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中午的时候,所有炮眼的炸药已全部装好。炮不能单个放,必须采取群点,要响一齐响。群点必须用电打火。四十八个炮眼中埋着四十八个雷管,每个雷管都要接上一根电线引信,然后串联在一根电线上,引到距山头数百米远的掩体内,点炮时只需按下电钮,炮就会全部炸响。
准备工作就绪之后,负责指挥放炮的村民兵连一排排长匡二蛮,依照世玉和黄刚的指令,随即便对现场警戒区内发出安全警示。他站在一块高大的岩石上,一只手摆动着红色彩旗,一只手拿着哨子和用铁皮做的长筒子喇叭,吹一阵,喊一阵:“大家注意了,马上要点炮了!请滞留在现场的人员抓紧躲进掩体!凡不听劝告者,崩着伤着概不负责!”三遍警示过后,他便从巨石上跳下来,钻进巨石下面的洞内,伸手便把安装在洞内的引信电钮按下了。就在按下电钮的前一两分钟,躲在另外一个掩体内的世玉和黄刚,突然发现前方的山脚下滞留着一位放羊的老汉,悠然自得地赶着他的羊,仿佛对二蛮的警告毫无察觉。“这人怎么回事,傻子还是聋子,听不见要放炮了?”世玉边责怨边走出掩体,大声喊道:“大伯——躲开——要放跑了——快躲开——”喊了几声见老汉没有反应,世玉撒腿就朝老汉跟前跑,边跑边大声呼喊。黄刚跟着也跳出了掩体,先朝匡二蛮那边喊了几句,告诉他前方有情况,要他推迟几分钟点炮,喊罢就去追赶世玉。对于黄刚的喊话,匡二蛮压根儿就没有听见。他按下电钮,电流迅疾引爆雷管,满装数十吨炸药的四十八个大小山炮,顷刻间便一起炸响了。炸裂的山体以排山倒海般的气势腾空而起,黄色的尘团裹着乱石和泥土,像巨浪一样在空中翻滚。大地在剧烈抖动,犹如经历一场超级大地震。强劲的冲击波将周边的树木吹得东倒西歪,惊魂落魄的鸟儿们尖叫着夺路而逃。雪还在下,山上山下已披上一层薄薄的银装。阒静无声的旷野,瞬间就被隆隆炮声所打破。就在山体被炸响的一刹那,黄刚心里猛地一抖,喊了一声“卧倒”,一耸身就把跑在他前面的匡世玉扑倒在地。他把她裹在身下,瞬间便被坠落下来的土石掩埋住了。直到解除警戒,黄刚仍然压在世玉的背上动也不动。匡世玉连声叫了几遍让他起来,黄刚却没有任何回应。不祥的征兆顿时让世玉感到一阵紧张。她用力从黄刚的身下爬出来,蹲在黄刚的身边,一边呼唤,一边为他扒去身上的泥土和碎石。黄刚双眼紧闭,气息微弱,一道黑色的血流从鬓角淌在他的脸上。世玉赶紧唤来战士和民兵,将黄刚抬到一辆军用吉普车上,便火速开往距工地相对较近的炮兵旅驻地医院。
经紧急抢救,黄刚从昏迷中渐渐醒了过来。做完伤势检查,骨科范医生向闻讯赶来的部队首长庄烈焰、村干部匡世宗和卢小九,以及守候在这里的匡世玉和匡二蛮等人通报了诊断结果:从拍的片子上看,黄刚头部和腿部的伤均为外伤,不会留下后遗症,过几天即可痊愈。伤得重的部位是腰椎,已被砸成粉碎性骨折。当黄刚做完手术被推进病房时,范医生以十分沉重的心情再一次向大家通报,黄刚的腰椎神经被砸成了阻断性坏死,已经没法接通了,最后的结果只能落个半身截瘫。医生的话等于宣告了黄刚的终身残废,让在场的人无不感到惊讶和惋惜。匡世玉的眼泪忍不住就涌出来了,她焦急地向医生表达着自己的愧疚之情,说黄处长是为掩护她而负的伤,求医生无论如何也要把他的伤治好。如果有需要,她愿意献血、捐肾、捐骨髓,只要能让他重新站起来,抵上命她都无怨无悔。匡二蛮也跟着检讨,说,此次事故的酿成,责任完全在自己,他愿意拿出家里的所有积蓄,哪怕是卖房子卖家具,也愿意为黄处长承担全部医疗费用。你俩都不要争了,匡世宗劝住世玉和二蛮,对庄旅长说,部队是我邀来的,黄刚是为支援老区建设负的伤,事故的责任应当由我和大队来负。旅长庄烈焰笑了笑说,支援老区建设是部队应尽的义务,出点闪失在所难免,你们就别争抢着承担责任了。几天之后,当黄刚得知伤情的真实状况时,向来十分刚强的他,一下就被这灭顶般的灾难给击垮了。灾难毁灭了他的人生,也毁灭了他对美好未来的向往,仿佛觉得什么都完了。当着大家的面,他默默地忍受着,不愿意让人看出自己的软弱。
从打黄刚住院之后,心怀歉疚的匡世玉没日没夜地坚持在身边照料,为黄刚灌汤喂药、净脸擦身、端屎接尿,像伺候亲人一样无微不至。姑娘家服侍一个男人,大家都觉得过意不去,部队和村里也因此曾几次派人要替换她,但都被她拒绝了。她张嘴说黄刚是她的救命恩人,闭嘴说黄刚是为支援老区建设负的伤,人都伤成了这个样子,自己还有什么好在乎的。这天,世玉正在给黄刚喂饭,门缝里突然伸进一颗包着白毛巾的脑袋,神色恍惚地瞪着世玉。问,这里是不是黄处长住的病房?世玉用纸巾擦了擦滴在黄刚嘴角的饭粒,放下碗,过去将老汉让进屋里,问他什么事。老汉说他是来找救命恩人的,她叫匡世玉,不是她大喊着让俺躲开,俺恐怕早都被石头砸死了。世玉明白了,原来是那个放羊的老汉。世玉没好气地吵了他几句,埋怨他当时为啥不早点离开。老汉说自己耳背,没听见,真的对不起,为了我让你们遭这么大的罪。事已至此,世玉没好意思再过多地责怪他,说,只要你没被砸着就好,回去吧,以后要当心着点。老汉把手里掂的一个纸袋子放在床头柜上,说是几斤羊肉,自己的一点心意。世玉劝他拿走,老汉却坚决不肯,放下肉就跑得不见了人影。
临到伤愈出院的时候,世玉不忍心把黄刚一个人丢在部队,经请示庄旅长同意,就把他接到了自己家,说是调养一段时间以后,再把他送回部队。考虑到黄刚夜里需要人照料,世玉就在自己的小西屋安放了两只床,陪黄刚一起住。大禾金凤开始不理解,担心闺女的名声,遂提出让世玉值白班,让匡大禾值夜班,轮流着伺候。世玉坚决不肯。老两口犟她不过,只好顺从,并主动帮着世玉照顾黄刚。匡火鼎吴桂贤隔三岔五就会带些吃的喝的来看望黄刚,对他在危急关头救下世玉深表感激。匡火鼎拍着自己的半条残腿,忍不住又一次讲起了当年孤身深入日寇盘踞的黑水县城获取情报的故事,鼓励黄刚要笑对人生,坚强地生活下去。吴桂贤也跟着宽慰,说抗战那会儿,匡家峪家家都住过八路军伤病员,老百姓都把他们当亲人看,家里有点好吃的,宁可不让孩子吃也要让给伤病员吃,大家只有一个心思,只盼望他们尽快好起来,早点回前方打鬼子。她叮嘱黄刚只管安心静养,这里就是你的家,千万不要见外。不幸的消息同样牵动着有着光荣拥军传统的村民们,他们拎着水果,掂着瓜菜,捧着炖好的鸡汤肉羹,纷纷前来家中探望。匡世宗几乎每天都会抽出时间,过来跟黄刚聊上一阵子,帮他纾解心中的郁闷。每每谈到人生出路,黄刚的话里都充满悲凉和绝望。他说自己是个孤儿,从小就不知道啥叫家的温暖。原来他还渴望能有个家,如今身体变成了这个样子,对家的渴望已然变成了一种奢望。嫁给一个重度残疾人,没有哪个姑娘会如此地犯傻。他估摸着,他今后的出路很有可能被安排到部队干休所,陪着那些荣誉老军人,无聊地虚度一生。为了帮助黄刚在绝望中看到一缕阳光,聪明的匡世宗提出从本村给他找个媳妇,让他在匡家峪安个家。世玉表示赞同,说,媳妇我可以帮着找,成家后建议你继续搞创作,你的长篇小说《苦丁》写得就非常好,坚持写下去准会成为一名有成就的军旅作家。两个人谈得兴致盎然,而听者黄刚,却看不出有半点心动。
经过一段时间的朝夕相处,从黄刚半吐半咽含混不清的话语里,世玉终于明白了他的心思,原来他一直在暗恋着世玉,除了她,介绍别的姑娘他都不感兴趣。这下可给世玉出了个大难题。且不说救命恩人这一层,单说黄刚的才华和品行,也足以让她敬重和爱慕。然而,他已不是从前的那个四肢健壮帅气俊俏的小伙,而是个终生与轮椅相伴、事事都要靠人伺候的累赘。果真要嫁给他,吃苦受累是意料之中的事,有没有生育能力、能不能给生个一男半女也很难说。本意上她并不愿离开世宗,可良心的驱使又让她难以拒绝黄刚。人总得讲点良心,讲点道义,讲点自我牺牲,一个只顾自己,不能设身处地为他人着想的人,终归不是世玉为人处世的风格。当然了,良心的回报不一定非得以身相许,不一定非得以牺牲爱情为代价。她明白这些道理,但她又纠结得难以自拔。在爱情和良心的博弈中,她最终还是选择了良心,选择了黄刚,决定与世宗分手。
这天傍晚,世宗约她去了一趟烈士陵园,给几个老民兵送了几斤猪肉、几块豆腐,还有奶奶蒸的一大兜子馒头。从老民兵那儿出来天就黑了,心事重重的世玉却不想回家,提出让世宗陪她到陵园里散散步。世宗欣然接受。两个人沿着墓地间的小道,边走边聊,不知不觉就走进了墓地深处。太阳已掉进大山的背后,几片火烧云挂在天边,宛若新媳妇的红盖头。当走到世玉的亲爷爷韩六子的墓前时,两个人不约而同地停下了脚步。
“小妹,报告你一个好消息,”世宗眉飞色舞地说,“爷爷同意咱俩的婚事了!”
“是吗,啥时同意的?”世玉心想,好消息是好消息,不过来得有点迟了。
“昨天晚上。”
“嗯……嗯……”
“你怎么了?不高兴?”世宗把两手搭在世玉的肩上,盯着她暗淡的眼神。
“我……”世玉顿了下,“我,我讲不出口,觉得愧对于你……”
“什么事让你这么难为情?”
在世宗的追问下,世玉横了横心,把纠结了许久许久的话说出了口:“哥……我……我想……咱们还是做兄妹吧……”
“什么意思?你改变主意了?”世宗惶遽地问。
世玉艰难地点了点头……
“为什么,为什么?”世宗猛烈地摇晃着她的肩膀,“是我哪儿有对不起你的地方?”
“不是,”世玉低着头,不敢正视世宗,“我,我爱上黄刚了。”
“胡说!我不信!”
“真的,我不哄你。”
“啊,我明白了,敢情让你们在一起筑了两年的路,倒筑出移情别恋来了!”世宗气得浑身发抖,“小妹呀小妹,你真的让我失望!你我自小青梅竹马,这么多年相亲相爱,我们天天等,日日盼,好不容易盼得爷爷奶奶同意了,你却要离我而去,你考虑过我的感受没有?”
“哥,哥,你听我向你解释。”
“我不听你解释……”气血涌心的匡世宗一口气没有缓过来,身子一晃就瘫软在了韩六子的坟头上——哥,你怎么了哥——世玉惊惧地呼喊着,扑上去将世宗抱住——哥,你醒醒啊——你听妹子解释啊——世玉自知闯下大祸,慌乱中又是掐人中又是做人工呼吸,折腾了好一阵子也不见好转。无奈之下她跪在亲爷爷韩六子的墓碑前,痛心疾首地喊道——我的亲爷啊,你显显灵吧,救救我的世宗哥吧,是我害了他啊——凄厉的喊声如闪电一样划破阒静的夜空,在大山环抱的墓地间悠悠回荡。风将墓地间的柏树吹得沙沙作响,飘忽不定的树影仿佛一群从墓地里钻出来的魂灵,披头散发,打着呼哨,在她的脸前手舞足蹈。忽儿又下起了雨,清凉的雨滴把他从昏厥中唤了过来。小妹——世宗慢慢从地上坐起,伸手拉住世玉的手——我这是怎么了?跟做梦似的——世玉泣不成声——哥,你可算醒了?你都要把小妹吓死了——匡世宗一折身子从地上站起,拍了拍身上的雪,极力压抑着内心的痛苦。
“哥,你听我说,我知道你心里只有我,也知道你对爱情的忠诚,提出分手绝不是因为你,你没有哪儿对不起我,说对不起的应该是我,是我背叛了自己的诺言。我有过犹豫,也有过彷徨,想到过婚后日子的艰难,也想到过没有夫妻生活、不能生儿育女的痛苦。我想了很久很久,想了很多很多,但所有这些全被我的良心战胜了。且不说黄刚是为支援老区建设、为救我而致残,即便从道义上讲,一个自小就经历过那么多不幸的人,现在又遭受如此残酷的打击,我真的不忍心置之不理。我能做到的,就是伴随在他的身边,为他分忧,为他分担痛苦,让他感到爱的温暖。哥呀,你一定要挺住,一定要理解我支持我!纵然咱俩不能当夫妻,但你永远都是我心目中最伟大最崇高最受尊敬的大哥!”世玉在用心倾诉,用血和泪表白。
看来小妹是铁了心要嫁给黄刚了。像这样关乎个人一生的大事,她宁愿自己受憋屈,也不想让别人不高兴。这就是她的人格所在,不这么想就不是她匡世玉了。她的这样的人格,不正是自己一直以来所敬佩的吗?不错,黄刚是有救命之恩,但救命之恩不一定非得以牺牲个人爱情为代价嘛!想来想去,匡世宗对小妹的做法仍然难以理解。他说:“婚姻大事终非鸡毛蒜皮的小事,不能靠一时冲动来决定。你看这样好不好,咱们都给自己宽限一段时间,你我都静下心来想一想,想通了再做决定好吗?”匡世玉本来想彻底说个了断,后又想,凡事都有个消化的过程,这么多年的情感交融,现在说断就断,显然有点不近人情。“好,你我都想想,晚几天我们再见面。”
之后,匡世宗虽然又进行了多次争取,但世玉依然初衷难改。既然已经这样了,世宗也只好放手。推心置腹的交流让彼此少了几分怨气,多了几分理解。各自均向对方表示,以往的恋情就让它深埋心底,兄妹还是兄妹,不能让分手伤害到兄妹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