广积粮,不种粮能广积粮吗?积砖砾瓦块啊?所以嘛,大家不要错误领会火鼎老书记讲话的意思,乱种什么药啊、菜啊、果树啊,种一点够吃就行了,不能多种,多种就保证不了粮食种植面积,就是违反以粮为纲。在谈到发展私营企业时,卢旺堆说,私营企业早在五十年代初就被改造了,现在哪还有什么私营企业?私营企业说白了就是培植新兴资本家的温床,国家能允许吗?谁要不服气你就试试,到时候如果遇上二次改造,财产充公,不大不小给你扣个资本家的帽子,我看你怨谁去?现在有人就是在故意扭曲上头政策,试图将农村改革引入歧途。像这样的人,上层有,下层也有,县里有,村里也有,大家务必要擦亮眼睛,千万不能上当受骗。他以革命派自居,自我标榜说,只要有我卢旺堆在,匡家峪这块红色阵地就决不允许被错误路线所占领!哥呀,你听听,他这不是赤裸裸地在指责你和爷爷吗?匡世宗说,指责让他指责去,不用管他,成不了什么气候。
卢旺堆的话引起会场一片混乱。世玉接着说,爷爷的脾气你是知道的,他哪能容得下卢旺堆这般嚣张?爷爷把桌子拍得咚咚响,像只咆哮的野牛气汹汹地扑到卢旺堆面前,日娘剥奶奶地就大骂起来。“卢旺堆,你他娘的算个什么东西,我讲的这些意见,哪条没经过你同意?你明一套暗一套含沙射影出尔反尔,你究竟安的什么心?”爷爷瘸着一条伤腿,边骂边耸着身子向前凑,气得只想上去扇他两个耳光。爷爷的激烈反应是卢旺堆始料未及的。他以为自己很聪明,耍一套阳奉阴违的手法就可以把爷爷哄过去,没想到爷爷还真的跟他翻脸了。他了解爷爷的威严,不敢跟爷爷生顶硬碰,吓得一步一步往后退,脸上的笑跟雕出来的一样皱巴巴的,说笑不像笑,说哭不像哭,哆嗦着为自己辩解:“火鼎叔……别着急,我只不过要求下面要正确理解你的讲话精神,难道我说错什么了吗?我可是在维护你啊!”“少他娘的跟我扯淡!”爷爷怒气难消,不依不饶,“我的话全都被你否定光了,还说维护我,会说赶不上会听的,咱让在场的群众说说,你这是维护我吗?”果真让群众评理,卢旺堆觉得自己肯定占不了上风,于是便软了口气:“你有你的观点,我有我的认识,如果我有说错的地方,你可以批评嘛,犯不着这样大动干戈。”想了想又觉心里不甘,转而又以攻为守,像上回反对土地大包干那样当场就向爷爷索要红头文件,说没有红头文件做依据,讲啥都不靠谱。爷爷手里正好拿着你在全县大会上的讲话稿,就让他看,他摆着手接都不接,说,我要的不是领导讲话,是红头文件,只有红头文件才具有指令性。他还趁机取笑爷爷,说,是不是土地大包干证明了你的正确就忘乎所以了,请你不要高兴得太早,包括今天你讲到的发展私营企业,我敢肯定,这些与社会主义格格不入的东西早晚有一天都还会变回去。老匡叔,听我奉劝一句,世宗还年轻,熬个副县长不容易,有机会你要劝劝他,别总爱跟风,别老想着冒尖,将来一旦秋后算账,被别人抓住了辫子,没占上便宜再把老本搭进去就不划算了。尽管卢旺堆是老调重弹,故技重演,但爷爷却屡屡受其所惑。尤其是他讲到的最后那几句话,不管他出于好心孬心,由于牵扯到你的工作前途问题,爷爷的底气立马就让他给说动摇了。就这样,好好的一个动员会,硬是让卢旺堆给搅得不欢而散了。听世玉讲到这里,匡世宗忍不住慨叹道,真可谓,螳臂当车不自量,只缘心地太狂妄;历史车轮挡不住,自讨没趣徒悲伤。这就是卢旺堆。
“走,回家看爷爷去。”匡世宗拉住世玉就往门外走。他惦记爷爷腿上的枪伤,又担心他吃不消卢旺堆施加的压力,恨不得尽快回到爷爷的身边。小车飞奔在宽阔的省道上,仰在后排座位上的匡世宗仍然在回想着卢旺堆对爷爷近乎疯狂的反扑。由此他不由得联想到了卢花,卢花的死无疑加剧了卢旺堆对爷爷的报复心理。大学毕业那年,世宗一回村就把卢花跳河自尽的事如实告诉给了卢旺堆两口子。卢旺堆不仅不感激世宗对卢花的爱护,反诬世宗和世勇就是害死卢花的凶手,为了报复他这个当爹的,生生把闺女逼上了绝路。什么苗雨啊,人贩子啊,他认为统统都是谎话。卢旺堆跑到柿树院,闯到世勇家,连着大吵大闹了好几天都不肯罢休。后来,卢旺堆亲自去了一趟北京,向北京警方详细询问了卢花的案情。在事实和证据面前,他不得不承认世宗和世勇的清白。明里虽然不闹了,但他心里仍然疑神疑鬼,如鲠在喉,总觉得这事跟匡家二兄弟脱不了干系。一想到这些,世宗对卢旺堆就更加不放心了,担心他抱着复仇的心理再耍出什么阴招来。
县城到匡家峪就半个小时的车程,匡世宗把司机打发走,脚还没有踩进柿树院,洪亮的呼叫声就传进了小北屋:
“爷爷,爷爷,我回来了。”
匡火鼎急忙跑到院里来迎接。吴桂贤拧着小脚,人还没跨出门槛,就被大步走进门里的匡世宗迎面给抱住了。世宗把脸贴在奶奶的面颊上厮磨着撒娇,接着又将吴桂贤抱了个脚不着地,风葫芦一样在地上打转转。尔后放在地上,亲昵地说:“奶奶,想孙子了吧?”两眼盈满泪水的吴桂贤,望着被自己从小一手带大的孙子,翕合着两只鼻翼,抖动着缺血的干嘴唇,说:“都两个月没见了,咋能不想哩。让我仔细看看,看我的孙子当上县长以后,是发福了,还是累瘦了?”伸手捏住世宗的腮帮子就往起掂,“瘦了,也黑了,你瞧,只丢下松皮了。”世宗说:“瘦了黑了好啊,这叫健康美。”吴桂贤把世宗推到椅子上坐下,问:“晚上吃啥饭?奶奶给你做。”世宗说想吃奶奶的拿手戏——手擀打卤面。吴桂贤笑眯了眼说:“我就猜着你想吃这个,你等着,我这就去做。”回头又对世玉说,“闺女,你哥轻易不回来,陪你哥一块吃。”世玉笑笑说,“奶奶,孙女就等你这句话呢。”
当世宗问起村里的工作时,匡火鼎苦笑了一下,就把在全村群众大会上他跟卢旺堆之间发生的那场冲突讲了一遍。说,我倒不是怕他,我只是担心你年轻气盛,说话没有把门,被人抓了辫子。今天好不容易把你盼回来了,你给爷爷透个底,你讲的那些话,究竟有没有根据?有根据咱就坚持,没有根据就趁早收回。世宗赶忙为爷爷壮胆,说,我一个堂堂的副县长,讲话没根据哪成?推行土地大包干的时候卢旺堆就常拿红头文件来吓唬人,结果怎么样,最后还不是老老实实地归顺了大包干?爷爷,你干你的,用不着跟他置气。匡火鼎终于打开了紧锁的眉头,说,有你这句话,爷爷就放心了。
匡世宗在调查中发现,像匡家峪这样前怕狼后怕虎的村并不在少数。为了打开局面,他计划重点帮扶几个典型村,扶持一批重点项目,采取以点带面的办法,推动全县工作的开展。此前没有征求爷爷的意见,他就把匡家峪纳入了县里的重点扶持对象。问爷爷有没有意见。
匡火鼎惊喜地说:“想要都要不来,咋能有意见哩。”顿了下又问,“当典型不是白当的吧?给不给扶持资金?”
世宗说:“只要项目好,县里可以帮着协调一部分银行贷款。”
匡火鼎说:“只要是钱就要,贷款也行。”
说到抓典型,世宗接着就给匡火鼎出主意,让他动员一批有专长、有技术、思想开放的人做领头羊,只要这些人取得成功,对别人就是无声的带动。
匡火鼎完全同意,说,村里能人多得是,他们都盼着这一天呢。
我倒有个建议,世玉说,找能人就先找自家人,有自家人带头,别人就会群起而效仿。
匡火鼎表示赞同。别人不敢干的,自家人先干起来就更具说服力。
我也是这么想,世宗说,二叔喜欢养牛,可以让他办一家大型养牛场。牛肉低脂肪高蛋白营养丰富,牛皮还可以用来制作服装皮具,随着人们生活水平的不断提高,养殖业前景十分看好。另外还有三叔,他有铁匠手艺,可以开一家三码车制造厂。土地现在都分户耕种了,送肥拉粮,起土盖房,赶集上会,做点买卖什么的,家里有辆三码可就方便多了。比起生产队原来的马车,三码车拉得多跑得快,山路泥路不嫌赖,不吃草不吃料,夜里尽管睡大觉,孩子老婆往车上一坐,跟坐小汽车一样光彩。他这里绘声绘色的描述,把爷爷和世玉全都给逗乐了。
我哥是县长,脑子里的道道就是多。这样吧哥,吃罢饭咱就去动员我爸和二叔,让他们尽快干起来。世玉急不可耐地说。
三个人正讨论得起劲,匡火鼎突然哎呀了一声,两手抱着左腿,哧哧哈哈地嚷着疼痛。他想站起来走动走动,不料腿刚一跷起,扑通一下又倒在了椅子上。
“爷爷,怎么了?是不是腿上的枪伤又犯了?”世宗赶忙过来扶住匡火鼎。
匡火鼎吱呀着点了点头。
在世宗的记忆里,爷爷腿上的伤疤一直以来都比较平稳,只是遇到阴雨天才有点发痒的感觉,疼成今天这个样子,他还是头一回碰上。世宗蹲在匡火鼎的脸前,挽起他的裤管一看,顿时就吓了一跳。伤疤的颜色原来跟皮肤相近,现在却变成了跟馒头差不多大小的一团黑印,胀鼓鼓的,已经长成了大脓包。世宗轻轻地摁了摁,匡火鼎疼得立马就叫起来了:“哦……哦……轻点……我的孙子……”
放下裤腿,世宗果断地对爷爷说:“明天就跟我到县医院做检查,不能再耽搁了。”
正在灶房做饭的吴桂贤,这会儿正好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叉进来,见世宗世玉都在劝说老头子去县里看腿,催促说:“早都该去了,这次抬也要把他抬去,说啥也不能听他的了。”
世宗问爷爷:“当年做手术的时候,是哪个医生给你做的?”
匡火鼎说:“八路军师部医院,主刀医生叫村岛,是个日本俘虏。”
“日本俘虏?”匡世玉惊讶得脸色都变了,“怪不得呢,怎么会让一个俘虏做手术?”
匡火鼎说,村岛可是跟其他俘虏大不一样,他不仅是位有名的外科医生,而且是日本国内难得的一位反战人士。归降以后他就成为一名正式八路军战士,转战南北,救死扶伤,为部队服务了八九年,直到建国初期才回到日本。匡火鼎撩起褂子,指着胸脯和肚子上的两处枪伤,对世宗世玉说:“你们瞧,这两处就是他给治好的,不是他,爷爷早都去见马克思了。记得他比我大几岁,说不定已经离开人世了。”
“爷爷,村岛还健在呢。”世宗突然说。
“是吗,你是怎么知道的?”匡火鼎问。
“他的孙女在北京,叫美贺子,是她亲口对我讲的。”
“你咋会碰上她?”
“同世勇合作的那个日本老板,说的就是美贺子。这事怨我疏忽,没有将她的身世向你老介绍清楚。”
“哎呀,这老先生,原来他还活着……唉,世宗啊,抽时间你跟世勇打个电话,让他通过美贺子给村岛捎句话,就说我想她爷爷了,如果方便,希望村岛能回来中国一趟,现在不见,以后见面的机会就不多了。匡火鼎对老朋友的思念之情溢于言表。
“好,村岛正好也有这个想法。”世宗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