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天,匡大地和裘菊香像办喜事一样,为儿子和儿子未婚妻的回来忙前忙后。东西两个厢房打扫得干干净净,床上的铺盖换成了里表一色新,脸盆、梳子、香皂、牙刷,买的都是城里人喜欢用的名牌。为了让饭菜尽量合他们的口味,匡大地还开着三码车专门往县城跑了一趟,选择上等的蔬菜、水果、肉食、海鲜之类,买回来满满的一车斗。除自家留下一半,另外给父母和兄弟匡大禾家送去了半车斗。听说城里人爱吃活鱼,匡大地还专门找了家活鱼店,买了十几条大鲤鱼,装进带水的塑料袋里往回运。店掌柜向他保证说,塑料袋里是充过氧气的,鱼至少可以存活三天,三天内死一条赔十条。头天运回家,第二天早起一看,十几条大鲤鱼全都瞪着眼,翻着白肚皮,停止了呼吸。也就是在这天下午,世勇他们从北京回来了。
两辆明晃晃的高级小轿车,一前一后,一黑一白,停在了匡家峪的大街上。前面是一辆黑色奔驰,匡世勇开着,旁边坐着美贺子。紧随其后的是一辆白色奥迪——公司配给副总的专车——肖菡开着。十多年未曾回家的匡世勇,从车上一下来,就把街上的男女老少给惊动了,人们操着浓重的方言俚语,呼着他的乳名,惊奇地围拢了过来。匡世勇一边向乡亲们敬烟,一边热情地问候大家。肖菡美贺子托着大包小包的糖果糕点,笑眯眯地分发给围观的孩子们。“老侄子,你还有这个家啊?俺还以为你死到外头了呢!你的心也真够狠的!”左邻右舍们以爱恨交加的口气,表达着对突然归来的匡世勇的抱怨和惊喜。“老弟,有种!功成名就,衣锦还乡,能混到这份儿上,值了!”一帮同龄人看着仪表堂堂的匡世勇羡慕地赞赏着。肖菡早前来过匡家峪,尽管她已经从一个十几岁的黄毛丫头出挑成了一位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但还是被一些记忆力超强的人认出来了。他们头上包着散发着汗腥味的毛巾,咧着沾满饭垢的黑牙,喜乐乐地打听着她的爷爷肖军和奶奶龚秀珍的近况。初来乍到的美贺子,虽然听不太懂这里的土话,但她从人们憨厚而喜兴的表情上,已领略到了山里人的热情。她依偎在世勇的身旁,挽着他的臂肘,一言不发,只以她那灵气袭人的双眼与四周的人交流。她一会儿伸出手指为世勇梳理头上的发丝,一会儿又帮他掸去衣服上的尘粒,从她的这些细微而亲密的举动里,人们似乎已经看出他们之间的特殊关系。有人就问:
“世勇,站在你身边的姑娘是谁呀?你怎么也不向大家介绍介绍?”
匡世勇歪转头,看了看美贺子。
美贺子微微地躬了躬身,用生硬的汉语微笑着向大家自我介绍:
“乡、亲、们、好!我叫、美贺子,来、自、日本,是个、土生、土长的、日本人。按、中国人、的话、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嫁给、匡世勇,我、就、是、一名中国人了,就是、匡家峪的、儿、媳、妇、了,希望、我们、以后、友好相处。”
大家以惊诧的目光和复杂的心理,注视着这位跟中国人并没有太大区别的日本女子,现场出现了令人窒息的短暂的静默。
世宗世玉这会儿正在北上房为迎接世勇他们的回来忙着准备晚上的酒饮饭菜。奶奶吴桂贤和菊香、金凤两个儿媳妇正在西厢房缝缀被子床单。大地大禾陪着父亲匡火鼎坐在院子里说话。世勇他们一进柿树院,家人们全都从屋子里跑了出来,像迎接贵宾一样欢天喜地。坐在柿子树前面轮椅上的匡火鼎,眼里闪着激动的泪花,伸出一只干硬的老手,冲着世勇一边摇一边呼叫:“勇儿,我出息的二孙子,快过来,让爷爷看看你!”匡世勇看着年过古稀、白发苍苍、满脸老人斑、明显比过去衰老的爷爷,不由得鼻子一酸,愧疚的泪水如断线的珍珠扑簌簌涌了出来。自从他十年前不辞而别离开这个家,还从没回来过一次,也很少打电话问候爷爷一声,甚至在爷爷锯腿住院的生死关头,自己都没有回来在床前伺候他老人家一天。想到这些,匡世勇痛悔地跪倒在匡火鼎面前,抱着他那条半截残腿,呜呜地哭起来了。“爷爷,孙儿惹你生气,劳你操心,孙儿是个不孝的逆子,你惩罚孙儿吧!”世勇哭得痛心疾首。匡火鼎抚摸着他的脑袋,颤抖着声音说:“孙儿,起来,爷爷不怪你,看你有出息,爷爷高兴着哩!”世勇的痛苦追悔,也感动了在场的家人,大家觉得世勇长大了,知道心疼爷爷了,不是十年前的那个任性不懂事的孩子了。匡世玉上前拽住世勇的胳膊,边拉边劝道:“二哥呀,你都熬成大老板了,还为俺领回来一个漂亮的洋嫂子,多了不起呀,快起来吧,别这么悲悲凄凄的,全家人都等着喝你的喜酒呢!”匡世勇从地上站起,抹了一把泪,推着轮椅上的匡火鼎,在家人的簇拥下一起进入北上房。屋内摆着一张漆面斑驳的老方桌,桌上摆着世宗世玉亲手摆弄的十几个荤素搭配色彩鲜艳的菜肴,本县产的两瓶“韩王山牌”浓香型白酒蹾在桌子上,桌上的酒杯已斟满了酒,散发着浓郁的酒香。依村里的规矩,新媳妇头一次见公婆需行跪拜礼,这既是应尽的礼数,也是检验公婆对新媳妇的认可和接受程度。美贺子虽说还算不上正式的新媳妇,但匡世勇觉得,借这个机会试探一下家人们的接受程度很有必要。他牵着美贺子的手,肩挨肩地站到屋地上,一本正经地说:“各位家长,美贺子今天第一次来咱家,作为孙媳妇、儿媳妇、侄媳妇,理应跪拜各位家长,这是家乡的礼节,该有的一样都不能少。”两个人齐声叫着爷爷奶奶,先给匡火鼎吴桂贤磕了头,尔后呼着爸爸妈妈,又给匡大地裘菊香磕了头,最后又给叔叔匡大禾、婶婶陶金凤磕了头。美贺子毫不忸怩,表情动作都显得很自然熟练,小嘴叫长辈叫得怪甜,头也磕得实实在在毫不含糊,自然博得了长辈们的欢心。家长们个个笑逐颜开,夸这位洋媳妇知书达理,尊大知小,各人遂掏出事先准备好的用红纸包着的见面礼就往美贺子的手里塞。美贺子一边含羞地说着谢谢,一边半推半就地就收下了。回来之前,匡世勇已经对美贺子就家乡的礼仪进行过一番培训,教她如何对待家人,如何对待街坊邻居;教她哪些话该说,哪些话不该说;教她在长辈面前怎么表现,在晚辈面前怎么表现;教她坐要有坐姿,站要有站姿,举手投足,垂眼抬眉,样样都必须拿捏好。在跪拜长辈的时候,世勇教她每个头都要认真磕,称呼长辈要认真,一口是一口,喊亲切一点儿,不能敷衍了事。家长们给的见面礼该收就收,不收不好,但又不能像乞丐一样伸着手去要,要装成羞羞答答、想收又不好意思收的样子。世勇说,由于你的出现,村里人难免会对你产生一些误会,逢上冷言冷语,甚至是激烈的指责,该忍就忍着点儿,等大家都理解了也就没事了。美贺子像个小学生一样一字一句地听着,一个动作一个动作地学着。她说,为了爱情,为了爷爷村岛的心愿,她什么都豁出去了。两个人拜罢家长,正准备要落座,却被站在一旁的肖菡给拦住了:“别急着坐,还有世宗哥呢,怎么,不该给他磕个头?”匡世勇猛地被提醒了,忙说:“哥,你是第一个得到消息,并且是第一个支持我和美贺子婚事的人,不是你替我拿主意,不是你给家长们做工作,我和美贺子也走不到一起,来,你站好了,请受我们一拜。”匡世宗赶忙将两个人拦住,说:“不行不行,万万使不得,老弟,有句话说得好,父母在子不露头,这点道理都不懂?”世勇争辩说:“长兄比父,老嫂比母,你为****了那么多的心,怎么就不该表达一下我的感激之意!”匡世宗决意不肯接受。长辈们闹着笑着,有的说该磕,有的说不该磕,最后还是匡世玉提出个折中方案:将磕头改为鞠躬。众人鼓掌拥护。两个人恭恭敬敬地给世宗鞠了一躬,转过身又给世玉肖菡分别鞠了一躬,方才过了这一关。席间,大家边饮酒边交谈,焦点当然跑不了美贺子,谈着婚事,谈着事业,一会儿就扯到了她的爷爷村岛身上。一讲到村岛,匡火鼎就来神,抗战期间发生在村岛身上的故事,像串串珍珠一样便从他的嘴里蹦出来了。他捋起裤管,用手拍打着他的皮肤皱巴、肌肉萎缩、像只焙干了的南瓜似的半截子残腿,感恩地说,别看他锯了一条腿,但他不埋怨村岛,没有村岛当年为他治腿,这条命恐怕早就保不住了。
饭后,肖菡留下来,继续住她曾经住过的匡火鼎家里的西厢房。匡世勇领着美贺子,随父母匡大地和裘菊香回到自家去住。裘菊香告诉世勇,两个屋子都拾掇好了,要他住东厢房,美贺子住西厢房。到了深夜,西厢房的灯还亮着,裘菊香以为两个年轻人大概还在熬夜商谈在村里投资上项目的事,心想年轻人好饿,该给他们做碗面汤,填填肚子。她轻手轻脚地迈出堂屋,走到西厢房的窗户根,正要张口问他们想不想吃东西,不经意间隔着玻璃窗向屋内扫了一眼,屋内的一幕立刻把她的话堵回去了。她的脑袋像蜗牛的触角碰到什么敌情一样缩在窗台下的黑影里,心里怦怦直跳。她匆匆溜回堂屋,俯下身,把嘴对住躺在床上但还没有睡着的匡大地的耳眼,低着声急促地说:“他爹,不,不好了,两个人钻到一个被窝里了!”匡大地撩开被子,呼隆从床上坐起,惊讶地问:“真的假的?”裘菊香急歪歪地说:“两个人脱得一丝不挂,光着屁股正在床上干那种事呢!不信你看看去。”“胡说!这是老公公该看的事吗?”匡大地一边怪着老婆,一边气呼呼地穿衣下床,说,“太不像话了,你把他给我叫来,看我怎么收拾他!”裘菊香赶忙把匡大地已经披在身上的褂子扯下来,将他按在床上:“急什么急!要吵也得等到明天,深更半夜的吵吵闹闹,让美贺子听见了会怎么想?就你儿子那驴脾气,即便吵也得悠着点,吵翻了,再给你来一次十年不见面,看你怎么收拾!”匡大地气呼呼地往床上一躺,不吭气了。天明一大早,裘菊香就把匡世勇叫到了北上房,背着美贺子,悄声问道:“勇儿,东厢房拾掇得好好的,你咋就跑西屋睡去了?”匡世勇看了看坐在椅子上喘着粗气的父亲,若无其事地说:“咋了?”裘菊香说:“还咋了!没典礼咋能同房哩!”世勇嘻嘻一笑,说:“城里人都这样。”裘菊香脸一沉,说:“我的傻儿子,这里是匡家峪,不是北京,整出孩子可咋办哩!”世勇叽叽咕咕笑个不止,说:“妈呀,办法有的是,哪像你们那会儿,不会整出孩子的,放心吧!”匡大地干咳了一声,神色严肃地说:“你妈说的都是正事,别总是嬉皮笑脸的!另外我还要提醒你,对你和美贺子的婚事,家里人虽然都勉强接受了,但要过村里人这一关可并不那么容易。你一走十年没回家,这十年卢旺堆是怎么跟你爷爷、跟你世宗哥闹腾的你知道吗?眼下卢旺堆看似老实了,其实他并未死心,正愁着抓不住你哥的把柄呢。这下好了,一说你跟日本女人攀上了亲,卢旺堆不趁机把匡家峪闹个底朝天才怪哩!”妈是从风俗角度劝,爸是从政治角度批评,他们的话都有道理,是应该多些警觉。匡世勇顺从地点着头,说:“爸,妈,儿子明白了,以后一定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