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目的事安排就绪之后,因为北京还有一摊子事,匡世勇和美贺子打算明天就要返程。头天傍晚,几个人正在柿树院同爷爷奶奶一块吃晚饭,街门口突然就闯进来一帮子村民。他们的脸像铁一样板硬,眼睛像箭矢一样犀利,脚步像猎狗一样威猛,踢踢踏踏直扑上房而来。匡世宗看势头不对,赶忙放下碗筷,迈出屋门,笑容满面地迎上前去。问道:“大伙吃饭了吗?来来来,进屋说话。”他们中间既有王佐在的时候,曾经被员工们打伤的卢早起、绿毛豆、小胖子,也有像卢四喜、卢水罐、匡翠翠这样的烈士后代。他们把世宗推到一旁,径直就闯进了屋内,冲着正在吃饭的美贺子厉声喝道:“小鬼子!滚回你们小日本去!匡家峪不稀罕你们那几个臭钱!”卢早起像个指挥者一样大吼一声:“上,把她给我带走!”几个人冲上前去,架住美贺子的胳膊就往屋外拖。世勇世玉肖菡叫嚷着与他们撕拽在一起。匡火鼎吴桂贤仗着辈分高瞪着眼只管骂。匡世宗连声怒喝,威严的脸色像怒狮一样可怕。尽管大伙使尽浑身解数再三说理拼命阻拦,但美贺子还是像只可怜的羔羊一样在挣扎和嘶叫声中被拖走了。
恰逢傍晚,街上聚集了很多人。一些人背着箩筐扛着农具迈着沉重的步履刚从地里下工回来,不少人蹲在街上吃晚饭,刚下学的孩子们叽叽喳喳在街上追逐嬉闹。街道上炊烟悠荡,尘土飞扬,人们在烟尘中说笑调侃。街道旁堆着用秸秆柴草沤制的肥堆,肥堆旁边围着一群龌龊的食客,猪儿拱,鸡儿刨,狗儿满地闻,鸭儿伸着又扁又硬的长嘴在肥堆渗出的臭水洼里吞食。已经步入新时期的匡家峪,依然充斥着挥之不去的沉沉暮气。美贺子被揪到大街上,当即就被满大街的人围了个水泄不通。她披头散发,低垂着灰白的脸,像个罪人似的被勒令站在众目睽睽的人群中间。这些人为啥要这样疯狂地对待自己,她大概已经猜出七八分了。她似乎早有思想准备,料到这场风波迟早都会到来。这几天,她听到不少侵华日军当年在这里犯下的滔天罪行,令她觉得可悲的是,国内当局对那场侵略战争迄今没有做出一个洗心革面的能够让受害国人民理解的诚恳道歉。义愤填膺的群众把自己这个普通的日本人当作日寇来对待,情理上虽然有点说不过去,行为上也有些鲁莽,但站在他们的角度设身处地地去为他们想想,即便觉得不公,也应予以理解。她默默地叮嘱自己,要沉住气,不要闹,不必慌着为自己辩解,相信世宗会有办法解救自己。傍晚吃饭的时候,匡世宗正在为世勇和美贺子的婚事顺利度过了村民这道关而庆幸。人明天就要走了,没想到临走前又给来了这么一出,终归还是没有躲过。他赶忙吩咐世玉,到烈士陵园将几个守墓的伤残老民兵请来。同时安抚匡火鼎吴桂贤待在家里不要出面。对二位老人说,自家的事自己说不清,借助老民兵的嘴为美贺子说情更容易让群众接受。匡世勇是个火爆性子,一见美贺子被掳走,他还真有点舍命救美的劲头,舞胳膊弄拳就追上去了。匡世宗一把将他扯住,呵责道:“凑什么热闹!找挨打啊?老老实实给我在家待着!”劝回世勇,匡世宗带着肖菡,随后就追到了大街上。
“小鬼子啊……没人性的小鬼子啊!十七岁上俺就给他们糟蹋了……挨千刀的啊!……”村里一位叫二姑的老太太,哭喊着挤进了人圈中间的空地上。她弓腰虾背,瘦弱得跟干树枝一样。她的后脑勺耷拉着一个小得像驴粪蛋一样的发结,绾着她仿若寒霜一样稀疏的白发。纵横交错的皱纹像年轮一样刻在她的脸上,痛苦的泪水在她深似沟壑的皱纹里流淌着。她捣着两只尖尖的小脚,颤巍巍地摇动着弱不禁风的身子,扑上去扯住美贺子的衣袖,一边愤怒地撕拽,一边声泪俱下地哭诉着。她说,有一次俺受娘的嘱托,去很远的姥姥家串亲戚,不成想半道上遇到了日本兵,像一群恶狼一样不分青红皂白就把俺抓到了他们的炮楼里。俺那会儿才十七岁,俺说的是虚岁,周岁俺才十六。一窝鬼子一二十个人如同禽兽一样就把俺轮奸了。轮奸一圈还不算完,三圈五圈没完没了地糟蹋俺。俺还是个没长成人的孩子,哪架住这帮畜生不说生死地连着折腾?开始俺还知道害羞害怕,后来疼得俺就只顾哭叫了,再后来俺就不省人事了。两天之后,当俺睁开眼的时候,俺已经被转移到一个陌生的大院子里,问了身边的几十个同命相连的姐妹们俺才知道,原来这里就是专门为日军提供性服务的地方。俺想这下完了,离家这么远,再别想回家见爹娘了。大约一年之后,俺得了一种怪病,下身生了脓疮,后来就蔓延到全身,浑身的皮肤都烂了,脓血味恶臭扑鼻。他们说俺得的是性病,怕传染那些当兵的,就把俺如同一只将死的病猫一样给驱赶出来了。好不容易回到家,村里人知道了俺的身世,再没有哪个男人敢娶俺做老婆了。“……哎呀呀,小鬼子啊……你们难道不是娘养的?怎么你们的心就这么黑啊?……千刀万剐这些没人性的东西也解不了我的恨啊!……”二姑哭得死去活来,头一晕,眼一闭,身子如风吹残烛一样晃了两下便跌趴在地上昏过去了。卢早起赶忙让人将昏倒的二姑抬了出去。二姑的哭诉勾起了人们压抑在心底的仇恨。一些人为二姑的苦难童年伤心落泪,一些人冲着美贺子怒声斥责,许多人乱嚷嚷地继续争相诉说着日寇犯下的累累暴行。绿毛豆趁机呼起了口号:“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匡家峪不要日本女人做媳妇!小日本从匡家峪滚出去!”人堆里七零八落地跟着呼喊。卢早起极富煽情地指着美贺子说:“乡亲们,正是这位小鬼子的后代,居然被他老匡家当作宝贝疙瘩,要娶她做孙媳妇,这不是朝咱全村人的胸口上戳刀子嘛!这事如发生在寻常百姓家也就算了,可这事偏偏就发生在抗日民兵大队长匡火鼎的家里,发生在党支部书记匡世宗的家里。我不免要问一句,他们的良心到底哪儿去了?被狗吃了还是被鹰叼走了?平时他们口口声声教育别人要牢记历史不忘过去,怎么轮到自己头上就糊涂了?据我所知,匡家峪出现这等怪事,完全是匡世宗一人做的主。为了上项目,为了这个日本女人手里的几个臭钱,匡世宗竟然敌我不分、认敌为友、引狼入室,不惜出卖人格村格,力主让美贺子嫁给匡世勇。大家说,像这样一个丧失原则、背叛千千万万个死难烈士的人,还有资格做我们的党支部书记吗?”人堆里不少人随声附和:“不合格!下台!下台!”
匡世宗站在外围,焦虑地观望着纷乱的令人揪心的场景。卢早起刚才的一番激烈言辞,提醒并刺痛了世宗的心。他突然意识到这事并不像他原来想象的只是群众一时不理解闹一闹那么简单。他觉得这里头有阴谋,有人在利用群众对小鬼子的仇恨,以美贺子作为替罪羊,将群众的情绪煽呼到极点,继而将祸水转嫁到自己头上,以达到他们不可告人的目的。这事也只有他卢旺堆能干得出来。靠在北墙根、与他只半街之隔、正在闷头抽烟的卢旺堆,立刻引起了世宗的注意。卢犬站在卢旺堆的身边。两个灰色的面孔在烟雾的熏燎中显得特别的诡谲。他们一边静静地观望着群众的情绪变化,一边埋头耳语,好像在密谋着一桩惊天大事。卢早起的话同样激怒了站在世宗身旁的肖菡和卢小九。两个人气不过,几次要求闯进去同卢早起理论,却都被世宗劝住。世宗说:“沉住气,让他们表演,我倒要看看卢旺堆还能玩出什么花招来。”群众中一阵高过一阵的愤怒情绪,给了卢旺堆冒险一搏的勇气。他用胳膊肘磕了下身边的卢犬,示意他照计行事。卢犬转身站到靠墙根放着的一个碌碡上,端起村委副主任的架势,大声呼道:
“喂!喂!大家静一静!大家静一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