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凉的太平间。
我的目光触摸着冰凉的水磨石地和冰凉的空气。我的头脑中出现了《辛德勒名单》中那个小女孩,在灰黑一片中身着红裙子的那个小女孩。她像一条鲜艳的领带,系在死亡的破西装上。虽然后来她也死了,但她还是那条鲜艳的领带。
在这黯淡的太平间里,那条鲜艳的领带不是我,是木洋。我总觉得那鲜艳的领带会突然一抖,抖落掉死亡。
是叫木洋吗?那男人又问了一句,“咣当”一声,把最右侧下面的抽屉拉了出来。
如果她就叫小美,不改名为木洋,她的命运就能重新安排吗?我轻轻地把白色的布单,盖住木洋美丽的布单掀开一角。这布单有它的学名,但抱歉,我不能用。虽然木洋已经去了,但我还是不能把这个词用在她身上。
还是那个木洋啊。一样的美丽,一样的纤巧,一样的准备红颜薄命。是的,红颜薄命。她已经用她的身体把我的预感承接下来。第一次看到木洋时,我是惊诧于她的美丽,但我想得更多的却是:她会不会红颜薄命呢?
我用左脸贴了贴她的左脸,我用右脸贴了贴她的右脸。然后我起身,手里还牵着那布单的一角。我的心怦怦地跳着,随时准备她的起立。木洋掀起布单的那角,跳起来,这不会让我害怕的呀。我多希望这样:木洋起来,笑着对我说,这一切都是玩笑,只看你珍维能不能过来看我,为我伤心。木洋开过的玩笑太多了,我不能不抱这样的希望啊。在太平间里这样闹,是有点不讲场合得过分,可她就是从来不讲场合的。
得知自己被推荐为研究生,她竟然马上脱口而出,推荐我?真他妈人间喜剧。那可是在班会上啊。木洋是多么的聪明啊。她基本不看书,课也上得少,她只在考试的前一天开夜车,成绩却跑不出前两名。
木洋没有动。
那男人又来催,我准备离开了。我把布单的那角盖上去。木洋在我们的生活之外,我们的常规之外。木洋做出什么事都没有让我感到意外过。她终于让我吃惊了一回。就在一周前她还是那么满怀信心地准备携手新的爱情奔赴崭新的生活呢。
其实你想想,跟谁,刚开始都是有激情的,激情一过,就都一样了,所以不如以不变应万变。当时我在电话中说。
我知道,可我就是想要这种激情。她慢慢说,有时候我觉得他老婆也挺可怜的。
是啊,我说,你别害人了,别害人不成回头害了自己。这句话,不幸也应验了。
太平间的铁门在我身后沉重地关上了。我长吐了一口气,望了望深圳二月的天空。隐晦不明的天空。像木洋的一个恶作剧。我拨通了公司的电话,说我要晚几天回北京。
你不是早到北京了吗?经理在那边诧异。
我又到了深圳,我说,木洋使我有说真话的勇气。
出了什么事?
一个朋友去世了,可能是谋杀。我要搞清楚。
公司这么忙,你竟然有心管那个?有没有搞错?告诉你,一天之内不回来,就别回来了。
木洋都已经不在了,丢个工作于我又何妨?多少个寥落的清晨或黄昏,我在寥落得想毁灭中,想到了远在深圳的木洋,惟一对我挂念的人,才感到人世的温暖。我还活着,不就是因为木洋还活着吗?自己可能一生一世也没有机会再见她了,可是我知道木洋活着,在某一处,平安且快乐。这个理由足够了。
我伸手拦了出租。出租车奔驰在滨海路上。
出租车还奔驰在滨海路上。像木洋的爱情,一再地出发,一再地出发。
小姐,你到底去哪儿呀?司机问。
问什么,开你的车得了。我吓了一跳,因为我用的是木洋的口气。木洋本真,从不掩饰。
我却中庸。她不能接受的很多我都能接受。可她什么都得到了,我什么也没有。是的,现在,她连死亡都得到了。
我只是想看看深圳,这里有木洋的气息。
深圳其实也是木洋伤心的地方。毕业后她和那个瘸腿的成功男士及云洁以幸福或其他状态生活在一起。说幸福或其他状态是因为我们对此丝毫不知道,我们只知道,木洋去老家探亲回来,发现云洁在她的床上。很不幸的是,那个瘸腿的成功男士也在。
深圳还有其他的同学,所以这件事情大家很快都知道了。这是预料之中的,大家说,两个女人和一个男人一起生活,那还不出事?
木洋眼里是揉不得半粒沙子的。我想像她倔强而悲愤地掉头就走的情景。不知那一刻她想没有想到我。
她离开那个瘸腿男士后是否独立生活了一段时间,抑或马上结识了她的前夫刘勇,这些我都不得而知。她的消息都是通过别的同学拷贝到我这儿的。毕业三年时,木洋出差到北京。为了证明自己不是那么小气,我答应了和木洋见面。不是木洋提出要求我答应的,我是答应曼曼的请求,去她家和木洋见一面。
我和木洋疏远后,曼曼立刻分别成为我和木洋最好的朋友。曼曼很权威地把木洋的一切告诉我。她假装无意地说,其实是观察着我的表情。我假装无意地听,其实心里波涛汹涌。曼曼说木洋比以前胖了一些,更好看了。加上她的先生是摄影记者,照出来的照片真是惊艳。曼曼很愿意用惊艳这个词。她是在云洁身上开始用这个词的。当时还在大学,云洁去医院割了双眼皮。云洁割了双眼皮后马上去照相馆照了特写。两寸的黑白特写,分发到我们手中。曼曼不停地看,不停地说:惊艳!惊艳!
我再也抑制不住对木洋的思念,我把这思念假装轻松地转换为不易被曼曼嘲笑的好奇。我说给我看看木洋的照片。曼曼想了一会儿说,放在床底下了,不好找。
在床底下就说明不看不重视不珍藏,曼曼怎么能这样?木洋不远千里寄来的照片就被她压在床底下?可是好好保存照片的我,却得不到木洋的照片。也许木洋也想给我寄,又不好意思主动寄吧?
我说我可以帮着找。曼曼说可能还不在床底下,真的记不住在哪儿了。好几次我到曼曼家只是为了能看到木洋的照片,可一直未遂,不管我说什么,曼曼就是不给我找木洋的照片。曼曼要来木洋的照片就是为了压在床底下或是为了找不到吗?
木洋会不会名义上把照片寄到曼曼这儿,而实际上是让我看呢?曼曼凭什么就横亘在我和木洋之间?我想起小时候看过的一部影片——《等到满山红叶时》。我还在上小学吧,记不太清故事情节了,只记得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很好,说是等到满山红叶时,男人就会回来了。可男人死了。男人是船上的人吧,是船上的人他周围就会有大副。女人最后和大副好了。那男人死了,那女人为什么不能谁也不跟或跟个船外的人?是不能忍受孤单?是她的视野看不到船外?还是我们的俗语所概括的肥水不流外人田?以我小小的年龄当然想不到这一切。我可以说没有想到任何一切。就在我看完电视准备去做功课时,我清楚地听到我的父亲对我的母亲说“那个大副捡了个便宜”。
我早已忘记父亲对母亲说的那句话了,我也早已忘记了那部电影。可来了几次曼曼家都没有看到木洋的照片后我突然想起了那句话,那部电影。我恨恨地想:让曼曼捡了个便宜。
我和木洋必须依赖这个“便宜”吗?在去曼曼家的路上我想。其实我完全可能把木洋约在我那儿。为什么不呢?就是因为我和木洋亲密无间的从前已经不复存在?我觉得不可能。世上没有简单的了断。你一旦和什么发生了关联,就和它永远发生了关联。了断所取的只是一个时间段。这个时间段后故事会重新出发,只要条件允许。所谓藕断丝连,所谓旧情人的新恋火。我很少恋爱的经验,也不爱把世界的复杂性计算在内,只能这么猜测。
怀揣着这种信念,我在头脑中把曼曼淡化。我要淡化她家灰色的防盗门、贵妃红色的地板、仿古红木家具。是的,我和木洋见面的地点是在曼曼家,但我可以把那儿当成一个海滩,一个不属于任何私人的海滩。曼曼不是提供给我和木洋一个见面的场合,她只是替我们约好了一个见面的地点。淡化了曼曼的存在,我觉得自己轻松了不少。365路车过铁道时颠了一下。我很高兴。我就喜欢被颠的感觉。我一下子就想到了木洋。我觉得很成功。在去曼曼家的路上,我完全忘记了曼曼而只想到了木洋。我觉得木洋喜欢恋爱的感觉就和我喜欢被颠的感觉是一样一样的吧。
我逃离车厢三十九度的高温。车下是北京夏天正午三十九度的高温。我在火热的青杨树的阴影下站了一会儿。怎么说见面后的第一句话?拥抱吗?还是等曼曼的手把我和木洋拉在一起?青杨树的阴影下没有答案。我走开了。在北京夏天正午三十九度的高温下我走得很慢。
灰色的防盗门在我的敲击后打开了。木洋胖了?更好看了?门后没有木洋。她也等着曼曼的手把我们拉在一起?我把两只手握在一起,用右手拇指把左手无名指的骨节按响了几声。上学时我经常看到云洁这样做,但我从来没有学过,我觉得很难学,怎么就能把它弄出声呢?我还觉得会很痛。可是在等待露面的尴尬时光里,我把手指的骨节按响了,既没有很难,也没有痛。
没有木洋的手。没有木洋的影子。我等了一会儿,曼曼才权威地对我说:木洋临时有事,时间改在下午五点了。
得曼曼通知我这个,因为我和木洋亲密无间的从前已经不复存在。我们必须得借助中间人曼曼的力量。是谁让我们这么做的?为什么曼曼会主动承担起这个角色?我想是个本性使然吧。
我没有勇气在曼曼家等待五点慢慢地到来。我说有事就慌忙逃跑了。我又回到了青杨树炎热的阴影下。我想了半天,决定晚上不来了。
把屈辱抛开,把勇气拿出来;告别过去,展望未来。我把能做的都做了,可我还是没有见到木洋。我回到家里,把空调开到十九度。我坐到沙发上,盯着对面墙上有着米老鼠图案的时钟。一点五十六分了。我要看着它,看着它的分针如何一圈圈地从钟盘上走过,从我的心上走过。
我觉得自己很傻。等待定时爆炸一般都是在最后一分钟,谁会从几个小时前开始等待呢?几个小时,希望它爆炸的人可以去喝酒,不希望它爆炸的人可以想办法去拆除。我几个屋子晃了几圈,觉得能待住的还是沙发上。在沙发上,我的目光只能放在对面墙上的卡通钟上。两点零七分了。我真愿意代替米老鼠蹲踞在那时钟上,看沙发上这个披头散发的可笑女人。我慢慢慢慢把自己变成了米老鼠。我睡着了。
我醒来时卡通钟上的时间是两点二十二分。我觉得自己睡了很长时间。难道真的只有这么短?我跑到另一个屋子去看小闹钟,已经三点半了。我忽忽悠悠地回到卡通钟下,黑色的分针已经不动了。我再看,钟的下摆竟然不动了。我还没有遇到这种情况。这钟在这屋待了两年,还从来没有出现过这种情况。难道它要回到从前?回到我和木洋的从前?我试着动了动,那木制的下摆好像等着我这股力似的,很欢畅地摆动起来。钟又哒哒地响了起来。我把时间对准了,重新回到沙发上。
心跳得太厉害,我得去另一个屋,我不自主地出了声音:谈恋爱也不过如此吧。
时间分秒地划过,很轻慢。我的眼泪不自主地滑落下来,很轻慢。我只有在木洋面前才掉过眼泪。那天下着小雨,木洋说“天下雨,你也给人家下雨”。她的女中音像一座飘不走的山。后来天不下雨了,我也不“下雨”了,这座“山”却留在了我的心底,挥之不去,挥一下当然不行了,愚公也移不走。
眼看着五点向自己走来。我很怕自己像电影中的傻男女一样在最后的时刻突然做出决定,跟从前相反的决定,跑去追赶火车或飞机。如果屋里有人的话,我可能会让他(或她,我猜想我屋里要是多一个人,会是他还是她呢?)把我捆起来。可没有。我只有把双臂伸直,紧按住沙发。那黑色的分针总不会像刀子把我的心割开吧。割开又能怎么样呢?但我还是把头扭开,用眼睛的逃避来回绝时间的挺进。
五点还没有走来。我很奇怪。我扭头一看,卡通钟的钟摆又停了。是没有电了?可没有电,不会我一推它,它就走啊。我想起英国的大笨钟,在某年新年的前两分钟,大家等待它敲响时,它突然停止了走动。是不是这个故事在我的头脑中印象深刻才使它也在我的生活中奇迹般的发生呢?感觉,这精神作用足够强大时就能变成物质。我走上前去。我没有推那个木制的下摆,我使劲一拉。时钟整个从墙上下来了。很突然,我的手没有准备,它一下子落到了地上。地板是没有弹性的,可它很奇怪地跳了一下。墙上的钉子往外蹿了一点,挂着点灰土,耷拉着,没有掉来来。我奇怪小小的钉子怎么能承受比它自身多那么多的重量。没有心情也没有工夫理会我那心爱的卡通钟的命运,我赶紧去卧室,拿起我那灰色的闹钟。它在温度的状态下。我把它向右转,它喀哒一声,回到了目前的时钟状态。我再向右转,它喀哒回到了倒数报时。我再向右转,它喀哒一声,回到了定时器的状态。差两分五点了。我开始向左转,它回到了倒数报时,可因为没有设定,它上面是两个长方形的虚框,也像两个零。
直到今天,我才想起来自己手中真的有一个定时器。可我从来没有用过它。我只把它当成闹钟用。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它准时在七点五十分响起。我刚得到它时,确实知道过它可以当定时器用。可我用定时器做什么呢?在今天惟一能用的时候,我发现我连怎么使用都不会。我想找出说明书。可说明书早已不知去哪里了。它没有丢,我把它藏起来了,我曾想哪天有空闲了一定要好好研究一下。最珍贵的东西,你把它珍藏起来。极有可能是这种结局:你把它藏起来,但却永远也找不到了。我摆弄它喀哒喀哒地回到时钟状态。小时,分钟,它们之间的冒号,它们仨谁也不动,静静的。我对着窗外,长出了一口气。我再看时间,小时和分钟的显示都起了变化,已经到了五点。静悄悄地,到了五点。
没有定时器。但我的心“咣当”一声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