匡世宗从供销社买回来几张白报纸,还买来一打赤橙黄绿青蓝紫七种颜色的彩色铅笔和一块用于涂擦修改的橡皮。夜里,只要大队不开会,他都会一个人关进自家的房间里,通宵达旦,忙着绘制两张图:一张是匡家峪村工业园区示意图,一张是匡家峪村养殖园区示意图。在他辞去副县长、准备回村当党支部书记的时候,他就萌生了这样的想法。与其说他在绘制村里的发展蓝图,倒不如说他在绘制自己的梦——一个让他为之奋斗一生的梦。
村西边的云青河南岸,有片相对平缓的岗坡地。匡世宗上任不久,就把这里规划成了匡家峪工业园区,面积大约有三平方公里左右。依世宗的设想,他打算用十到十五年的时间,从园区建设起步,逐步做大做强,梦想有一天,能够在这块不毛之地上,崛起一座拥有十万人以上规模的现代化小城市。
养殖园区安排在村东云青河两边的滩涂上,与村西的工业园区形成两翼并驾齐驱之势。云青河从村后流经村东,河道突然变得开阔起来,宽阔的滩涂上覆盖着一层厚厚的沙石,白茫茫的沙土像经年不化的冰霜,在阳光的折射下闪烁着耀眼的光芒。沙滩上的鹅卵石,黑黝黝,光唧唧,仿佛露出水面的一颗颗秃脑袋。耐旱的茅草、败酱草、芦荻、苍耳子和酸枣棘,东一墩,西一簇,稀稀拉拉地萎缩在白花花的沙滩上,如同秃子头上的毛发,凄惶而又干巴。世宗想在河道内,顺着河道走向,南北各筑一条水泥坝,使河身变窄,在不影响坝内行洪的情况下,将坝外的上千亩沙滩地通过改造利用起来,作为村里的养殖园区。
上大学的时候,他曾专修过《产业化与城镇化》这门课程,深知产业化对于城镇化建设的重要。他想通过园区建设,首先把产业基础搞扎实,以此来带动商贸、流通、服务、农业和旅游业的兴起,汇聚人流、物流、信息流,将村西的工业园区,一步步推向城市化目标。正是出于这样一种长远打算,他在绘制村西工业园区规划图的时候,就把十五年以后的小城市框架全部都勾勒出来了。生产加工区在哪儿,商业服务区在哪儿,哪里做居民生活区和休闲娱乐区,世宗都按照他的设想进行了合理化布局。另外他还觉得,既然把小城市作为目标定位,区内的基础设施建设,一开始就应当以城市化标准进行高起点规划。有些东西规划以后可能一时难以建成,但建不成也必须先规划。事先没规划,等用得着的时候再去拆迁,损失就大了。区内修几条街,南北几条,东西几条;水、电、气、暖、通信等设施如何铺设、如何走向;云青河上架几座贯通南北的水泥大桥,桥位定在哪儿,他都用不同颜色的铅笔在图纸上一一标了出来。
草图绘出以后,世宗从北京华克大学请来了自己的几位恩师,对草图进行了一次详细的评估论证。同时他还让几十个村民代表参与到论证的全过程,并认真听取他们的意见。他觉得,规划应当有群众基础,群众不理解不接受终归难以推动。尤其是卢旺堆那帮人,没事总爱找点事,对付他们的最好办法就是以群众的力量来抑制他们的无理取闹。只要大多数群众拥护,谅他们也翻不出大浪来。通过这样的一个互动过程,他想把自己的理想变为全体村民的共同理想,以凝聚人心、鼓舞斗志。
最终确定的规划,基本上维持了匡世宗原图纸上的设想。为了加快园区建设进度,吸引国内外客商来村里投资,他适时制定并出台了对内外客商具有强大吸引力的十五条优惠政策。随后,匡世宗将两个园区的规划以及这些优惠政策,在全村群众大会上正式公布了出去,号召村民以各种形式踊跃到园区内投资置业。宏伟的发展目标,美好的生活憧憬,一下子让这个积贫积弱、历经苦难的小山庄沸腾起来了。人们奔走相告,热烈地议论着。议论中有欢呼、有赞美、有夸耀,也有忧虑、有嘲讽、有反对,不过这些早已在匡世宗的预料之中。要平息这些杂音,他觉得唯一的办法就是让事实说话。
随后,匡世宗带着图纸就跑到了县里,向关东州书记详细汇报了自己的设想,并请求他将匡家峪的园区建设作为县里的重点项目给予大力扶持。工业园区也好,经济技术开发区也好,当时也只有南方人在搞,而且是个别的、试验性的,北方还从来没听说过这种新鲜玩意儿。关东州虽然觉得世宗的设想有点超前,有点异想天开,但也确实令他很受鼓舞,看着世宗信心十足的样子,急于想着建功立业、搞出点不同凡响的关书记,最终还是表示了大力支持。
有了关书记的支持,匡世宗的胆子就更大了。他利用自己当过副县长、人际关系熟悉的便利条件,打着县委关书记的旗号,将县里的交通、建设、水利、电力、银行、农业、包括几个有实力的县属工业企业等十几个相关单位的一把手请到县招待所,为恳求他们的支持特意举行了一次简朴的求援酒会。会上,匡世宗首先介绍了园区建设的总体规划,讲了村里的决心和举措,然后把需要大家帮助的各项具体任务交代给各个单位。世宗心里明白,对于这些单位来说,干点工程倒不算啥,他们关心的是工程费用,不出钱让他们白干,恐怕哪个单位也想不通。为了消除大家在这方面的顾虑,匡世宗坦诚地告诉大家:“请各位放心,施工合同咱们该签签,工程费用该怎么算怎么算,今天当着各位弟兄们的面,我匡世宗拍着胸脯向大家保证,绝不会让大家白干,不会欠大家一分钱。不过话又说回来,我匡世宗没有开银行,匡家峪也不是印钞票的工厂,眼下我囊中羞涩,真的没钱,就连今天的这场酒,也是我东拼西凑凑来的钱。但是,钱的问题大家不用担心,银行方面我已经跟几位行长见过面,关书记也给行长们分别打过电话,他们表态都不错,都答应给解决一部分。”世宗说到这里,就向来参加求援会的几个行长喊话:“李行长,王行长、张行长、范行长,各位,我说的不错吧?”“对,对,放心吧,一定支持。”几个行长尽管对这笔贷款办不办、办多少心里仍然在犯嘀咕,但在这样的场合,他们还是给足了世宗的面子。世宗满意地表示了感谢。接着说:“另外,我也打算到北京跑跑、到省里市里找找,上头有几个熟人,估计也能争取来一批扶持资金。总而言之,不管用什么办法,我匡世宗就是钻天拱地,也要想法把钱筹到手。前期费用请大家先垫着,缓几个月就兑现。”匡世宗的真诚坦白,感动了在场所有的人,许多人当场表态:“放心匡县长,支持你就等于支持老区建设!你放着县长不做,甘愿回村尽义务,你能做出如此大的牺牲,我们支持你一把,也是应当的嘛。”心情归心情,工程毕竟不是县里的工程,施工费用该付还得要付。临散会时,世宗一再向大家保证,决不会欠大家一分钱。
几天之后,各路施工大军便浩浩荡荡地开进了园区工地,昔日的荒山秃岭,如今已变成机器轰鸣、人喊马叫、红旗招展、千军万马大会战的战场。除了县里的几个施工队,匡世宗把村里的三百多名青壮劳力,以民兵连为组织,分成两支队伍,一支由副支书卢小九带队,负责村东养殖园区建设;一支由支委兼民兵连长匡世玉带队,负责村西工业园区建设。别看这些民兵们土里土气,手里也没有什么像样的施工设备,但要让他们干起凿眼放炮、开山打洞、垒堰砌石来,他们可毫不逊色于正规施工队。
另外还有一支特殊的施工队——解放军驻狼牙洞某炮旅工兵连——也被匡世宗给邀请来了。这里所说的狼牙洞,就是老政委肖军的老婆龚秀珍,当年被吴桂贤冒着敌机的狂轰滥炸送来生孩子的地方,这里属匡家峪最西端的地盘,距村有七八公里。过来,军地之间经常相互走动、相互支持,军民之间的情谊自不必说。带队的领导是一位二十五六岁的年轻军官,名字叫黄刚,山东人,目前是炮旅群工处处长。他身材高挑,皮肤白皙,举止斯文,加上他鼻梁上戴着的那副镶着金边的近视眼镜,不用问就能猜到,他是一位学生出身的军官。他和工兵连的战士们一样,穿着一身迷彩服,连头上的帽子和脚上的球鞋都涂着迷彩,看上去就像一只出没于丛林中的野性十足的花豹子。黄处长是部队负责军地关系的干部,无论是节日期间相互走访慰问,或是军地之间相互有用得着的地方,哪次都少不了黄处长出面应酬。记得几年前云青河发过一次大水,前来帮助匡家峪抗洪救灾的几十名部队战士,就是在黄刚的带领下开过来的。别看他柔弱得像个书生,可干起活来却一点都不服软,样样都冲锋在前、不惧生死、像个铁打的汉子顶天立地。那一次他们都住在匡家峪,先是昼夜守坝抗洪,等洪水泄下去之后接着又帮助村民抢救田间被洪水淹没的禾苗,连着干了半个月,才依依不舍地离开。黄刚当时被身为党支部书记的匡火鼎安排在他的儿子匡大禾家吃住。匡世玉当时还在上高中,黄刚一来,就把她住的小西屋给占领了。她只好住到北屋东头、放着烂七八糟旧东西的、黑暗潮湿的小套间瞎凑合。开始,沉默寡言的黄刚并没有引起匡世玉的多大注意。但到后来,得知了黄刚的底细,又听到村民们对他的不少赞美之词,她才慢慢地对黄刚肃然起敬起来。见了面她主动向他打招呼,吃饭的时候也不再躲他了,遇到学习上的难题还主动向他请教,短短几天时间,世玉就跟这位帅气的军哥成为了好朋友。部队撤离那天,黄刚送给世玉一部长篇小说,书名叫《苦丁》。
“这是我写的,没事的时候可以翻翻。”黄刚说。
世玉看了扉页上英姿飒爽的照片和作者简介,惊喜道:“呵,没想到你还是位大作家呢?”
“什么大作家,”黄刚说,“业余时间随便写几句,权当是消遣解闷。”
匡世玉像个小妹妹一样以崇敬的目光笑眯眯地望着黄刚:“以后再有新作,记着第一个送我,让我先睹为快。”
“一定一定。”黄刚说,“不过,书不能白看,要多批评指教。”
“我哪敢啊!”世玉诚惶诚恐地说。
匡世玉一口气读完了泱泱二三十万言的一部长篇小说。小说语言细腻精妙,极富艺术性;故事构思巧妙,曲折委婉;情节跌宕起伏,动人肺腑。世玉感慨万端,世玉了解黄刚的身世,故事中的“我”,分明写的就是黄刚,或者说黄刚在写他自己。一个自小沦为孤儿的苦孩子,不幸的事怎么就全都让他给遇上了呢?当时还处在妙龄少女期的匡世玉,怎么想都想不通。尤其是那个面似外国女郎嫌弃军人穷,转投有钱老板怀中的梦娜,想起来她就恨得牙根疼。这要在匡家峪,一说嫁给军人,姑娘们都会感到是一种自豪、一种荣耀,村里假如出了像梦娜这样的女人,准会让唾沫星子给淹死。她由不得同情起黄刚来,她在心里为他默默祈祷,愿他在以后的人生中,找到属于他自己的幸福。后来又见到黄刚的时候,匡世玉出于同情心劝说过他,说爱情上的失败是常有的事,到该放弃的时候就要放弃,遇到合适的该谈就谈,不能老陷在里头跳不出来。不急不急,目前我还没有这个打算。黄刚倔强地说。
部队这次来支援园区建设,带队的恰恰又是黄刚。考虑到部队机械装备好,施工力量强,匡世宗就把园区内最艰巨也是最关键的一项工程——迎宾大道——交给了他们。这条路虽然只有三公里长,四十米宽,但其工程量却是十分艰巨。中间要凿通两座山头,填平三道沟,架设一座混凝土大桥,全部拿下来至少需要两年时间。迎宾大道是园区连接省道的一段公路,也是园区走向外面的唯一通道,能否按时完工,对园区发展举足轻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