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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屋里跺脚，骂自己的亲生女儿，骂得很脏，我都听得脸发紧。再后来，几个表嫂并排站在她身后，穿着各色衣裳，一言不发，以冷峻的眼神看着她骂。她被骂的女儿在马路对面。那是一处拐弯地带，靠南是一面小坡，乱七八糟长着草。路边还有一棵临河而长的核桃树，绿得像一团墨。我在她面前低着头转了一圈，抬脚向院子里走。似乎我的脚刚越过门槛，就醒了过来。
窗帘遮蔽的中午充满隔绝意味。外面有民工不停敲打着逐渐成形的楼房。一个人躺在床上，想刚才的梦境。
骂人的那人叫曹丑妮，是我母亲的亲姐姐，我叫大姨妈，她已经故去五年了。被骂的是她唯一的女儿，我表姐，比她母亲，也即我的大姨妈还早故去半年。
——那是2006年秋天。秋风从北京方向吹来，在南太行的崇山峻岭间穿插，像流窜的高强度火焰，分次分片地将山坳里的庄稼吹熟，茅草和树叶也跟着萧索有声。
大姨妈共生育了五个儿子一个女儿。女儿排五。最小的儿子过继给了姨夫没有儿子的二兄弟。我十五六岁时，四个表哥都结婚了。其中，四表哥学木匠，后来在邢台县路罗镇一村庄做木匠活时，遇到一个喜欢他的女人——也就是我迄今为止的四表嫂。四表嫂姊妹三个，一直想找个上门女婿。四表哥人憨厚，木匠出师后，很快就在那一带打开了局面。
四表嫂父母看四表哥有手艺，人也老实，觉得找这么一个上门婿也不错。四表哥和四表嫂一见钟情，锛头还没抡几回，就和四表嫂如漆似胶了。据说很快有了一个孩子。因为未婚，就把孩子送了人。俩人要结婚时，四表嫂父母坚持要四表哥把户口迁到他们村里，否则，四表哥和四表嫂就只有私奔这一条路。
后来的情况可能是四表嫂孝顺，不愿父母老来难过，也与父母统一口径。四表哥也觉得四表嫂很好，便在大姨妈，还有我母亲，以及小姨妈、两个舅舅的极力劝阻下，不顾一切迁走了户口。这一晃，就是十多年过去了。四表哥又先后生养了一个女儿和一个儿子。2006年，四表哥的女儿幼师毕业后在邢台一家私立幼儿园打工，儿子读初三。
秋天，满山都是草木。田地和它怀抱的各种庄稼散落在各个村庄外围。玉米硕大金黄的穗子低头向下，谷子也在风中摇头晃脑。核桃、栗子投奔树下的茅草窝、乱石堆和荆棘丛。四表哥家人口多，地也多。三个人忙不过来，就打电话给大姨妈，要老家的人来帮忙。这一年，大姨妈71岁。
此前的1988年春天，二表哥在一个春日，独自一人进山，在怒放的洋槐花香气中，用绳子拴住一株核桃树枝杈，结束了自己的生命。次日，我放学，到自己家，见铁锁紧闭。院外苹果树花开得手足舞蹈。我只好到奶奶家。奶奶正端着饭碗，坐在门前一块老红石上吸溜面条。看到我，奶奶说：“平子，赶紧去你大姨家看看吧，你二表哥上吊死了。”
我一路小跑。二表哥和三表哥共用的院子里堆满了人。哭声和吵闹声混在一起，把就近的树叶击打得东摇西晃。院子以外的场子里，赫然放着一口黑棺材。我走过去，伸手要掀开。四表哥喊了一声，帮我打开棺材。二表哥脸色发黑，嘴唇紧闭，眼睛早就看不到任何人了。我哭了一声，看到一只硕大的绿苍蝇，不知何时飞落在二表哥额头。
到院子里，遇到二表嫂。她是附近村庄的，和二表哥结婚几年，怀孕几次，孩子都没有保住。大姨妈和我娘、还有小姨妈三姊妹为此事嘀咕了好长时间，然后找到一个中医，让她吃了很长一段时间中药，才生下一个女儿。二表哥上吊那年，女儿不过五岁。我满脸不解，与二表嫂相向而过时候，却发现她低头笑了一下。
她的笑让我匪夷所思。一个壮年女人，自己丈夫死了，为什么还能笑出来呢？到屋里，大姨妈还在号哭，嘶哑地喊着二表哥的名字。大姨妈的裤子湿着。母亲看到我来，把我叫到一边说：“你把弟弟带回去，自己做饭吃。”她在这陪大姨。我摇摇头。母亲嗔了一声，说：“你大姨伤心得大小便失禁。我得在这儿陪着她。你不听话我就大耳刮子扇你了啊！”
2
二表哥自杀原因似乎很复杂。大姨妈姊妹三个在一起时，总是说些家事。我在旁边听到一些。大的背景是，大表哥结婚时，大姨家还没修盖新房子。娶回媳妇，大表哥就和大表嫂住在三间建于五十年代的老房子里。大表嫂似乎也怀孕几次，最终以流产告终。与此同时，二表哥三表哥四表哥也次第长大，纷纷到了结婚年龄。房子住不开，媳妇娘家又十分强调新房子。大姨妈下了狠心，全家爷们五口全上阵，敲石头、买石板，叮叮当当新建了一排六间房子。二表哥先结婚，占了三间。三表哥结婚，又占去三间。盖房子时，大表哥作为长兄，风雨来去，出力不少。四表哥盖房子时，他也昼夜尽心。三个兄弟都住上了新房，他还在老房子里窝着。心里就很不顺。时常向大姨妈发脾气。再后来，自己又找了一处地方，新建了一座房子。不幸的是，他的房子因为靠坡太近，上面是省道，下面是修路时挖抛的石渣。有一年暴雨数日，山体垮塌。大表哥的房子硬生生被泥石流截去一间。
再后来，大表哥和二表哥闹。兄弟两个吵架，大表哥竟诅咒二表哥赶紧死，死了好给他腾房子住。二表哥上吊前一年秋天。他从山西拉大锯挣钱回来，和大表哥明着吵了一架。双方老婆也都咬牙切齿，脏话如注，相互间骂了个水泄不通。大表哥住在二表哥三表哥房后，骂得不过瘾，一抬脚就上了二表哥房顶，拿头撬房顶。住在老村里的大姨妈闻声，沿着小路石头一样滚来，对两个儿子说：“你们再这样，我就撞墙死给你们看！”
二表哥回到家里，躺在床上喘粗气。随后又叫二表嫂把点豆腐剩下的卤水拿来。二表嫂不知其意，也没犹豫，就把卤水递给了二表哥。二表哥叹息一声，身子斜起，咕咚咚喝了下去。不一会儿，脸发青，继而呕吐。二表嫂惊慌失措，跑到院子里大呼小叫。大姨妈还在三表哥家，闻听奔了过来。进门一看二表哥的痛苦样子，又向二表嫂问了情况。哭着叫三表哥找车。三表哥一溜小跑，找了一台拖拉机，胡乱扯了一些铺垫的东西，就往十三里外的乡卫生院奔去。
好在抢救过来了。大姨妈姊妹三个，和二表哥说了很多话，但二表哥仍有着很强的厌世情绪。1988年春天，草木在风中再次镀上新绿，花香在沟壑之间疯狂流窜。洋槐花开了，村人总是要捋些回来，精挑细捡，与玉米面和起来，再放上油盐和葱花蒸了吃。剩下的，用刀剁碎，泡在清水里，再放些麸糠喂猪。有一天早上，太阳还没有从东边山后上来，二表哥就甩着大脚丫来到大姨妈家，说：“娘，我帮你再捋些洋槐花来喂猪，你老了，爬不上山了。”孩子孝顺，大姨妈自然高兴。
二表哥背着编织袋，甩着镰刀，大踏步地往村子东边的一座山岭走。山不高，上面除了茅草，还有栗子、核桃、楸子、刺槐等树木，也有人在林子空白处开垦了田地，种些谷子、花生、红薯等农作物。日上三竿，村人纷纷吃了早饭又各自上工了，二表哥还没回来吃饭。因为隔了一道山岭，喊是喊不应的。大姨妈就去找。到沟口，大声呼叫二表哥的名字，没人应声。大姨妈继续向沟里走。到一棵核桃树下，蓦然看到二表哥的身体像一个沙袋在枝丫上挂着。大姨妈哀号一声，连滚带爬冲过去，一边喊救命一边从下面抱住了二表哥的腿。
二表哥体温尚在，据说还有一丝气息。但大姨妈不懂得急救，只是抱着二表哥的腿哭喊。等其他人赶到，已经回天无力。后来，大姨妈才听人说，搭救上吊自杀的人，首先要替他解开脖子上的绳索，并迅速用膝盖抵住****，再捶击心脏，做人工呼吸等。她为此懊悔了十多年，精神失常四年有余。
那年我十五岁。
掀开棺材看到二表哥死去的模样，我忽然觉得，人的生命原来如此简单，结束就像过家家一样，说没就没了。站在表情不一的人群中，我精神恍惚。周边没有一丝声音，脑子里只有一种游移不定的判断，总觉得这不是一个既定事实，残酷、费解且荒唐。我想起小时候，二表哥还没结婚，每次我来大姨妈家，他看到了，就会张开双臂，黑红的脸上堆着水洗一样的笑，等我快步跑到他怀里。
3
大姨妈老了，又住在老村子里。四个儿子都已各自成家，表姐也出嫁数年。每次到大姨妈家，我都在大表哥、三表哥家混吃喝。以前时常冒出些人间气息的二表哥家空了，院子里的草在雨水中摇头晃脑。干热的天气，紧闭的木板门，再加上门槛及台阶上的灰土，更给人一种强烈的破败感。我从母亲口中得知，二表哥死后不久，二表嫂就改嫁到了邻县。在大姨妈坚持下，二表嫂把她和二表哥唯一的女儿留给大姨妈抚养。
没多久，大表哥只身住到了二表哥房子里。二表哥的院子里栽了两棵苹果树。每年七月，圆滚滚的苹果就跑上枝头。我回家问母亲大表哥为什么住在二表哥房子里。母亲说：“他想要呗！”然后是一声叹息。我又问：“二表哥住过的房子，他不害怕？”母亲说：“你大表哥信了基督教。”
大表哥信仰基督，似乎是很早的事情，或者与二表哥自杀同时。我依稀记得，有一次我去他家，一进门，就看到正堂墙上挂着一幅耶稣受难画像，还有“不占罪人的道路，不从恶人的计谋”对联。桌子上放着一本卷毛了的黑皮《圣经》。我拿起来翻看，觉得里面有些话很好。慢慢读了一些，似乎身心透明起来。可母亲说，大表哥痴迷到了田地荒芜，不出去挣钱，一家人清汤寡水过日子的地步。大姨妈非常忧心，希望有个人能劝劝大表哥，信啥也不能耽误干活，信啥也得让老婆孩子吃饱饭。
我自诩认得几个字，又在读中学，有几次自告奋勇去劝大表哥。和他坐下来，我还没开口，他就说，耶稣是全人类的神，除了他之外，再没有哪个神能和他相比。我说，耶稣是神，可是你呢？大表哥一听，猛地用厚嘴唇遮住突出的牙齿，哼一声，说，你小屁孩知道个啥？起身就走。我尴尬一阵子，灰溜溜返回。
时间到了1997年，二表哥坟茔风吹雨淋，日月轮照，逐渐在山沟里与草木泥土融为一体。村人渐渐淡忘了曾经还有那么一个人。只是他留在人间的“根”，即他和二表嫂的孩子，已经出落成标致的大闺女。我离开家乡也五年多了，有次回乡去邻村看望大姨妈，却意外发现，大表哥撤出了二表哥的房子，三表哥在二表哥房子里做起了酱油。其实也算不上酱油厂，只是自行勾兑的场所。我诧异。
母亲说：“你三表嫂厉害，把你大表哥撵出去，自己占用了。”我说：“大表哥那么坚决，三表嫂怎么能把他赶出去呢？”母亲说：“你大表哥每次去你二表哥房子住，你三表嫂就骂。再后来，把锁子砸掉，换成自己的。你大表哥再砸掉，换他自己的。这样闹了几次，你大表哥认输了。”有时候和大姨妈说起，大姨妈总是叹息。本来就黑的脸上，松了的皮肤一颤一颤地，像是在拧螺丝。我说：“你是他们的娘，娘说话孩子该会听从。”大姨妈又长叹一声说：“哪儿啊，人家不骂俺就是好事了！”母亲说：“你三表嫂是老虎，不把你大姨妈吃了就算嘴下留情了。”
大姨妈还说，曾叫了俩舅舅来调解，三表嫂也不买账。在南太行乡村，舅舅被普遍认为是家长，所谓“千亲万亲，舅舅最亲”，舅舅最权威，当然是外甥们的克星。我依稀记得，三表嫂是一个漂亮的女人，能说会道。她和三表哥结婚前一年冬天，我和三表哥、四表哥睡在他们的新房子里。四表哥说：“三哥有对象了，而且是上学时候对上的，长得可好看了！”那一晚，我还看到三表哥凛然成熟的下半身，我还问他我那儿为什么还没长毛。他和四表哥笑我是小屁孩，小青龙，大白板。
三表嫂人长得矮，但皮肤白，眼睛大。两只薄嘴唇再加上一口细白牙，两腮荡水的小酒窝，自然讨家人和乡邻喜欢。二表哥上吊自杀办后事前后数日，大姨妈和我母亲，还有小姨妈就都住在她家，她也和她们一起照顾悲痛中的大姨妈。我那时候觉得这样的媳妇真好，将来也能像三表哥一样娶到三表嫂这样的媳妇的话，可真是世上最美的事儿了。他们刚结婚时，我也时常去她家。那些年，三表哥在一家煤矿当工人，一般不回家。三表嫂做的饭好吃，我不仅蹭吃，还时常和她开玩笑。无论我怎么说，她都是笑。
我怎么也不相信，以前那样懂事识大体的儿媳妇，怎么也变得不可思议了呢？母亲和大姨妈说，那是有人挑唆的。还说，二表哥死了，二表嫂早就嫁人且又生了孩子，大姨妈抚养的也是孙女，迟早也要成为别人家的人。在大表哥三表哥看来，二表哥的房子及一切财产应当由他们接手。因此，大表哥和三表哥相互争，谁也不让谁。还有几次，三表哥将大表嫂逮住，拳脚加棍棒打得鼻青脸肿。
4
这样的战斗持续多年，期间，大舅二舅都死了。四表哥因为做了上门女婿，极少掺和家务事。每年回来，也都是住在三表哥家，禁不住一面之词，也帮着三表哥一家说话。
大表哥愈加痴迷基督了，再后来精神恍惚，连下地都要大表嫂带着。大致是2005年。又是春天，南太行乡村人们随暖风而动，扛着镢头，提着镰刀，背着化肥和种子，在山坳间的田里与泥土作战，沙沙的、叮当的声音此起彼伏。有一天早上，大表哥犯病，口中念念有词，沿着山坡野兔一样乱奔。
南太行的山高而陡，荆棘丛生，岩石遍布。大表嫂急忙喊了儿子、女儿，将大表哥抓住，弄回家里。不久又送到了精神病院。大姨夫按照大姨妈的要求，夜里去大表哥家看门。有天早上，大姨夫正在翻送土肥，忽然头上一凉，再就是一阵骚味。抬头一看，是三表嫂起床后泼夜尿，竟兜头泼了自己公公一身。次日早上，太阳都把懒孩子屁股晒得着火了，大姨妈见大姨夫还没起来吃饭干活，就去敲门。半天没人应，找人把门弄开，大姨夫已经全身冰凉。
我听到这一消息，头发发麻。大姨夫极其老实，只知道吃饭干活，亲戚去了，也只是说一声“你来了”，然后闷头做事。我去大姨妈家无数次，与四个表哥一个表姐说的话能超过喜马拉雅山，但与大姨夫的话，至多不超过100句。我还记得，我们家盖新房时，大姨夫带着四个儿子一个女儿，帮忙砌石垒墙苫房顶，表姐和大姨妈帮母亲做饭，收拾东西。母亲经常说：“咱们家盖这房子，要不是你大姨妈家的人帮忙，说啥也盖不起来的。”
我自小就没见过姥姥姥爷，感觉中，大姨妈就像姥姥一样。不管我何时去，在她们家住多久，怎么玩闹，大姨妈从不怪我一句。大姨夫也是。几个表哥除大表哥结婚早，年龄大外，其他的都把我当孩子，一般不和我一般见识，只有四表哥有时候和我闹一闹，不管理亏还是有理，二表哥或三表哥看到了，不论青红，一准训斥四表哥。
大姨夫的死如同乡村人头发上的一根草屑，随手一抓，就被碾进了泥土。此时，大表哥在精神病院，没人对他说，即使说了他也未必能回来。大约两个月后，大表哥病情稍缓，大表嫂把他接了回来。这时候，种子早就出脱成了苗儿，又下了几场雨，野草与庄稼齐盛，树根与禾苗私通。村人开始下地清理杂草，铲除横生的树根。有天下午，大表嫂和大表哥一同上山。干完活，两口子扛着农具往回走，大表哥一脚踩空，竟然从山上滚了下来，石头一样在荆棘中连续向下，当场丢了性命。
父子两个，前后不过三个月都离世了。有一年我回家，和弟弟骑摩托出去，行到一道山沟，弟弟指着一斜坡上的坟茔说，那就是大表哥的坟。当时，刚下了雨，本来就凉，我一看那荒草之中的坟茔，忽然一阵心悸。又一年，大表哥的儿子结婚了，向我借钱。我拿了四千元托弟弟转交。再一年，大表嫂竟然收留了一个不傻，长得也精神的流浪男人，没拿结婚证就睡在了一起。我听母亲说了，叹息一声。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一起几十年，一个人没了，马上会有另一个取代。这一情况南太行乡村近年尤甚，特别是一些因矿难、车祸而亡的家庭，丈夫逝去，妻子马上另嫁。
这也是遍布人间的一个事实。可能是年龄问题，大表哥53岁去世，大姨妈虽然已经七十出头了，但相较二表哥故去的悲伤减弱不少。一年后的秋天，四表哥打电话叫大姨妈带上孙子孙女们去帮秋忙。
头天下午，大姨妈让三表哥儿子、大表哥女儿联系，甚至叫了我母亲和小姨妈一起去。我母亲先前与四表哥有怨隙。原因是大表哥儿子结婚时，剩下的吃食，他们家怕放坏了，给人胡乱送，其中一家，是大姨夫的亲兄弟，但多年来一直矛盾重重，水火不容，欺负过我大姨妈。四表哥坚持要给人家送，我母亲拦住。四表哥一时气急，竟把我母亲甩了一下，手也磕破了。我弟弟上去骂了四表哥，差点动手。我听到消息，也对四表哥做法提出谴责，要找他质问。
第二天一早，三表哥的儿子带着自己姐姐，开了一台破旧三轮车，拉着大姨妈、大表哥的女儿，还有表姐和她十三岁的儿子飞驰到小姨家。小姨家养蜜蜂，临时有事不能去。三表哥的儿子长得帅，骑摩托飞箭一样，早就被乡人骂为二百五。他驾驶着三轮车，在山路上如惊马奔腾，穿山越岭，至邢台县路罗镇一村庄外，急转弯，又是下坡，刹车刹不住，一下子栽倒在路边地里。表姐和她唯一的儿子当场死亡。表姐的脖子几乎被利石割断，头被劈成两半。大姨妈头部重创。大表哥女儿胃被刺穿，牙齿全部脱落，三表哥的女儿儿子分别折断了胳膊和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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弟弟哭着打电话给我，夹杂着母亲和小姨妈的哭声。我惊呆了。拿着手机，站在办公室窗前，整个身体被水泥浇筑了一样。好半天，我才醒过神来。我大喊说：“全力救治大姨妈！”我又让弟弟把电话给母亲，对母亲说：“大姨妈治病的钱我掏。”母亲哭着说：“还在抢救呢，不知道人还能活成活不成！”小姨妈泣不成声。放下电话，我就对妻子说要回去。几天后，母亲告诉我，大姨妈命暂时保住了。三表哥四表哥怕花钱，就把大姨妈拉了回来。
大姨妈脑部受重创，时而清醒时而糊涂，疼得彻夜喊叫。我说我出钱诊治，母亲说：“人家家里闹得不可开交。再说，是人家的娘，人家不管，你管，算个啥事？再给人家家里添矛盾？”我叹息，想起小时候大姨妈对我的好，对我们家的帮助，就觉得这时候我不为她做点事，可能永生惭愧。我回到家里，去看大姨妈，她已经瘦成一把骨头了，看到我，还叫我平子。才说了一句，她就糊涂了。我坐在床边，和母亲一起为她梳头，喂她喝汤。她一会儿自己甩头，一会儿破着嗓子喊疼。
母亲说，孩子们不管，她和小姨妈轮流管。小姨妈离得远，有时候少来几次。大姨妈一清醒，就喊叫母亲。其他人都不要，就要她。我说，你管也对的，她是你姐姐，你在这世上最亲辈分最大的人。母亲说，俺亲姐姐，俺肯定管。
大姨妈大小便失禁，都是母亲帮着换衣服。有时候三表哥会陪着，还有大表哥的儿子儿媳妇，再就是远嫁邻县由大姨妈一手带大的二表哥的女儿。
我后来听说，大姨妈卧床那年，也就是2007年春节，为防止三表嫂闹事，母亲和小姨妈决定，让二表哥女儿提前出嫁。在三表嫂看来，二表哥没了，二表嫂改嫁，他们的女儿就应当她说了算，意思是要男方给她一些彩礼钱。而彩礼钱大姨妈也没有收到，二表哥女儿自己收着。出嫁那天晚上，三表嫂带着儿子，到大姨家大闹。她们大发雷霆，推翻了已经炖好的肉，砸坏了好几件家具。
大姨妈受伤病倒多日，从不提自己女儿和唯一的外孙。母亲和小姨妈当然不能说，表姐和她儿子死得那么惨，再提就是对大姨妈的伤害。三表嫂对着大姨喊叫着说表姐死的事，这是对大姨妈最大的伤害。我愤愤不平，要找三表嫂。母亲把我拦住了。我离开后不到一个月，大姨妈死了。死的时候，身边没有一个人。母亲回家换衣服，叫三表哥和大表哥的儿子儿媳照看，结果，他们都出去了。母亲说，她赶到时，大姨妈已经断气了，连衣服都没来得及穿。
南太行乡村讲究在人即将过世时为他（她）穿好寿衣，赤条条来，不能赤条条走。也讲究即将离世时有最亲的人在身边。
大姨妈丧事时，三表嫂又闹，拿着棍子敲打大姨妈棺材。母亲和小姨妈气愤，但谁也不敢拦。我知道后，咬牙切齿，说要是我在，我非打死她不可！然后是叹息和眼泪，吱吱有声。大姨妈去世那年冬天，我和妻子带着儿子回老家。一个上午，北风呼啸，太阳惨淡若无，我和妻子陪着小姨妈，还有大表哥儿媳，几个人开着车，爬上一座山，去看已经与大姨夫合葬了大姨妈。小姨妈和我妻子趴在他们坟头哭，我跪下来，也哭，但没有出声。高山之上，草木萧索，周边山峦在苍天下静默。俯视下的村庄如同一块块巨大又不规则的磐石，散落在高低不平的山间。
村庄依旧，炊烟白色蟒蛇一样向着高空飞升，鸡鸣可闻，孩童和大人的哭声吆喝声，还有机动车的轰鸣时断时续。站在大姨妈坟前，我看到了她住过的老房子，还有几个表哥住的房子。甚至，我还看到了三表嫂、三表哥在院子里忙碌。她的邻居们照常在自家门前做着各种各样的事情。我觉得特别悲哀，但又无从发泄。一个人消失，毕竟是个体性的，人群之中，每天都在发生。轮番新生与消失的人，对人类这个庞大的群体触动何其微小？大姨妈和大姨夫，还有大表哥、二表哥以及表姐和她儿子，灾难集中发生在一个家庭，其震撼也只是任由乡人发几句感慨而已，甚至，有些与他们关系并不好的人，还在背后呵呵笑。
给大姨妈上坟时，我想，晚上一定会做梦的，梦的主角肯定是大姨妈。可到太阳照过窗棂，落在我和妻子懒睡的被子上，连梦的尾巴都没出现。几年时间过去了，我一直会想起大姨妈、大表哥、二表哥和表姐，但从没有梦见他们。
直到2012年5月15日中午，大姨妈以咒骂自己女儿（比她死得更惨的表姐）的方式进入我梦境。醒来后，我觉得蹊跷。梦中，大姨妈以泼妇姿态出现，而且极其逼真。这是为什么呢？我躺在床上回想许久，方才觉得，与自己生命攸关的每个人，其实都不会走远，无论何时，他们都会在你的身体乃至灵魂的某一处，并且会以持续一生的顽固方式，与同历者须臾不离。就像我和你，心和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