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之后有很长一段时间,艾艾都过得浑浑噩噩,张美丽也觉出她的不对劲。现在,艾艾做事比以前任何时候都主动,但就是懒得说话,来找她的男人少了,炒精肉她们也不敢来车间找她,因为艾艾面对她们也不再像从前那样高兴。
艾艾的脸上多了一层灰扑扑的表情,她显得无精打采。陶陶来找过她,说要是她喜欢龚岭,那就去喜欢好了。陶陶说龚岭对感情是个很认真的人,在他,要是喜欢一个女孩子就不会变,他的感情是一次性的。他这样说,艾艾觉得挺没劲又无聊。她想我又不是一件商品,要你们在这里把我分配。不,她什么人都不想指望,她只是重新觉得车间里的日子灰暗得没有尽头。
实习的一年时间就要满了,艾艾不知道她是不是可以有转机。为了有转机,她一天比一天更卖力地工作,还把车间里的黑板报承包了下来,没事就在上面画花、抄诗歌,代替以前生硬的车间须知。
有一天上夜班,张美丽的温度可能调得不对,车上的情况很糟糕,怎么做都不顺,重新启动了好几次,车上的四个人跑前跑后,刚刚搞好又不知哪里出了什么差错,大滚筒那里的塑料丝都断头堵在那里。
后来,好不容易停当,艾艾去食堂打饭,趁机跑出去吸了几口外面的新鲜空气,午夜时分的夜空是最美的时候,星星特别亮,艾艾在这样的星空下面心情变得好起来。冬梅自己带了饭,艾艾出门的时候她正一个人坐在前面台子那里吃,艾艾对她也没在意。
车子上一顺,就可以让它们自己去,经过前面的折腾,几个人都累成烂泥。她们有的在前面水磨石地上铺了塑料毯,准备休息。艾艾吃完饭加足料也在后面的一小块空地上铺了东西准备打个盹。工作到现在,也形成规律了,艾艾知道不会睡死,等会儿再起来加料,换一批新的铜管。
大概是早晨三点,艾艾突然被一声凄厉的惨叫惊醒,然后就是无数奔向她们这边的脚步声,张美丽冲过来关机,一个女孩子的声音在啊啊地大叫,艾艾听出来了,那是冬梅的略带哭腔的声音。她在说着,我不应该刮的,我不应该的。
最不愿看见的一幕出现在艾艾的眼前,她一辈子都不会忘记这种可怕的样子,冬梅的右手被夹在那两个粗大的不锈钢做的滚筒之间,上面缠绕着的白色塑料丝已被红色的鲜血印红了。车子关掉了,无声无息像一架长长的尸体,但是冬梅的手还是拿不出来,她被那两个大滚筒压死了,只好跑去宿舍里找正睡得香的外地机修工,拆下大滚筒才可以送冬梅去医院。在手足无措地等待机修工的那一段时间,所有的人都围着冬梅。冬梅的血还在两个滚筒间兀自地流淌,她在一声声地尖叫,十指连心,这里的伤是最痛的。艾艾的眼泪出来了,她跺着脚,恨着自己刚才竟睡过去了,没能注意一下冬梅。
她已经不记得惨剧如何收场,冬梅终于被人送往医院。艾艾面对着带血的一片塑料丝,她不知道自己心里该想什么。冬梅在医院里住下来了,右手的五个手指全部做了缝合手术,麻药的劲过去了,她每天都痛得从早喊到晚。厂里派了一个外来妹在旁边服侍,从洗脸到小便,都由外来妹操持。她回来说冬梅已变得不像过去的那个冬梅,艾艾想带人去,外来妹说她不喜欢人去看她,冬梅现在只是要不停地骂人,谁去了也不能让她好一点。
艾艾的心在这样的事情中,变得更黯然。她们车上少了一个人,工作却还是要照常做下去,艾艾在伤害过冬梅的滚筒前操作着。张美丽似乎已经忘记发生的这一切,她要艾艾多做点,动作加快一点,也许是她已知道艾艾不可能和陶陶好的事了。
为了消散一下这种不快的情绪,艾艾主动让小许找龚岭来,让他们去组织到无锡去。这件事很快就有了回音。在一个中班下班的晚上,龚岭来和她说要她到车上去坐着,到家门口也不要下车,他们将和工会的,还有几个科室里的人一起趁夜开到莫干山去玩。第二天是休息天,他们可以玩得定心一点。
这是许多日子以来,她和龚岭的再次在一起面对着说话。也可能是连日来因为冬梅的事给她的压力太大,艾艾的心麻木得泛不起一点涟漪。她木然地面对着龚岭,伤心地觉得连他也唤不起自己的热情。她真是觉得自己像一朵还没开足就已凋谢的花,过早地枯萎了。她的年轻的激情不知道丢失在哪里,她忘记花盛开时应该有的样子。面对着面前的曾经让她动心的男人,艾艾仿佛看到自己疲乏无力地皮笑肉不笑。
这是一种真正的结束,又是一次还没开始就已经停止的结束。在坐着龚岭的车前往莫干山的路途中,在山上的雾气弥漫中,在龚岭伸向自己拉一把的手中,在剑池前面,龚岭、陶陶一边一个和她一起拍的合影中,一切都很正常,但她感觉到自己正在逐渐老去,正在离他们越来越远。她仿佛真切地感到她不属于他们之间的任何一个,她将离去,离开这个厂,这个城市,这样的生活只能有她自己来把它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