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吃罢早饭,世玉放下饭碗,跟妈知了一声就往外走。陶金凤心事重重地望着闺女,说:“晚走会儿不行?妈有话跟你说。”从妈的眼神里,世玉已忖出她想要说什么。“有事等我回来再说吧,上午我要跟世宗哥去二叔家,动员他建养牛场。”世玉说着就跨出屋门,见爸正在院子南头的铁匠棚子下叮叮当当地敲打着,说:“爹,该考虑考虑建新厂的事了,别尽忙活你的铁匠炉子了。”匡大禾直起腰,将手中的锤子点在砧子上,看着世玉说:“先前留下的几件零活,收收尾。”顿了下就问,“你妈不是有话跟你说吗,急着走啊?”“哦,哦,知道,回来再说。”世玉边答话边往外走,人都走到了街门筒子,爸还在身后嘟囔:“民兵连长就屁大点官,忙得连说句话都顾不上了,真是的……”
世玉来到大队,见世宗已经在办公室等她,不好意思地说:“来晚了哥,走吧,找二叔去吧?”两个人步出大队部,一块来到大街上,世宗忍不住悄声问道:“叔和婶问起过昨晚的事吗?”世玉说:“问了,但我没顾上跟她谈,估计回去以后,妈还会问的。”世宗嘱咐说:“记住了,按既定方针办,决不能妥协。”
街上有不少人还在吃早饭,有蹲着的,有站着的,有的只管埋头吃饭,有的海阔天空夸夸其谈。小到柴米油盐,大到国内国外奇闻秘事,好像没有他们不知道的。人们一人手里端着一只青花大瓷碗,里面盛满了玉米粥,粥里泡着一块黑乎乎的老咸菜,托着碗的手里夹着窝头,吃的是香甜可口。大伙儿里的饭碗,唯独匡靠社与众不同。他端着一碗荷包蛋挂面,汤里飘着一层绿油油的韭菜花,老远就闻着打鼻子香。他一会儿夹起鸡蛋,一会儿挑起挂面,高高挑起,轻轻放下,总是舍不得吃,好像故意在人前显摆自己比别人吃得好。
“大家瞧来大家看啊,看谁家的饭碗不一般啊;有老婆的喝的都是玉米粥啊,咱光棍汉吃的是白生生的挂面外加一个荷包蛋啊;有老婆的一天到晚忙不停啊,咱光棍汉一年到头逍遥自在像神仙啊……”匡靠社正得意扬扬地念叨,身旁一个叫匡二蛮的小伙子当面就揭他的丑,说他吃的挂面和鸡蛋都是从他的姐姐和姑姑家偷来的。这下匡靠社可不干了,羞红了脸骂道:“娘的个腿,有能耐你也偷去!”二蛮还口道:“我家鸡蛋攒了两瓮子,用得着偷吗?”匡靠社说:“吹牛,你吃啊,怎么不见你吃呢?”二蛮说:“我比不得你,你是吃绝户,我得省着让我媳妇吃,她马上就要给我生大小子了。”匡靠社又要反驳,恰好碰上世宗世玉走到跟前,拦住就向世宗告状:“老侄子……不是不是……瞧我这张嘴,该叫支书……支书啊,也不是,该叫县长大人……你来给评评理,二蛮这王八羔子,说我吃的鸡蛋挂面是偷来的,这不是存心坏我的好事吗?”匡世宗问道:“他坏你什么好事了?”匡靠社急歪歪地说:“叔都奔四十的人了,到现在身边连个女人都没有,你怎么不明白叔的心啊。”匡世宗沉着脸说:“既然你在顺口溜里把光棍说得那么好,为啥还想着娶媳妇呢?”旁人一听便知,世宗这是在用激将法教训匡靠社。匡靠社往地上一蹲,碗往地上一丢,仰着脸就哭起来了:“爹呀……儿子对不起你呀……没给家里留后啊……”他这里只顾哭,跑在街上的猪儿狗儿们喜出望外地奔将过来,毫不客气地就把一碗好端端的鸡蛋面吃了个精光。既然匡靠社对讨媳妇如此地上心,说明他对未来还抱有希望,并非打算一辈子破罐子破摔。恰在此时,村里的一个女人突然出现在世宗的脑子里,心想,如果匡靠社能变成个勤快人,到时把她介绍给他,准是一对美满姻缘。世宗突口就说:“别哭了,你不是想讨媳妇吗?我手里还有个现成的茬子,可以给你介绍介绍。”“真的?”匡靠社腾地从地上站起,伸着刺猬头问,“说的谁呀?多大岁数了?带孩子没有,是个二茬吧,不准是黄花大闺女吧?”匡靠社如饥似渴的样子,逗得饭场的人嘻嘻哈哈乱笑。“先别问谁,”世宗一本正经地说,“人家说了,只要你能把承包地种好,就嫁给你,地种不好,面都不跟你见。”“哦,哦,我明白,”匡靠社拍着胸脯说,“请县长放心,两天之后你去我地里检查,假如有一根草还活着,我匡靠社就头朝下见你。”
离开街头饭场,世宗世玉来到二叔匡大地的家,经过一个上午的交谈,建养牛场的事才算敲定下来。大地不像大禾做事爽快,心里顾虑多,老怕卢旺堆卢犬给找麻烦。另外他还担心牛养多了易得传染病,防治起来是个问题;同时也担心市场发生变化,到时有牛卖不出去。至于建牛场所需资金,匡大地说不用银行贷款,儿子世勇能为他解决。世玉高兴地赞美二叔养了个出息的儿子,动辄几十万,说拿就拿,连眼都不眨一下,就是比她爸财大气粗。匡大地谦和地笑了笑,说:“没有世宗帮他,哪有他今天。”
二叔一提到世勇,匡世宗的心思不由得就飞到北京去了。这两年,兄弟俩虽然不在一起了,但他们不断相互通个电话,把心里的想法向对方倾吐一番。世勇在问候家人的同时,每次都念念不忘世宗在京时对他的帮助。世宗惦记着他的天丽大厦,每每讲到经营方面的问题,世宗都会帮他出点子提建议。听说世宗当上了副县长,世勇为他激动得欢欣鼓舞。时隔不久世宗又说他辞去了副县长回村当支书了,世勇又惊讶得不得了,世宗的远见、抱负、担当,令他不胜惭愧。他表示,只要哥有用得着兄弟的地方,他一定会全力支持村里的工作。电话上世勇常会提到肖菡,说肖菡一直在爱着世宗,每每谈起总是泪流满面。他追问世宗,肖菡是个挺不错的姑娘,为啥就不能接受?世宗理解世勇的心情,可他又有嘴说不清。反过来他又追问世勇,兄弟,先说说你吧,你是继续在等卢花呢,还是已经开始谈新的女朋友了?世勇说,时间都过去两三年了,卢花的消息如石沉大海一样没有任何反应,你觉得我还能继续等吗?世宗对他说,有合适的就谈吧,不要再等了,估计卢花是等不来了。得住世宗这句话,世勇突然爆出一个令世宗难以置信的消息——说美贺子爱上他了。世宗惊讶道,真的?她一个外国人,怎么会爱上你这个中国人呢?世勇说,正如你以前讲过的,大概是脱不开老区的情结吧。世宗问,你爱她吗?世勇说,说心里话我爱她,但又不敢爱。我忌讳她是个日本人,担心家里人反对,也担心那帮缺胳膊断腿的爷爷们接受不了她……哥呀,我想让你帮我拿个主意,你说行就行,你说不行,趁早我就跟她吹。匡世宗边听边琢磨,美贺子能主动提出嫁给世勇,这已经是个很了不起的决定了,难得她有这份心。然而,世勇的担心也并非没有道理,美贺子虽说有一个开明的爷爷,但村里人能不能理解还很难说。不过,世宗对于成全他俩的婚事还是希望胜过担心的。他告诉世勇,如果你真的爱她,就大胆地去爱,不要伤了美贺子的心,家这头你放心,我会帮你疏通好。长期受困于美贺子身世的匡世勇,此时犹如觅到了知音,找到了靠山,高兴得直夸哥哥好。转眼半年多过去了,包括爷爷奶奶、二叔二婶,家里人谁都不知道,远在北京的世勇正在跟一个日本姑娘谈恋爱。
从二叔家出来,天就中午了。揣着重重心事的匡世玉刚踏进家门,就被陶金凤迫不及待地唤到了小西屋,背转匡大禾,委婉地问起闺女的婚事来。
陶金凤:玉儿,晚吃会儿饭,妈想跟你说几句话。
匡世玉:说吧。
陶金凤:瞧你和世宗昨天晚上亲热的样子,好像你们相爱了,是吗?
匡世玉:是。
陶金凤:世宗呢?他爱你吗?
匡世玉:当然爱。
陶金凤:你们相爱几年了?
匡世玉:七八年了,高中的时候就开始了。
陶金凤:为啥不早点儿给娘说一声?
匡世玉:不是担心你们反对嘛。
陶金凤:多好的一桩亲事,妈咋会反对哩。
匡世玉:真的不反对?
陶金凤:当然真的。
匡世玉:我爸呢?
陶金凤:你爸也一样,都支持。
匡世玉:哎呀妈,你真好,还是妈懂得女儿的心。
陶金凤:闺女,你听我说,我和你爸都没问题,怕就怕你爷爷奶奶那一关不好过。
匡世玉:好过也得过,不好过也得过,反正我和我哥都已经拿定了主意,这辈子非他我不嫁。妈,女儿的事就全托你办了。
陶金凤:放心,妈会尽力的。不过你不能急,我得慢慢向两位老人吹风,试着脚步往前走,俗话说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太急了恐适得其反。
匡世玉:谢谢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