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在摊位内的法方代表莫丽斯小姐,看面相就二十五六岁,活生生一个标准的法国金发女郎。白皙的面孔,蓝色的眼珠如一汪碧水,倒映在碧水里的睫毛,如波纹一样涌动着绿色的光芒。修长的眉毛没过了她的外眼角,若似两只用黄色的黍苗制成的小毛刷向上翘着。鼻梁直而不弯,两唇红而不艳,一双耳朵像插在鬓颊上的两只柔润的蝴蝶在翩翩起舞。干支栋将世宗介绍给莫丽斯,又把莫丽斯介绍给世宗。莫丽斯一边微笑着与世宗握手,一边打趣地望着干支栋说:“老板,瞧人家小伙这个头,至少比你高出一头,真的羡慕死我了!”干支栋有点自惭形秽,红了脸应道:“喜欢你就嫁给他算了!”匡世宗拍了下干支栋,嗔道:“开玩笑也不看对象!”转而讨好似的赞美那女士,“你汉语讲得真好,在中国留过学吧?”一提到留学,干支栋猛地又来了兴头,对世宗说:“你不问我倒忘了,莫丽斯小姐前年刚从华克大学毕业,你们还是校友呢!”“是吗?”匡世宗惊喜地再次握住女士的手,尽情地唠起校友间的友情。
事情也算凑巧,先遇上个老友,接着又碰上个校友,这让急于招商的匡世宗仿佛有种天助地成的预感。果然不出所料,商谈不到一个小时,双方的合作意向很快便定下来了。匡世宗推出三叔匡大禾作为干支栋的合作伙伴。干支栋欣然同意,说,生产三码车跟生产汽车配件工艺上有其相通之处,有利于将来合作生产。双方商定:匡大禾以现有三码车厂整厂折资入股,北京宝迪莱公司控股,新公司的名字就叫北京宝迪莱特种汽车公司匡家峪分公司。新建的特种汽车配件厂,资金、技术全部由北京总公司负责投入。每年的生产计划由总公司下达,产品由总公司负责收购。
如此合作方式,正合了匡世宗的心愿。该项目不仅为匡家峪增添了一个技术含量高的产品,同时为三码车的发展提供了强有力的技术支撑,可谓是一举多得的好事。匡世宗对干支栋和莫丽斯小姐的信任和支持深表感谢。干支栋动情地说:“能为老区做点实事,心里感到充实。再说了,凭卢花做过我家的保姆,做点贡献也是应当的。”莫丽斯小姐却是另外一种口气:“双方合作,讲的是互惠互利,不存在谁感谢谁的问题。”干支栋接着就问起卢花的近况,当得知卢花至今仍然没有找到时,他的心情显得十分沉重,说,多好的姑娘,太可惜了。
两天的招商活动,匡世宗谈成了两个中外合资项目,这在县里来的几十个单位中,收获算是最多的。招商活动一结束,本县来的人员陆陆续续都返程了。匡世宗向带队的关东州请了两天假,搭上公交车,就去往世勇和肖菡所在的天丽大厦。
公交车上挤满了人,别说座位,连站立的地方都非常紧张。匡世宗站在车上,两手抓着扶杆,望着大街上的车流和擦眼而过的高楼大厦,不由得感慨万端——变了!北京真的变了!跟十年前大不一样了!原来街上的建筑大都是小平房,或者是两三层的小楼,见座七八层的楼都很稀罕。现在二十几层、三十几层的楼像钻天的林木一样一片一片的,楼群错落有致,金碧辉煌,看得人眼花缭乱。街上跑的车也跟过去不一样了,过去满街跑的是帆布篷和小面包,灰不溜秋土不拉叽的像几只土鳖一样在街上爬行,像样的小卧车半天也见不到一辆。瞧现在,各式各样的高级小轿车排行结队,在阳光的照耀下,放射出五颜六色的光芒,犹如一条巨大的彩龙在街上奔腾。人们的衣着也跟过去不一样了,大灰大蓝的色调被花花绿绿的流行色彩所代替。老人们穿着大花褂子,姑娘们穿着超短裙,随潮流的小伙穿着一身牛仔,干部模样儿的人穿西装戴领带,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个个都显得那么绅士,那么气度非凡。
“天丽大厦到了,有在天丽大厦下车的乘客请您下车……”站在公交车门口的女售票员,以她柔和的北京腔调,热情地向乘客喊话。匡世宗跟着几个同在本站下车的人一起下了车,横穿过马路,直奔天丽大厦而去。大厦还是原来的大厦,但样子显得格外的低矮,甚至有点土气,不是立在门脸上方的天丽大厦四个鲜红的大字提醒他,他几乎就认不出它来了。也难怪,周边新起的楼一座挨着一座,哪座都比天丽大厦盖得高盖得漂亮,将个天丽大厦衬得像个龌龊的乞丐,没精打采地萎缩在地上。
进入一楼超市,匡世宗依他原先的记忆,穿过隔离通道,踏上位于一楼西头的步行楼梯,一口气就爬到了五楼。五楼是办公区,比起一至四楼的经营场所要清静得多。楼道内有一位女保洁员,正撅着屁股伸着脖子握着墩布一丝不苟地拖地。披散在她面颊两侧的半截辫,随着她拖拽墩布的动作而前后晃动。她穿着一身红蓝搭配的工作服,一看背上的“天丽大厦”四个鲜红大字,就知道她是店里雇来的勤杂人员。匡世宗走上前,恭敬地问道:
“大姐,匡世勇董事长在哪个屋办公?”
保洁员停住拖地,悠悠地直起腰,一只手拄着拖把,一只手理了下贴在脸上的几缕散乱的发丝,瞟了世宗一眼,说:“往前走,门上有牌。”
就在这对话的一刹那,世宗的脑子里突然闪出个熟悉而令人憎恶的面孔——苗雨——陷害卢花的凶手——难道真的是她?她怎么会在这里呢?窝在他心里的仍然在隐隐作痛的十年前的那块大伤疤,喷着像火一样的血,让他的脸色骤然变得恐怖起来了。他试探性地喊了一句:“苗雨!”
那女人支吾道:“……嗯……”
匡世宗跨步上去,一手封住她的衣领,挥起像芭蕉扇一样的大手,左右开弓,密不透风,啪啪就是两个耳光,厉声骂道:“好你个歹毒的娘们儿!还我的卢花!”
挨了两巴掌,苗雨方才想起,打她的这个体型彪悍的汉子,正是当年她曾经见过的匡世宗。苗雨被打得眼冒金星,口鼻流血,脑袋像茄子一样在肩上歪着,喃喃道:“我认出你来了,你叫匡世宗,世勇的哥哥。拐卖卢花是我干的,逼她寻死跳河也脱不了我的干系。我有罪,我罪不容恕,我罪该万死!你打吧,照死里打吧,打死我都不会喊一声冤,如此活着受良心折磨,倒不如死了清静!”
听着苗雨看似真诚的坦白,世宗倒不忍心再动手了:“走,跟我到公安去!”
“我已经服过刑了,刚从监狱出来。”苗雨哭着说,案发时我逃过了公安的追捕,在外地躲了两年,觉得没奔头,就主动投案自首了。我刚被公安收监,丈夫葛喜来就刑满释放了。男人出来,老婆进去,两口子轮番坐监,这在全中国也恐怕是第一份。男人犯了罪,女人争点气也好,可我没有做到。我不仅没有安抚好狱中的丈夫,等着他出来重新团圆,反而心生邪念,打起了世勇的主意。结果,世勇没有得到手,却把卢花妹子活生生送上了绝路。——罪孽呀!——不可饶恕的罪孽啊!——世宗,你打死我吧!——我早已没脸苟活在这个世上了……苗雨羞惭不已,悲痛欲绝,鼻涕泪水哩哩啦啦流了一摊——你的兄弟世勇是个念旧情讲义气的人,在对待葛喜来上,他比我这个当老婆的强多了。葛喜来服刑期间,世勇时常带着东西到狱中看望他,出狱时,还亲自把他接回天丽大厦,后来还让他当上了公司的后勤处处长。我被放出来之后,先是在大街流浪,后又跟别人打工,明知道葛喜来就在世勇的公司上班,而且我们还是没有离婚的夫妻,尽管如此,我也不敢去找他。想他的时候,我会利用晚上时间,躲在黑影里,望着灯火通明的天丽大厦,在进进出出的顾客中寻找着我渴望见到的葛喜来的影子。有时我会看到葛喜来,也会见到世勇,可我没勇气去跟他们见面,只能在黑影中落泪,在暗中忏悔,祈求他们能饶恕自己。这天傍晚,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一点勇气,见他们两个晚饭后在大厦门口闲聊,我便奋不顾身地跑了过去。见了我两个人全都愣住了——几年的狱中生活,让我脱了相变了形,大概他们是认不出我来了。我赶紧自我介绍,说我是刚出狱的苗雨。一说我是苗雨,葛喜来立马就跳起来了,挥起拳头就朝我打来,骂我没人性,骂我不要脸,当时如果不是世勇拦着,我真的要被他打死了。匡世勇劝住葛喜来,把我们两口子带到他五楼的办公室,两个人轮番又把我骂了一顿,吵够骂够之后他们还是原谅了我。在世勇的劝和下,坚持要与我离婚的葛喜来,终于又跟我破镜重圆了。
世勇兄弟能捐弃前嫌,以怨报德,令世宗多少有些感佩。但他面对恶迹累累的苗雨,依然难以饶恕。他板着面孔,继续对苗雨进行训斥……
恰在此时,匡世勇、肖菡、美贺子一块从楼下上到了五楼,后面还跟着后勤处处长、苗雨的丈夫葛喜来。
“哥,啥时过来的,招商会结束了?”匡世勇扑过来,高兴地问候着。
匡世宗看了他们一眼,没心思搭他们的话,继续训斥苗雨……
“哥,别跟她急了,走,到我办公室去,苗雨的情况待会儿我再对你细讲,”回头又吩咐葛喜来:“快把嫂子领走!”
葛喜来愣着没动,疑惑地问:“匡总,这就是你常提起的哥哥匡世宗吧?”
“对,你不问我倒忘了。”世勇赶忙在两个人中间做介绍。
葛喜来握住世宗的手,羞愧难当地说:“咱俩虽说是第一次见面,但你的大名我早已如雷贯耳,感谢你有这么个好兄弟,给了我们两口子重新做人的机会。”
匡世宗从地上拉起苗雨,语重心长地对他们两口子说:“以后好好过日子,别辜负了匡总的一片苦心。”
两个人毕恭毕敬地应承着,哈着腰退着朝楼下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