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以前的晚上我是吃的,而且吃得并不比别人少,所有的改变是在大半年前,我和我的女友叶青,当然我们总是有一个或两个或无数个要好的女朋友,我们逛街,闲聊,玩乐,无所事事。一切都好好的,直到有一天,叶青忽然就开始大吃大喝,我紧紧地跟随在她的后面,那一天我们吃了很多炸香肠,炸里脊肉,炸鹌鹑,炸鸡腿,炸臭豆腐干,吃了很多,我实在是不想再吃了。我说,好吧我实在不能陪你了,如果你还要吃你只能自己一个人吃了。然后我脸色苍白,我站在商场的角落里,捂着自己的肚子走来走去,我担心自己的腰身会被撑大。叶青知书达理地点头,独自把我们吃过的小零碎又重新吃过了一遍。最后我要求去一家迪斯科广场,很难得的,我站在广场中央醒目地蹦来跳去,我从来就是一个文静女子,我从来也不想让自己这么抛头露面的,今天的情况有点特殊,我吃得太多了,我怕自己消化不良。
太复杂的光线让我恶心,而且我身上的水分在蒸发,当然我只是希望我的脂肪蒸发,而不是水分,我们喜欢滋润这个词。我们涂滋润的面霜,喝滋润的饮料,说滋润的语言,我们讲究滋润,它很重要。
我给我们要了可乐,我眼睁睁地看着叶青把那一大杯的可乐也喝了下去,而我居然没有一丝一点地觉得不合适,当然后来我才想到,那是多么反常啊,她居然吃了那么多。但是我们互相了解,她没有失恋,也没有下岗,有什么不好的,吃得太多绝不是因为心情不好,只会是心情太好了。
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叶青消失了,这时我开始焦急,我四处奔走,左顾右盼。我穿越人山人海,我观察吸烟区和调音台下面,终于在厕所里发现叶青狂呕不止。我吃惊地望着她和她吐出来的泛着酸气的液体、固体,还有不是液体也不是固体的黏液。当然我关心叶青,我想扶着叶青回家去,泡一杯热茶,睡觉。但是她马上缓过来了,她说的第一句话是:我真饿。那一个晚上,我帮她把广场所有的现炸薯条和玉米棒都买到了手,我看着叶青把它们都吃下去,飞快地吃,她的手像一双游走的筷子。我看着她,眼神里一定带了幽怨的意思,但是我无能为力。叶青继续到厕所里去吐,吐不出来就用手抠,直到吐出来了,她又说饿。我被折腾得一晚上没睡,广场里已经没有一个人了,我站在厕所的前面,我的对面站着神情警惕的保卫,他一定很恼怒,因为他假装关心一次又一次地告诉我,最好赶快把她弄到出租车里带走。我站着,我听见叶青在里面抠、吐。叶青痛苦地呕吐,叶青痛快地呕吐,我不知道。
从此以后,叶青开始暴食暴饮,她吃得比谁都多,但是她一吃完就去吐,甚至食物还在嘴里还在食道里还没有完全被消化,她就去把它们统统吐出来,已经不需要再用手了,那些东西就像走出了一条顺溜的道似的,当她一有了吐的念头,那些吃下去的和牙齿缝里的都像流体一样喷涌而出。叶青越来越瘦,越来越像一具包裹着华丽绸缎的骷髅。我知道我会看着我的女友一天一天瘦弱下去,最后成为骷髅,但我接受不了它的突然出现,叶青转变的过程对我来说实在是太快了,即使用最滋润的水和血硬性注射给她她仍然会把它们一一吐出来。
我毛骨悚然。为什么我没有和叶青一样,那天我吃的东西和她一模一样,为什么我没有,这是为什么。无论如何,我开始不敢在晚上吃东西,我什么都不吃,我本来连水都不想喝的,但我确实不是神,我是人。尽管我的身体没有任何关于饿和不饿的反应。
现在我们的温饱问题解决,到应该吃饭的时候吃饭,到应该睡觉和时候睡觉,如果哪一次我们不吃饭我们不睡觉,谁也不会觉得有什么不一样,我们习惯了一生下来就过这种好日子,我们庆幸,我们只是晚生了十年,但这十年是那么的珍贵,我们什么苦也没受着,我们受教育,思想解放,言论自由,我们的痛苦和烦恼局限于娱乐和爱情问题,诸如此类。
起初母亲与我掏心,谈讲私房话,并且也确实做了几道好菜,但是我什么都不吃,我只喝一杯豆奶,虽然我觉得,当然没有人比我更了解我自己了,我觉得自己没有以前苗条了,营养不良会发胖,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