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下山的时候是河西一家吃饭的时间,蔡茹娟何小玲河东各露了半个脑袋在一个小窗口前,吃着河东做的虾爆鳝面。每个人额头挂着一串汗珠。河东吃得最快,他把碗里的汤汁喝得干干净净,看着隔壁天井里的一排夹竹桃发呆,听小玲和蔡茹娟有一搭无一搭地闲聊。
咱们家好久没吃黄鳝了。小玲说。
现在鳝鱼也算好东西,我们那时候满世界都是,看看就够了,根本不想吃。
姆妈,你们那辰光多好啊。什么都便宜。
不光便宜,质量也好啊。一件衣服穿十年,一件家具用一辈子。吃的东西都是货真价实的。现在什么呀。连牛奶的质量也越来越差了。简直和白开水没什么两样。
是啊。价钱还年年涨,他们是真对得起老百姓。
我看,咱们家也别订牛奶了。反正我这把老骨头了,喝不喝无所谓。
姆妈,它再清汤寡水还是牛奶,是有营养的。再说牛奶补钙,老年人骨质疏松,摔一跤弄不好就爬不起来了。牛奶还是要喝的。
这句不中听的话使得蔡茹娟皱起眉头。河东接话道,姆妈的身体这么好,怎么会呢?不过牛奶也是要订的,小玲天天取牛奶已经养成习惯了,好比天天早锻炼一样,不去就难受。
蔡茹娟白了小玲一眼,小玲白了河东一眼。河东没有理会,说饭吃完了,咱们一家人忆忆旧,看看老照片去吧。
蔡茹娟快钻到柜子里去了,这个老式壁橱又大又笨,是她看着最碍眼的家具。她早就劝周淀吾卖掉它,周淀吾偏不。蔡茹娟只好咬咬牙根,忍了。尽管如此每当她经过这个柜子,她总是感到厌恶,一厌恶,害怕的情绪就升腾上来,这个柜子阴气森森,能藏两个人呢。不过,周淀吾死后,柜子就顺眼多了。
蔡茹娟在多年累积的灰尘中摸索,一边捧出两个厚厚硬硬的照相簿一边在泛起的尘埃中咳嗽。小玲一把把照相簿抢过去,我从来没看过呢。说着就翻了开来。河东看到她的瞳孔突然变大。小玲问,这是爸爸吗?蔡茹娟还在咳嗽,捂着嘴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这你还不知道?小玲抬起头,迅速地看了一眼蔡茹娟和河东,说这不可能,不会有这样的事,不可能!然后又低下头去瞪大了眼睛看,好像在做什么细致的研究。蔡茹娟疑惑地看着她,凑过灰白的头,青年周淀吾的照片变成了一具骷髅。蔡茹娟擦了擦老花镜,问我眼花了吗?这是什么?小玲低声而肯定地说,爸爸死了,照片也变成骷髅了。此时河东靠过来,讥讽地说,我爸爸他倒蛮有本事的,死了也不忘吓人。
小玲耸了耸肩,翻开了第二页。这里有一张蔡茹娟穿杏黄碎花旗袍的照片,就是河东说要为她配一个相框的那张,是蔡茹娟最为得意的。小玲的目光触摸在照相簿上很呆滞,这使坐回小玲对面的蔡茹娟很迷惘。这是一张人见人夸的经典照片,国光照相馆的老师傅拍的,她的缺点被掩盖,优点被放大了一百倍。小玲却在那里发傻,不做声,这是什么意思?蔡茹娟一把夺过照相簿。由于她的动作过大,没有粘牢的黑白照片纷纷散落下来,落了一地西瓜子壳一般。
蔡茹娟声嘶力竭的喊叫在这一日的晚上又一次响起,蔡茹娟发声的方式是这样的: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两长一短。隔壁的老吴又是正在灶间擦桌子,他自言自语道,我早知道这个女人有毛病,终于发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