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月之后匡火鼎就出院回家了。他坐在轮椅上,由孙女匡世玉推着,每天坚持去大队上班,像之前一样继续当他的党支部书记。
住院期间,昌史县********关东州、凹店乡党委书记林中青,曾多次到医院看望匡火鼎,给这位威震太行的抗日英雄以很多关照。有一次,关东州在医院碰到了同样来看望匡火鼎的大队长卢旺堆,叮嘱他,老支书身患重疾,以后村里的工作要他多担些,工作不能受影响。卢旺堆谦恭地表示,请县领导放心,我一定会尽力而为。然后又对匡火鼎献殷勤,说,老匡叔,以后你坐着轮椅指挥就行了,该跑腿的事都有我来跑。你是班长,又是长辈,我有哪儿做得不对的,该吵你就吵,该骂你就骂,该打你就打,当晚辈的绝不会有半点怨言。
从打匡火鼎锯了腿、住了院,卢旺堆就觉得机会到了,老头子干不长了,总算该到自己上台的时候了。他抱着一种幸灾乐祸的心态,主动跑到医院,通宵彻夜守护,殷勤恭维献媚,想方设法讨好匡火鼎。他清楚匡火鼎在县里乡里的说话分量,关键时候如果得不到他的支持,想顺利接班恐怕没有那么容易。
出院回家以后,匡火鼎也开始为自己的退位做打算了。如果讲论资排辈,大队长卢旺堆当然是接任支部书记的第一人选。然而,对于卢旺堆的品行,匡火鼎压根儿就信不过。在他看来,这人天生就是个不安分的主。他思想激进,爱出风头,权欲熏心,占便宜没够,一旦掌权,匡家峪还不知道会被他折腾成什么样子。可是,选其他副职做一把手,卢旺堆肯定不服气,他要是闹起来,班子和村子都将永无宁日。住院的时候,关书记也曾好心劝他离岗休息,并嘱咐他选好接班人,为匡家峪的长治久安负责。匡火鼎懂得关书记的心,书记的意思是说匡家峪跟别的村不一样,从中央到地方各级领导都在关注匡家峪,匡家峪一旦走上歪路,出了问题,乱了套,别说他匡火鼎担不起这个责任,就连他这个做********的都难辞其咎。
匡火鼎每天早出晚归,从来都不愿意因为腿疾而影响村里的工作。一天奔波下来,常把他累得哼啊嗨呀的难受。世玉推着轮椅,像专职司机一样每天都推着他。奶奶年龄大了,伺候爷爷有困难。世玉为给奶奶分忧,索性把铺盖搬到了奶奶家,在北屋加了一张床,陪二位老人一块住。她除了帮奶奶洗衣做饭,还要帮爷爷挠痒痒、捶背、洗脚、擦身子、抻被窝、协助他大小便。爷爷啥时睡下,她才能睡。
夜里睡不着,三个人常常会躺在床上为匡火鼎的退与不退、以及由谁来接班的问题而争论不休。
“他爷,想好让谁接替你了没有?”吴桂贤再次催促。
匡火鼎伸了伸残腿,掖了掖被窝,叹了口气说:“没呢。”
“怎么?非等累死不可啊?真的不要命了?”老伴不耐烦地说。
匡世玉从床上坐起来,带气地说:“不管谁干,反正不能让卢旺堆干。”
“世玉,谈谈你的看法,你觉得让谁干比较合适?”匡火鼎说。
匡世玉皱着眉头,咕哝两下嘴,心里似乎有对象,却欲言又止。
吴桂贤插话道:“老头子,依我看就叫世玉干,别看她是个女孩子,想事做事一点儿不比男人差。”
“不行不行,我可干不了。”匡世玉一口拒绝,“奶奶,我倒有个人选,比我要强上十倍。”
“谁呀?说来给爷爷听听。”匡火鼎从床上坐起来,拿起放在枕旁的“抓挠”,裸露着半身松皮干肉,勾着头,一只手背到脑后,边在背上挠痒痒,边催问世玉。
世玉跳下床,跑过来用手给爷爷搓脊梁。“依我说,数我哥最合适。”
匡火鼎让世玉回到自己的床上,说,“你哥当着县长,怎么可能回来当支书呢。”
“当县长就不能当支书?我看不一定。爷爷,大家不是常说,匡家峪是个上下都关注的‘通天村’。既如此,能在‘通天村’干出一番事业来,贡献其实并不比当副县长小多少。”
吴桂贤极力反对世玉的提议,说:“净出些歪点子!匡家峪再重要它也是一个村,昌史县再不重要它也是一个县,一个村对一个县,怎么能相提并论?”
“奶奶,”匡世玉说,“我的意思不是说村和县哪个更重要,而是说村和县哪个更需要。县里少一个匡世宗工作照样转,能干的多的是,也不缺我哥一个;而村里就不行,除了我哥,这样的人选还真的不好找。是吧爷爷?”
匡火鼎只顾咧着嘴笑……
吴桂贤气呼呼地在床上翻了个身,没有理睬世玉。
匡世玉这么说,除了为工作着想,其实还揣着一个小心眼。自从世宗到县里工作,他俩见面的机会少了,担心倒是增加不少。县里俊闺女那么多,又都是有学历有身份有心计的一堆情鬼,论条件哪个都比自己强,哥一旦陷入她们的情网,想让他再跳出来可就难了。水要常流动才不会变腐,花儿常加水才不会枯萎,土地常被雨露滋润才能长出新芽,冷热气流相遇才能酿出甘露,情感如同玉石,愈打磨愈亮,放久了也会生锈斑的。一想到这上头,世玉的心里就急着想让世宗回来。让哥接爷爷的班,既能让爷爷放心、又有利于村子的发展、同时也能巩固他俩的爱情,三全其美的好事为啥就行不通?尽管她讲了许多正大光明的理由,但奶奶始终不肯松口,爷爷的反对声调虽说没有奶奶高,但他也没有明确支持的意思。
身在昌史县城的匡世宗,工作之余也在思考着同样的问题。住院的时候,爷爷自知体力不支,已经就他退下来之后由谁来接班向他征求过意见。从爷爷紧锁的眉宇间,世宗已经感悟到爷爷内心的纠结。匡家峪就像他从腥风血雨中救出来的一个遍体鳞伤的婴儿,在他几十年的悉心呵护下,现在总算是走上了一条茁壮成长的道路;匡家峪又像是屹立在太行山上用无数先烈的血肉筑起来的一座丰碑,他不想让它的纯洁、崇高和秀美受到任何的玷污。
夜半三更,世宗睡不着,望着窗外忽明忽暗的月光,心思早已随着飘动的云朵飞到了匡家峪。隆隆的闷雷在窗户上划出几道白光,一团一团的乌云像烂棉絮一样瞬间便从天边翻滚到县城的上空。一阵凉风掠过,水晶球一样的雨点子噗噗嗒嗒便从天而降,天就像一个漏水的筛子,顷刻间就把一座不大的县城浸泡在一片泽国之中了。雨点子敲打着窗户玻璃,发出纷乱的毫无节奏的噼噼啪啪的声响。他的心好像是一只孤雁,跟着风雨起伏,撵着径流激荡,在风雨交加的夜空艰难地翱翔。他冲出门外,站在雨地里,任凭雨水拍打,任凭电闪雷鸣,任凭狂风发飙,他向着万里苍穹,向着蒙蒙天际,发出了震耳欲聋的呼叫:“爷爷,我要回家!爷爷,我要回家!”
话音刚落,雨便停歇了,漫天乌云被一阵风卷走,一轮明月宛若一张明净的笑脸,将她美丽的光芒洒向了小城的角角落落。匡世宗回到屋里,换了一身干衣服,擦了擦水淋淋的头发,坐在桌案前发呆。随后他拿起笔,伏在桌案上,在一片纸上规规整整地写下了四个字:辞职申请。
第二天,匡世宗跑到县委大院,将辞职申请书当面交给了关东州。关东州大感意外,以惊异的目光盯着他镇静的脸庞,急切地问道:“你这是怎么了?啥原因让你做出这样的决定?”
世宗哈哈一笑,轻松地说:“没别的,只为爷爷。”
他向关书记汇报了匡火鼎的重重心事,说,只有他回去,接住他的位子,爷爷才能放心。这也是不得已的选择。
“你爷爷同意吗?”
“目前他还不知道,不过我可以料到,他会赞成我这么做的。”
关东州离开座椅,锁着眉头,抽着闷烟,一边在地上转悠,一边恋恋不舍地说:“难道就没有别的路子了?非得辞职?我,我,唉!我是真舍不得你走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