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老书记焦急而期待的目光,世宗的眼眶顿时溢满了泪花。关书记对他有知遇之恩,从参加工作到提拔副县长,处处都对他关爱有加。世宗歉疚地说:“老书记,我这么做,唯一对不起的就是你。你像父辈一样一直都在关爱着我,希望有一天我能长成参天大树,为国家担当更大的责任。可我不争气,没能按照你的想法去做,辜负了你对我的厚望。老书记,对不起了,请原谅属下吧。”
“千万可别这么说,关心年轻人成长进步是我分内的事,没啥对起对不起的。”关东州话里既带有一点儿官腔,又谦和可亲。
在匡世宗的反复解释和请求下,关东州思量再三最终还是答应了。匡家峪虽说是个农村,但其影响力绝非一般农村可比。不说别的,就说北京和省里来的大官,路过县城连往县里拐都不拐一下,直接就跑到匡家峪去拜见匡火鼎这个村官了。大官们对匡火鼎像敬神一样敬着,而我倒成了他身边的一个小跑腿的,鞍前马后地奉迎着。来昌史县工作都快满八年了,匡家峪在全县工作大局中的位置,关东州心里自然跟明镜似的。
“世宗,你看这样好不好,”关东州忽然想出一个新的主意,“你不用辞职,可以一马双跨,副县长兼任匡家峪党支部书记,这样也算为你留条后路,什么时候不想兼了,一句话我就让你回来。你说呢?”
“谢谢书记老为我着想。”匡世宗说,“既然回去了,就没有打算再回来。职务,工资,都不要了,该免就免,该停就停,这样才能逼着我破釜沉舟、背水一战。也让群众知道,我匡世宗回村,不是来镀金的。”
关东州深吸了一口烟,然后仰面喷出,一缕白雾冲向屋顶,像柳絮一样在天花板上绕了几个弯,随后便悠悠地飘向户外。他深情地说:“免了职,停了工资,剩下的就只有一个空头公职了……哪天如果想重新回到机关工作,一切都得从头再来……这些你都想过吗?”
“没想,也没有吃回头草的打算。”匡世宗毫不犹豫地说。
关东州深沉地点了点头。
半个月之后,匡世宗没让家人知道就把辞职手续办完了,告别机关同事和领导,他便义无反顾地回到了自己的家乡。除了世玉在一旁偷着乐,家里的人都在埋怨他做事欠思量。世宗赶忙解释,在做出辞职决定的时候,其实我的心里,斗争也是蛮激烈的。我不是救世菩萨,也不是什么圣人,更不是大公无私为解放全人类而献身的伟人,我只是为了爷爷,让他老人家能睡个安稳觉。匡火鼎一边听一边咧着嘴笑,对家人们说,生米已做成熟饭,你们就是说一千道一万,世宗也不可能再回去复职了。我认同世玉说过的一句话,县里的官不缺他一个,匡家峪却急切地需要他,大家就不要再埋怨了,回来就说回来好,我欢迎。匡火鼎一句话,把奶奶和叔叔婶婶们的话全都给挡回去了。
在匡火鼎的提议下,村里举行了隆重的新老支部书记交接仪式。会场设在韩王山下抗日烈士陵园。陵园陈列室门前有个露天土台子,土台子前口用木杆子搭成了个门字架,门字架两边的竖杆子上贴着对联,上面的横木上粘着横幅,插着彩旗。锣鼓队敲得震天响,唢呐队吹得心花怒放,秧歌队挥舞着彩带扭着欢快的舞蹈,像欢迎得胜归来的八路军一样。舞台前边是一片土广场,土广场上摆放着一排排长短不齐粗细不等的圆木,来参加会议的党员和群众,人挨人挤坐在圆木上,如同一群埋头啃草的羊。十几个抗日老民兵被安排在舞台中央就座。********关东州、乡党委书记林中青、驻军炮旅旅长庄烈焰和群工处处长黄刚,以及村干部们,都在舞台两侧站着,他们时而环视一下会场,时而伏在耳旁嘀咕着什么。会议由村主任卢旺堆主持,他站在舞台一角,不时对着麦克风吼上两句,招呼台下的人落座,安静。
交接班大会共七项议程:
1.全体起立,向烈士陵墓默哀;
2.林中青宣布乡党委人事任免决定;
3.匡火鼎发表卸职感言;
4.匡世宗发表就职演说;
5.举行抗日民兵大队队旗传接仪式;
6.部队代表黄刚致祝贺信;
7.********关东州做重要讲话。
仪式进行得隆重、热烈、庄重、肃穆。近千名与会群众,抻着脖子,奓着耳朵,瞪着像牛一样的眼睛,听得十分认真。从一张张挂满激动、感念、惊讶和期待的脸上,已经可以看出,被裹在破衣烂衫内的一颗颗剧烈跳动的心,对他们新老当家人这样非同凡响的举动,充满着发自内心的敬佩。经久不息的掌声如春雷一样响彻墓地上空,响彻太行山的沟沟壑壑。人们以掌声告慰墓穴内的千百个亡灵:匡家峪的第二个春天,马上就要开启了。
匡家峪是太行山革命根据地建起来的第一个支部,匡火鼎又是该党支部的第一任支部书记。从一九四零年冬由老政委肖军亲自介绍他入党、担任党支部书记至今,他已经干了四十大几年了。四十多年的风风雨雨,匡火鼎亲历了世事巨变,尝尽了人间沧桑,现在终于可以停下来歇一下了。
仪式中传接抗日民兵大队队旗一项,是匡火鼎特意安排的。他把这面队旗当作村里的传家宝,当作抗战精神世代传承的象征,当作匡家峪艰苦奋斗永续发展的不竭动力。在血与火的战场上,在一次次冲锋陷阵中,为了让这面旗帜高高飘扬在前沿阵地,曾有四位旗手前仆后继为了它而倒在血泊中。他要让世宗铭记,也让今后一任又一任党支部书记铭记,他们的爷爷们,为了今天的幸福生活是怎么跟日寇浴血奋战的。
队旗上弹痕累累,千疮百孔,血迹斑斑,烟熏火燎。匡世宗站在坐着轮椅举着战旗的匡火鼎面前,庄重地打了一个敬礼,然后跨前两步,从匡火鼎手里接过战旗。他站在台前,将战旗举在空中,用力左右舞动。台下的人们都主动从圆木上站了起来,千百双眼睛凝视着风起云涌的战旗,只听得耳边军号嘹亮,杀声四起,仿佛被带入硝烟弥漫的战场。
在发表就职感言时,匡世宗对自己回村任职只淡淡的几句话便一带而过。他重点讲了让匡家峪尽快富起来的各项举措。他说,匡家峪只有富起来,才能让长眠于韩王山下的英烈们,让死在小鬼子枪口下的无辜百姓含笑九泉。
关东州在讲话时高度评价了匡火鼎的历史功绩,并祝愿他安享晚年。同时对匡世宗辞职回家任党支部书记的举动给予了充分肯定。他说,匡世宗是革命老区培育出来的众多青年中的优秀代表,是大学生和年轻干部学习的楷模,是改变老区落后面貌的带头人。关东州的讲话,深深打动了在场的干部群众。
主持会议的卢旺堆,脸色一会儿发紫,一会儿发蓝,像被霜打过的一片枯叶,皱巴巴的没了一点血色。他甚至不敢正视台下,台下的眼睛好像都在冲他嘲笑,让他感到十分的尴尬和孤立无援。仇恨在他的心里升腾,像火一样烧得他浑身颤抖。他怎么都不能理解,匡世宗为啥会放着副县长不做,回来跟他抢这个小小的农村党支部书记的位置。今天让他来主持这次仪式,简直是对他的极大的讽刺。碍于县乡领导的面子,他只能强打精神,将仪式主持到底。
散会之后,卢旺堆像只被抽了筋的癞皮狗,没精打采地回到了家。
老婆孙冬梅见他垂头耷耳的样子,心里就猜到了几分,说:“花她爹,世宗既然回来了,你就不要再跟他争了。当上怎么样,当不上又能怎么样?干吗非要自己跟自己过不去!”
卢旺堆气呼呼地跑到水缸边,舀了一瓢凉水,架在头顶上就浇了下来,接着又浇了一瓢,头发衣服全给浇湿了,像只落汤鸡一样打着哆嗦。然后,他将手里的水瓢恨恨地砸进水缸里,砸得水花四射。
“你疯了?跟水置什么气?”孙冬梅赶忙从屋里拿来毛巾,为他擦头发抹身子,随后拉到屋里,让他换了一身干衣服。卢旺堆坐在椅子上,打了两个喷嚏,出了一身鸡皮疙瘩。他拿过放在方桌上的卢花的黑白照镜框,捧在手里用衣袖揩着镜面,看了又看,瞧了又瞧,不由得鼻子一酸,一串泪珠夺眶而出,滴在镜框的玻璃上,划出道道泪痕。卢花的照片勾起了他的新仇旧恨,腮帮子上的那根白毛,此时已翘成了钩状。
孙冬梅看得真切,担心他对世宗再次做出非分的举动来,劝道:“她爹,想开点吧,世宗这次能保留你的大队长,已经给足了你的面子,千万不能再闹了。”
卢旺堆呆呆地望着院子里正在打斗的两只红毛大公鸡,一股难以遏制的复仇心理,将他那张消瘦的大长脸顿时憋成了黑紫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