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地里绕到城门口,站在一百米开外的地方小心窥探着城门口的动静。城门口一边吊着一盏汽灯,耀眼的白光照得四周如同白昼。城门前放着两排铁栅篱。几个起得早的推车担担的行人正在挨个儿接受日本兵的搜查。为了掩饰好自己,我从路边打了一把高粱叶子,编了个草圈戴在头上;又跑到临近的玉米地里掰了一只玉米棒子,剥去青皮后攥在手里。经过一番简单的装扮,自以为没问题了,便开始向城门进发了。我一手拄着讨饭棍,一手掂着玉米棒,走一步啃一口,一边吃一边走,摇头晃脑,疯疯癫癫,哼哼唧唧,一趔三晃,不一会儿便走到了城门楼子跟前。正在忙于盘查的日本兵估计是没注意到我,当然我也不会主动去理会他们,旁若无人地径直朝城门洞走去。我正在沾沾自喜,庆幸自己闯过了这一关,不成想一个日本兵像疯狗一样从后边追了上来,一边追一边狂叫:“八格牙路!站住!八格牙路!”我装作没听见,该走继续走,忽听耳后一阵风起,紧接着膀子上就挨了一枪托。我向前踉跄了几步,几乎被打趴下。小鬼子呵斥道,“八嘎,良民证的有?”我装作听不懂他的话,继续啃我的玉米棒子。日本兵以为我是个聋子,抓住我就开始搜身。我慌了神,担心背后的手枪、小腿上的枪伤被敌人发现。日本兵刚把手伸进我的胳肢窝,我便叽叽咯咯地跳跃着笑起来,一边笑一边像旋风一样转着圈向城门内颠去。心想,狗娘养的,不来追便罢,如若来追,便一棒子结果了他的狗命。小鬼子大概以为我真的是个乞丐,没来追,骂了几句转身就回去了。
天这会儿大概是凌晨三四点钟,县城的大街上漆黑一片。小的时候,我随爸来过一次王铁锤的家,大概方位虽然还有些记忆,但具体是哪条胡同哪个门户却记不太清了。街上没有行人,店铺都关着门,想找个人打听一下都不方便。连着找了几道街几条巷,街旁的一座关帝庙突然勾起了我的记忆。“是这里,不会错……”我自信地念叨着。因为搞不清哪家哪户,我的心情马上又陷入彷徨之中。眼前有家门店,门前挂着两只羊皮灯笼,灯笼里的洋蜡已经燃尽,滴在门前台阶上的两摊鲜红的蜡汁,已然凝结成光焰夺目的两朵莲花。店门前挂着一个木牌,白底黑字,写有“王家酒肆”几个字。我颓废地跌撞在门口的台阶上,靠着墙角,迷迷糊糊就睡着了。
睡梦中我被人吵醒了,睁眼一看,天已经大亮。
我从地上爬起,怔怔地打量着这位跟我年龄差不多的小伙子,极力想从他身上寻找到王铁锤的影子。他穿着一件白色中式对襟上衣,七只紫色的布纽扣系得严实整齐,从颈前一直排到小腹,好像一条长长的蜈蚣趴在他的胸前。他白褂子的前襟上,沾满了斑斑点点的油渍,一股酸辣油腥味扑面而来,呛得我直打喷嚏。他的头上顶着一只高筒子白帽,帽檐罩住了半个脸,眼睛、鼻子、嘴巴显得特别的拥挤。他一手掂着一把笤帚,看样子是早晨起来准备打扫门前卫生的;另一只手拿着一个窝头,伸在我的脸前,不冷不热地说:“给,走吧,到别的门转转去吧。”
我知道他的意思,他是把我当要饭的打发。我说了声谢谢,假装感激地接住窝头。随后我便问他:“掌柜的,我向你打听一个人,有个叫王铁锤的可住在这条街上?”
“你认识他?”小伙怔住了。
“他是我家兄弟。”
“你家兄弟?你叫啥?”
“我叫匡火鼎,从西边山里头来的……”
我的话刚说出半截,就被小伙以诡异的眼神给打断了,轻声说:“随我来,街上说话不方便。”
一说我是从西边山里头来的他就紧张,估计他是把我当成八路看了。他把我带进他的店,转身把门关上,随后又带我穿过店堂,从后门钻进去,进到一个空旷的小院。小院东边是两间泥厦子,西边是三间土坯房,南面拉着一堵围墙,靠墙根长着一棵老枣树,老枣树弯着腰,树头一直伸到院子的中央,红艳艳的枣儿像蒜辫子一样挂满了枝头。一看到老房子老枣树,我的记忆马上就清晰起来了。“这不就是我要找的王铁锤的家吗?”我随口问了一句,“兄弟,你就是王铁锤吧?”
“你当真是火鼎哥?你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
我摘下头上的高粱圈,丢掉啃了半截的玉米棒子,从院子的水缸里舀了一盆凉水,稀里哗啦洗掉满脸的污垢,然后往王铁锤脸前一站,说:“兄弟,再仔细看看,我是不是你火鼎哥。”
王铁锤舒展开紧锁的眉头,扑上来就拉住了我的手,激动地说:“哥,真的是你呀?我不是在做梦吧?……对不起哥……都怪兄弟眼拙。”
“好兄弟,这不能怪你,要怪也只能怪我这身人不人鬼不鬼的装扮。”
在内院小西屋,我一边吃着王铁锤为我准备的饭菜,一边跟他聊家常。问他老母亲啥时去世的,问他为啥到现在仍然独身,问他有没有跟日本人做事。我估摸着,在小鬼子管制下的黑水镇,肯定有不少软骨头当了汉奸。在没有搞清楚王铁锤的身世之前,我不敢轻易地向他暴露出自己的真实身份。王铁锤像痛说革命家史一样声泪俱下地向我讲述了自己家的悲惨遭遇。去年秋季的一天,有两个小鬼子来他店里喝酒,酒后兽性大发,把他有孕在身的媳妇给强暴了。媳妇难忍其辱,带着肚子里的孩子就悬梁自尽了。病恹恹的母亲也因为架不住这突如其来的打击而一病身亡。王铁锤泪流满面地说:“哥呀,这日子实在是没法过下去了。听说你们那里住着八路军,是真的还是假的?你见过八路军吗?认识部队当官的吗?能不能把我介绍给他们?反正我光棍一个,一人走了全家放心,我想参加八路军,我要打鬼子,为家人报仇。”铁锤兄弟的深仇大恨,让我既同情又兴奋。我把饭碗一推,筷子一丢,响亮地拍了下桌子,说:“好兄弟,哥支持你参加八路,咱们一起打鬼子!”接着我就把自己的真实身份,以及这次来黑水镇的任务,一一告诉给了王铁锤。同时我还向他摆明,昨天上午只身干掉十几个小鬼子的那个神秘的八路就是我。王铁锤眉飞色舞地说:“哥呀,你真行,真让兄弟佩服!从今天起,兄弟我就是你的人了,该怎么干,你尽管吩咐。”
匡火鼎问他,日军司令部有没有你熟悉的人?
王铁锤说有,街坊王文举,眼下就在日军司令佐藤身边当翻译,他是黑水镇大地主王鳄的儿子,说起来我们还是王姓同宗。
别的认识的人还有吗?可靠一点的?
没有,我就认识王文举。
那好,就找他了。
我突然抱起那条伤腿,龇牙咧嘴地嚷着疼。
王铁锤惊讶地问道,怎么了哥?
我将裤管慢慢撸到膝盖上,腿上的惨状一下将王铁锤惊呆了。腿上缠的绷带上沾满了像烂泥一样的黑色的血块,伤口处湿漉漉的,咕嘟咕嘟浸着血泡。王铁锤惊讶地问:“哥,你受伤了?是昨天上午被小鬼子打的吧?”我说是。他要去请医生。被我制止了。
王铁锤按我的要求,准备了几壶晾凉的白开水、两瓶高度白酒、半斤大盐、一团新棉絮、一条白布绷带。而后蹲在我的面前,在我的指导下,一步一步开始为我清洗和包扎伤口。他锁着眉头,心疼地咧着嘴,将沾满泥血的绷带解开,接着用放凉的白开水洗净腿上的泥血,再用烈性白酒冲洗伤口,一边冲,一边用棉签伸进伤口深处拨弄,将里边的泥沙彻底冲洗干净。清洗后的伤口呈现出粉红色,宛似一朵绽放的桃花,将整个屋子都映得红彤彤的。临包扎前,我让他抓来一把大盐捂在伤口上,盐的外面箍上一层新棉絮,最后用新绷带一道一道裹好。清洗过程中王铁锤一直在关切地安慰我鼓励我,夸我是铁打的汉子,问我疼不疼?我两手抓着椅子的扶手,攥得咯吱吱吱响,疼得脸上的汗跟水洗的一样,身上的褂子全溻透了,但嘴上还在说硬话,不疼……没事……
我在王铁锤家饱饱地睡了半天。
吃晚饭的时候,我向他交代了今天夜间的行动计划……
王铁锤一脸的惊讶,担忧地说:“是不是太危险了?你的腿?”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沉住气,听我的。我说。
半夜时分,在王铁锤的引领下,我们躲过大街上鬼子的巡逻队,拐弯抹角就来到了大地主王鳄的庄园外。我们翻过围墙,摸到王鳄的住房门口,见屋里亮着灯,透过窗户向内窥探,就见王鳄坐在太师椅上,正抱着七姨太打情骂俏。我向王铁锤递了个眼神,遂一脚踢开屋门,一起闯了进去。
“不许动,动就打死你们!”我用手枪点住王鳄的眉头,王铁锤用匕首逼向七姨太的颈项,闷声恶气地喝道。
七姨太蜷缩在王鳄的怀里,筛糠一样抖个不止。
王鳄吓得面色苍白,早已哆嗦成一团,惊惶地问:“两,两位好汉从哪里来?是,是为钱,还,还是为,为别的,一切好商量,好商量。”
我说:“我们是西边来的,知道吗?”
“啊!八八八……八路?……”王鳄吓得身子一软,一出溜就从椅子上揽着七姨太一块滑到了地上。
“算你有眼。明白告诉你,日寇已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了,八路军就要打过来了,你就不想为你的汉奸儿子留条后路?”我这里威胁道。
王鳄和七姨太双双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一般。“留后路……留后路……好汉你说,要我儿子做什么?我这就告诉他。”
“立即叫他回来,我们有要事向他交代。”
王鳄拉着七姨太从地上爬起,战战兢兢地打通了儿子的电话。
王文举果然听话,没过几分钟就骑着自行车回来了。他把自行车支在门口,正了下衣帽,咳嗽了一声,推开门,一个“爹”字刚喊出口,屋内的阵势顿时就把他惊呆了。王文举见势头不对,正要掏出手枪顽抗,不料被躲在门后的王铁锤从身后勒住了他的脖子,一把闪亮的刺刀顶着他的咽喉。我趁机抢上一步,下了王文举手里的枪,并示意王铁锤将王文举放开。王文举哆嗦着站在地上,惊慌失措地看着王鳄:“爸,爸,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你倒是说话呀!”
王鳄战战兢兢地说:“这两位是西边山里来的八路,要你为他们办事,将功赎罪,洗刷汉奸罪名,为自己留条后路。爹已答应他们,所以唤你回来。为了你的前程,为了爹这把老骨头,你就应下他们吧,爹求你了。”王鳄边说边哭,索性跪在地上,向儿子求情。
身处敌人心脏的王文举,又何尝不知小鬼子眼下的处境,八路军已经展开战略反攻,日军节节败退,地盘收缩,失败投降几乎已成定局。所谓留条后路,其实他也早有打算,只是不得机会。机会既然送上了门,又何必顽抗到底呢?想到这里,王文举便一改窘态,满脸赔笑道:“我也是中国人,深知做亡国奴的滋味不好受。不是为求口饭吃,我才不去当这个被万人唾骂的汉奸呢。家父的话正是我的心意,愿为贵军效劳,有需要我做的,只管吩咐便是。”
见王文举还有点中国人的良心,于是我就问他:“听说日军有一个秘密计划,也就在这几天,准备以突袭合围的方式,抢夺抗日根据地农民的秋粮,可有此事?
王文举一听,神色立马紧张起来,结结巴巴地说:“有,有,这可是绝密呀,怎么这么快你们就知道了?”
“少废话!”我怒声呵斥,“讲具体一点,行动时间、兵力部署、武器装备、计划对几个村进行抢粮,一项一项老实交代,如若有半句假话,让你全家活不到天明!”
“是,是,活,活,活不到天明,活不到天明……”
王文举这里讲,王铁锤趴在桌子上用笔记,讲完记完最后又跟王文举核对一遍,王铁锤才把那几片纸折了折递进我的手里。
“二位爷,文举求你们了,我向你们提供的情报,可千万不能说是我说的,佐藤司令如果知道是我泄的密,我的脑袋立马就会被他砍成八瓣。”
我说:“不讲可以,但你要答应我们一个条件。”
“可以,你说。”王文举点头哈腰。
我说:“既然你已经帮了我们,就要一帮到底。以后有情况,或者本次计划中途有变动,要随时向我们报告。你的每一次立功,我们都会记着。”
“好,好,我保证做到。但不知今后怎么跟你们联系?”
话说到这个时候,我们两个才把蒙面布摘下来,我指着王铁锤,问王文举:“这个人你应该认识吧?”
王文举父子一看是乡邻王铁锤,好像被点了穴一样似哭非哭,似笑非笑,呆滞了半天才回过神来。一个喊大侄子,一个叫大兄弟:“怎么会是你呀?”
王铁锤嘴角翘了翘,半笑不笑地应了一句,“没想到吧?”
我灵机一动,马上给王铁锤安了个头衔,说他是八路军驻黑水县秘密联络站站长,要求王文举今后有什么情报就直接与王铁锤联系。这既是我的随机应变,同时也是我的一个长远设想。王铁锤渴望参加八路军,王文举父子又有立功赎罪的表现,双方如果能配合得好,对于今后获取敌人的情报肯定会有所帮助。至于王文举父子会不会出卖王铁锤,我想给他们一百个胆子他们也不敢。后来在八路军解放黑水县城的时候,王文举还真的帮了不少忙。
回到王铁锤家,他忍不住冲我朗声大笑起来,说:“哥呀,兄弟我寸功未建,上来就捞了个站长的头衔,你是一时应付,还是当真要我做这个站长?”
我说,军中无戏言,当然是真的,下次再来的时候,我会把独立师对他的任命状捎来,首长有什么新指示,到时会向他做进一步交代。
王铁锤挽留我住上一宿,赶天明再走。我急着回去复命,哪有闲心在此久留。我把该嘱托的话嘱托过之后,便连夜离开了到处都在捉拿我的黑水镇。腿部的伤为我在回家的路上增添了不少艰辛和麻烦,但我还是顽强地回来了。在八路军师部医院,村岛先生为我的伤腿做了手术。他的确为我取出过一颗子弹,但他没有想到会遗漏下一颗,更没有想到遗漏下的这颗子弹会在四十多年后的今天让你给取出来。“于康医生,尽管你让我少了一条腿,但我还是要感谢你。”
于康握着匡火鼎的手,热泪盈眶地说:“老爷子,我原以为这是一颗普通的子弹,没想到它的来历是这样的不平凡!”他把匡火鼎的胳膊掖回到被窝里,说:“伤口还疼吗?”“不疼,放心,我忍得住。”匡火鼎说。
消息像刮风一样很快就传遍了昌史县人民医院,凡是能腾出手的医生护士,都想来听听抗日老英雄的传奇故事。病房内挤满了人,连门外的走廊都塞得满满的。当匡火鼎讲完自己的故事以后,于康说他想跟院领导建议一下,等匡火鼎病好之后,专门邀他来医院向全体职工做一次爱国主义教育报告。匡火鼎由衷地感到一种自尊和满足,谦虚了几句,就愉快地答应了。
由于军务在身,儿子匡大山没等父亲出院,就提前返回部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