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前的一个寒风凛冽的冬日,匡世勇和美贺子驾着车,一块到东北某地的一处滑雪场游玩。他们在景点学滑雪、坐狗拉雪橇、赏冰雕,不知不觉就花去了大半天时间。走出滑雪场,两个人依然兴致未尽,转身就往滑雪场旁边的山坡上爬。山坡上长满了粗粗细细的松树,树干挺拔,直冲云霄,到处都充满松香味。树下覆盖着一层半尺厚的积雪,人走过去,伴随着咯吱吱的响声,身后留下一串深深的脚窝。森林里果然另是一番天地,这里远离嘈杂,空气清新,静得连出气都能听得见。他们一边追逐戏耍,一边摘松子、挖野参、捉昆虫、追捕野兔和小松鼠,玩得好是开心。不知不觉天已近黄昏,从山后射过来的晚霞,将林子的上半身染成了紫红色,下半身因为见不到光线——尽管有雪光的映衬——已然变得渐渐昏暗起来。匡世勇呼着像雾一样的白色哈气,为美贺子拍打粘在她羽绒服上的雪,说:“天黑了,咱们该回去了。”美贺子舍不得离开,抱住世勇轻轻吻了下他挂着一圈白色霜雾、冻得发紫的嘴唇,娇声道:“这里真美,有生以来还从没见过这么美丽的地方,真想再玩一会儿。”世勇说:“想玩明天再来,天一黑就摸不着路了。”世勇将美贺子冻得像红萝卜似的小手捧在自己的手里,疼爱地揉搓着,然后又为她搓了几下冻得像红苹果似的嫩汪汪的脸蛋,为她保暖增热。两个人带上捡来的松子、野山参、干酸枣,摸索着来时的脚印就往山下返。晚霞渐渐退去,接踵而来的是四面升腾的雾气,灰蒙蒙的雾气如炊烟一样很快就笼罩了整个林子。羽绒服上挂了一层薄薄的露珠,仿佛被细雨淋过一样湿漉漉的,同时也染白了头发和眼睫毛。两个人相互扶携着,趁着白雪映出的光线,艰难地抬着陷在雪中的双脚,一步一步地爬行。林子里静得瘆人。除了能听到几声怪异的虫鸣鸟叫,几乎什么都听不见。偶尔有三三两两的老鸹放着粗犷的嗓音从树梢擦过,也有猫头鹰在树杈上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怪声怪调,蛰伏了一天的蝙蝠们,像成群的麻雀一样在他们的头顶和脸前上下翻飞。就在他们摸索着路径艰难地跋涉时,身后突然传来一声闷雷般的吼声,两个人急忙转过身,惊恐地注视着远处树行间的一个可怕的黑影。那黑影瞪着像警灯一样时而闪着蓝光时而闪着红光的两只眼睛,正晃晃悠悠地向他们逼近。美贺子尖叫了一声就扑到了世勇的怀里,吓得浑身哆嗦,惊叫道:“老虎……老虎,快跑吧!”匡世勇抱着她,眼睛盯着前方,心里害怕却又想在女人面前表现出男人的镇静,说:“这个时候绝对不能跑,快捡些树枝来,点火,听老人说,老虎豹子山猪狍子狼,野兽们大都怕火……”散落在雪地上的松树枝叶随手就捡来一堆,含油性的松枝很容易就被点着了,火堆里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黄色的火苗如丝绸一样向上伸展着,火苗上腾起缕缕白烟,散发着扑鼻的香气。两个人围坐在篝火旁,用手里的木棍挑着燃烧着的柴棒,掩饰着内心的恐慌。幽灵一样的黑影在距离篝火数米远的地方停了下来。就着火光,他们认出了这位不速之客的真面目,果然是只花纹斑斓、个头硕大、凶猛无比的东北虎。老虎呆愣地站在地上,以犹豫的目光盯着篝火旁长得细皮嫩肉的两个年轻人,它饥肠辘辘,本想扑上去饱餐一顿,却又被眼前的熊熊大火唬得不敢近前一步。踯躅了好一阵子,它终于掉转头,拖着像棍棒一样的毛茸茸的长尾巴,非常惋惜地离开了。两个人从地上跳起,开心地舞着蹦着,庆祝他们的胜利。“危急时刻镇定自如,真的让我佩服!”美贺子喜乐乐地将双手吊在世勇的脖子上,褒扬着自己的心上人。匡世勇环顾一下周围的夜色,怅然道:“不是老虎折腾,这会儿我们恐怕已经回到宾馆了,天现在暗得跟黑洞似的,走是走不成了,只能守在这里等天亮了。”
“我正不想走呢,能在这里过上一夜,比住大宾馆有情调多了!这就叫:一对小情人,露宿大森林;虎们给站岗,鸟们枝头吟;夜幕做洞房,白雪当枕衾;怀抱火堆睡,口含雾生津。”
“呵,呵,中国话还没有学会,倒哼起中国诗来了,听着还真有点五言律诗的味道。”
“中日文化本来就一脉相承,只要稍加用心,深奥的东西不好学,浅尝辄止还是不难的。”
为保持篝火不灭,他们又捡来一堆干树枝,放在身边备用。简单吃过随身携带的食品,喝了几口瓶装矿泉水,两个人便依偎在篝火旁,边甜蜜地聊着,边享受着冰雪世界为他们带来的别样的乐趣。夜越来越深,袭人的寒气也越来越难以抵挡。“哎呀,瞧我这脑子,倒把一件御寒的宝贝给忘记了!”美贺子突然从世勇的怀里站起,边说便打开放在地上的皮包,伸手抽出一条薄如被单一样的东西,抖开后用两手吊在胸前,问世勇:“你瞧这是啥?”
“不就是一条旧布单嘛。”
“错!这叫斑鼠皮睡袋,冰岛国产的原装货,一条一千多美元呢!”
“这么昂贵?”
“贵就贵在这斑鼠皮上。斑鼠比老鼠稍大,有野生,也有家养。多产自北极圈周边国家。斑鼠皮很薄,但韧性很强;毛很短,但保温性很好。说明书上介绍,单是这一条睡袋,就用了一百八十八块斑鼠皮,能不昂贵吗?攥在手里它就一把,钻进去比盖两条被子都暖和。斑鼠皮外面罩了一层精细化纺布套,质地细腻坚韧,且能挡风遮雨,的确是件外出旅行不可或缺的保暖皮具。”
“既然这么好,你就赶紧钻进去吧,我给你看着老虎。”
“咱俩一块钻进去,装两个人没问题。”
“不,我,我不冷。”
“快点,别忸怩了。”美贺子边说边脱掉羽绒服,世勇跟着也脱掉了身上的棉衣,便一起钻进了斑鼠皮睡袋。没待几分钟,睡袋里的温度就上去了,冻僵的手脚,紧缩的身体,马上就舒展开了。一个人的睡袋钻进两个人,里头的空间显然有点窄小。无法保持距离,两个人只有你抱着我我抱着你,像一对蟒蛇一样紧紧地缠在一起。世勇架不住美贺子的恣意放情,拿捏不到半个时辰,他便像一匹脱缰的野马一样开始在狭窄的空间里横冲直闯了。僻静的林子里顿时刮起一阵山风,山风裹着雪花,打着呼哨,发出尖声怪气的嗥叫。一群逼近篝火旁的野兽们,盯着地上一堆黑乎乎的东西,完全看傻了眼,那东西既不像牛,又不像熊,没腿没尾没脑袋,却能不停地翻动,还会嘶叫,真的好生奇怪。野兽们摸不着头脑,吓得只好调头逃窜。有了这颇具山野情调的第一回,以后他们就再也分不开了。他们一边过着朝暮相依的甜蜜生活,一边苦苦地等待着委托世宗哥疏通家人接受他们这桩异国婚姻的消息。这天,他们终于等来了世宗的电话,说全家人都答应了他们的婚事,允许他们回家了。
这次回来,匡世勇除了想让家人们相看相看他的日本媳妇,另外就是依照匡世宗在北京参加招商会时与他们共同商定的投资协议,带着项目带着资金回家乡投资办厂的。他们计划以匡家峪及其周边地区盛产的核桃为原料,在村工业园区建一座“天丽牌”核桃****茶厂。新项目由美贺子的天丽饮品公司出资百分之四十,其余百分之六十由匡世勇的天丽贸易公司和匡家峪村集体各出资百分之三十。美贺子作为控股方,点名要肖菡做核桃****茶厂厂长,常住匡家峪。作为自己的得力副总,匡世勇虽然舍不得肖菡离开,但考虑到新厂的需要,考虑到她对世宗哥的一往情深,他还是忍痛割爱了。晚一段时间,北京宝迪莱公司的老板干支栋和莫丽斯女士、泰国光泰公司的老板阿提实和秋蔓小姐,都要来匡家峪进行实地考察,为了抢在他们的前面,世勇他们提前就回来了。
“老匡家这是咋了,中国没女人了?干吗拿个日本女人当媳妇?”“匡火鼎大概是老糊涂了,找媳妇这么大的事,也不知道为孙子把把关,这不是往村里人的伤疤上撒盐嘛!”美贺子一踏进村,沸沸扬扬的议论便在全村蔓延开了。年轻人都没见过日本人,更没见过日本女人,他们印象中的日本人就是从电影里看到的由演员扮演的日本太君、太君的夫人和一些随军妓女们。他们把美贺子同电影里的日本女人相提并论,咋看咋觉得心里恶心,越想心里越来气。有的就放狠话,把这个“女鬼子”赶回日本去,匡家峪容不得这样的媳妇!
自从匡世宗恢复了党支部书记职务,卢旺堆就像只被拔去翎毛的黑老鸹,缩在家里再也振作不起来了。眼看着东西两个园区如火如荼地大干快上,他也只能老老实实地配合匡世宗的工作,在抑郁和苦闷中等待时机。
群众对老匡家的愤怒指责,让卢旺堆这条被冻僵的蛇突然就来了灵光,他觉得这是上苍赐给的机会,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尽管在反对土地大包干、反对发展私营经济的两次较量中都让他败在了匡世宗的手下,但他认为,上两次失败都是因为自己没看透形势,侥幸让匡世宗占了上风;而这一次就不同了,这一次是他老匡家拿日寇的血债跟村民开玩笑,犯的是众怒,相信全村多数群众——包括那些一贯支持他的老党员、抗日老民兵——不可能再像以前那样跟着匡世宗跑。只要他略施小计,鼓动村民们群起而攻之,在愤怒的群众面前,他匡世宗即便有再大的神通也回天无术了。自家出了这等伤害众乡亲感情的怪事,匡世宗身为支书,责任是推不掉的,必须逼迫其以下台向乡亲们谢罪。
回到匡家峪第二天,美贺子便在世宗等人的陪同下,代表爷爷村岛首先看望了健在的抗日老民兵,随后又到韩王山抗日烈士陵园举行了一个简朴的祭奠仪式。她说,难得有今天这个机会,爷爷多年的心愿总算是了却了。祭奠仪式上,美贺子素衣恭立,焚香献花,垂首默哀。她望着巍峨的韩王山和郁郁葱葱的大片墓地,不由得心潮澎湃,久久难以平静。对当年那场侵华战争,在国内是一种感受,来到中国又是一种感受,尤其是到了匡家峪,这样的感受就更加刻骨铭心了。错就是错,罪就是罪,干吗总遮遮掩掩的,为啥就不能设身处地地替受害国人民想想?我说中日关系怎么老是摩擦不断,不来中国,不来匡家峪,单凭在日本国内,这个问题是找不到答案的。年轻一代应当架起中日友好的桥梁,罪恶的过去决不能让其再次上演。她默默地嘱咐着自己。之后两天,美贺子在匡世宗的带领下,对村工业园区进行了认真的考察,共同选定了新厂址,安排了施工队,新厂房建设随后就准备上马。世勇和美贺子叮嘱肖菡:“过两天俺们就要返回北京了,新厂筹建的事就全靠给你了,希望在村里的支持下,尽快使新厂建成投产。”肖菡柔情地瞟了世宗一眼,信心十足地说:“有我的老同学匡世宗在,你们就放心吧。”世勇做了个鬼脸,意有所指地逗趣道:“是啊,男女搭配,干活不累,何况有心上人陪着。”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匡世玉本来就对世宗和肖菡的关系心存芥蒂,世勇的一句“心上人”刚一出口,世玉的醋意马上就涌到心口了:“我怎么不知道啊,肖菡姐啥时爱上俺世宗哥的,是在大学吧?”匡世宗急忙予以否认:“别听世勇胡咧咧,没有的事!”随即便岔开话题,对肖菡说:“你是美贺子老总委派到新厂的总经理,是大股东的代表,我们是小股东,理应听你的,你怎么说,我们就怎么干,保证当好你的助手。”匡世玉望着世宗虚与委蛇的慌乱神色,心里像猫爪一样越发感到不安了。“小妹,听说黄刚把脚崴着了?好点没有?”望着失神的世玉,世宗有意转移她的心思。“好点了。”世玉强打笑容,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句。
眼下,园区内通路、通水、通电、通气等各项工程大都已经完工,施工队也大部分都撤走了,唯有黄处长带领的工兵连所承担的迎宾大道还没有建成通车。尾工就留下半个山头,工程量虽说不大,但施工难度很大,估计还得两个月才能完工。匡世玉带着民兵,整日同黄刚盯在工地上,边指挥施工,边帮着战士民兵放炮拉车搬石头,累得跟个老太婆似的。姑娘家本就爱打扮,自打上了工地就什么都顾不上了,一头秀发被风吹成了一蓬乱草,白嫩的脸皮被日头晒得像鱼鳞一样一层一层地掉干皮,两只柔软的小手因为搬石头磨得像血葫芦,后来又长出一层厚厚的胼胝,跟男人的手一样粗糙。世宗看在眼里疼在心上,只要晚上有时间,总要陪她到云青河畔遛遛弯,安慰安慰她。两个人的婚事自然是他们交流最多的话题。自打过了匡大禾陶金凤这一关,接下来当陶金凤去做吴桂贤和匡火鼎工作的时候却碰了个不软不硬的大钉子。开始奶奶不同意,后来奶奶同意了爷爷又不同意,爷爷不同意好像又不是那么坚定,一会儿赞同一会儿犹豫,顾虑这又担心那,拖拖拉拉到现在也没个定局。每每谈到这桩马拉松式的婚姻,两个人总是以好事多磨、不达目的决不罢休的话来鼓励自己。肖菡的出现,让世玉本就忧心忡忡的心平添了一份警惕。她极力掩饰着内心的不安,更不敢当着世勇肖菡的面将她和世宗的关系挑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