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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寻觅

白寅带了女儿白瑜,去松江金泾镇。

准确地说,应该是女儿白瑜陪了白寅才促成了这次远行。白寅近期血压骤升,不宜单独外出。从上海到金泾,路程虽不远,交通却不便:最简捷的路线是先坐火车,再换汽车,最后摆个渡。就这么换来换去的,就够让白寅想而生畏了。可是关于那个大脑畸变病人的第一手资料却是非到手不可。白寅曾见过那病人一面。病人的父亲陪了她来,一副很焦急很痛惜的样子,吩咐他必须常来就诊时那脑袋点得像鸡啄米一样。不料此后便如黄鹤一去不复返。让助手发信相邀,也不知是地址不详没收到呢还是存心不予合作,一样地泥牛人海无消息。幸而后来想起,金泾镇卫生院的院长,似乎是哪一届的学生,于是就贸然发了一封信去。回信很快来了。学生认真而热情,详细汇报了卫生院对本镇这名病人所掌握的全部病历,还附来了好几张x光脑片。在那几张拍得糊里糊涂的X光胶片中,竟还夹了好几张那病人的彩色生活照,注明是“仅供老师参考”。彩照上那病人打扮得妖形怪状,头上耳朵上脖子上只要能挂东西的地方都挂满了红红白白的首饰,那头发也梳得一张照一个样。白寅虽然明白,这正是因为病人在发病期内具有强烈的模仿欲;估计是在模仿着哪个明星歌星之类,但还是克制不了自己的厌憎。他清清楚楚地记得是病人由她父亲陪了来华光时的模样:白皙的没有一点瑕疵的脸蛋上,深嵌着一双大大的眼尾长长的杏眼。端正挺直的鼻梁下,有一张不大不小但十分丰满滋润的嘴。如果没有她父亲陪同,如果没有她父亲的叙述,谁也不会把这身材高而苗条,静静地坐着而又活泼地转动着那对黑眼珠的姑娘,当做病人,而且是“大脑畸变患者”!白寅虽然只见过她一面,但已经牢牢地记住了她那时的可爱的纯真的模样,他实在难以接受她发作了毛病时的妖形怪状!他出于医生的天职,也出于研究特殊病例的癖好,当然也明白这项研究的功利主义价值,下定决心紧紧抓住这一病例研究下去,从科学的角度对其病因作出解释。或许,在自己的有生之年,这就是最后一个研究课题了,白寅想,毕竟早已年过六十,而且还有高血压。

火车票是白瑜去订购的。上海到松江不过一个多点小时的路程,白瑜却通过一个老同学的关系,弄到了两张软座票。父亲的高血压持续不下,不陪了他去他又总惦着这件事,一坐到他那书桌前就发呆发闷。白瑜所能做到的就是放下手中刚开了头的毕业论文,护送前往并且尽量让老头子轻松舒适些。母亲自从迷上了麻将牌以后,比退休前更不关心父亲,白瑜明白担起责任早已非己莫属。更何况还有两点理由促使白瑜主动提出陪父亲去一趟松江:一是她初拟的论文题目是关于“社会心理的某种畸变及其成因”,这与父亲所研究的课题有相通之处,去看看那位生理畸变患者或许能触类旁通受点什么启发多点什么信息;其二,那几张病人的彩照,引起了她极大的兴趣。她一眼就认出了病人所模仿的对象。“这是邓丽君!这是陈美玲!这是奚秀兰!啊哈,这是沈小岑呢……”她欢叫着,那种喜不自禁欣赏不已的样子让白寅不得不提醒她:“这是一个病人,是一个大脑畸变患者!”刚刚回复到十年前中学时代发烧友境地去的白瑜于是重新站到了研究生的立场上:“这实在太令人不可思议了!模仿明星,而且专门模仿红歌星!这非但是一种自然现象,更是一种社会现象!我一定要亲自去调查研究一番!”

汽车尚未停稳,紧闭的车门上已经一左一右吊上了两条汉子。半分钟前还像模像样拉成一长条的队伍赛似挨过一下冲击锤立时三刻变成了一长团,粘住了开了的车门。明明排在队伍前面的白寅被弹出圈外,后面的精壮汉子剽悍妇女强有力地冲上车扑向了座位。一片混乱中的白寅忽又觉得自己被拥到了车门口。他刚想抬脚上梯,不料却听到有人在车上猛喝:

“路辛!快上呀,还看什么看什么!”

白寅上抬的脚登时发了软。后面有人在推挤他。他觉得自己的髁骨撞到踏梯的棱角上,痛得钻心。这公共汽车的踏梯怎么造得这么高,真是莫名其妙!这路辛怎么也在这里,怎么也要上这车?更是莫名其妙!他想退出人群,办不到。后面紧挨着他们的一个什么人已经在用胳膊肘顶他的腰眼了;他想回头看看,是不是真的是那路辛,小辛,又黑又瘦精灵般的孩子,呵不,在医院的走廊上,他看到的是一个穿了花格衬衫的留了过耳长发的背影,扶着她,早已不是孩子了——他也办不到;办不到把头转过来瞧,也不敢瞧!他只觉得自己完全是身不由己了,在这挤成一大堆的人群中,在这狭小而高不可攀的车门口!

“爸,快拉住我的手!”已经上了车的白瑜死死地顶住拥上来的人群,向白寅伸出胳膊。

白寅像溺水的人一般抓住了女儿。女儿的小手温软但有力。他终于摆脱了身前高台阶与身后胳膊肘的夹击。

车轮动了。

哈益华在汽车后排的坐位上又挥手又叫嚷:“过来!路辛你过来呀,让你坐!”

紧挨了白寅站着的路辛纹丝不动。

白瑜扶住父亲,扭过头冲路辛友善地笑笑:“你不就是路辛吗?你朋友叫你呢!”她还尽量避开身子,示意路辛挤过去。

白寅没料到路辛就在身边,完全是出于一种条件反射,他猛地转过头,正遇上了路辛的那两道目光。

如同划过一道闪电,刹那间照亮了二十多年前的那一晚,照亮了那里外两问的小土屋。

月色如水。

柔情和狂热从两头挟持着白寅攀向峰巅。肉体和精神的双向震颤使他难以离开身下这片温热的柔软的沃土。他们俩久久地相吻着,再没有动作,再没有一丝声响。凌波气若游丝,但呼吸平稳均匀。她在微醺中已渐入梦境,她的热力和醉意渗入了白寅的肌肤。白寅轻轻地放松了她的嘴唇,把自己的头埋人了她撒于枕边的稠密黑发之中。

倏然间他感到了一种异样的声息!他裸露在那床已被蹬到腿间的被子之外的背脊,似乎遭到了刀扎剑刺,令他全身都起了无可名状的颤栗!他如遭雷击般猛地抬起头,往身后看去。他遇上了两道黑亮黑亮的目光!

通向里屋的小门大开着,乌沉沉的门框之中,笔直站着又黑又瘦的小路辛。

这是两道令他永世难忘的目光!如冰、如电、如火、如剑!月色下,那黑白分明的眼睛一动不动,但却从里往外射出寒光,那寒光笔直地刺向白寅,迎击着白寅瑟缩的呆滞的惊恐的目光,白寅不能抗拒。他下意识地一手扯起那床薄被,并且在遮盖自己那羞耻的裸体的同时,紧紧地合上了自己的眼帘。

白寅闭上了自己的眼睛。人类为了抵御外敌而修筑门窗,上帝为了让人类掌握愿看敢看与不愿看不敢看的自主权而设计了可以自由关合的两片眼睑。白寅没有料想到隔了二十多年又一次惨遭路辛凌厉目光的袭击。除了挂起免战牌之外,他还有什么招架之力?

“爸你怎么样?你不舒服吗?”白瑜在焦急地呼唤他。

他摇摇头。女儿是贴心的,但她什么都不知道。

“呵太好了!那就多谢你了!”白瑜忽然欣喜地说着,挽了白寅就往后座挤:“爸,人家把坐位让给你了!路辛,感谢你的侠义心肠了!”

白寅一时里有点糊涂,女儿怎么会跟他这么相熟?

呵明白了,自然是因为后座这位长得如香港电影中的黑道人物般粗蛮的青年,刚才乱叫乱嚷地喊出了路辛这个名字的缘故。

黑道人物站起让座时似笑非笑地盯住了女儿看,那暧昧的表情让白寅又是一阵不舒服。

凌波,你的儿子,当年那聪慧倔强早熟阴沉得过于乖僻的小路辛,如今怎么跟这种蛮汉混到了一起?

“我早就知道你了,”是女儿的声音,“路辛,大路的路,艰辛的辛,成名作是《栋梁之歌》,自编自演的,一九八五年金吉他大赛的第一名得主,对不对?”

原来如此。女儿迷过流行音乐。路辛已经有了一定的成就。他干的果真还是她母亲那一行。可是他为什么也要跟到后座来?他想干什么?

“小姐你可真是见多识广,”蛮汉的哑嗓子,“我们路辛如今是申江歌舞团的经理了,欢迎您常来赏光……不过最近我们剧场大修,要停演个把月……小姐你们到哪里去?”

“金泾。”

“哈,可真是太巧了!我们也去金泾。你们是……走亲戚?”

“不。我父亲有业务,我陪他。你们呢?”

“我们……也是有业务。别笑呀,我们是去招聘演员的。”

“您贵姓?”突然插进来一个低沉的、有着嗡嗡作响的共鸣音的声音。白寅禁不住一个冷噤。不用睁眼,他也清楚地知道,这是路辛。

“姓白。”女儿回答。

“对了。”冰块一样的声音。

“对了?怎么……你认识我……我们?”

没有回答,只有一声冷笑。白寅的背脊,滚过一阵寒流,从车窗外射入的阳光,穿透了紧闭着的眼睑,白寅面前,流动着一片鲜红的色彩。那是血,他知道,是从挑开了伤疤的心尖流淌出来的血。

金泾镇卫生院的金院长毕恭毕敬地将白寅迎进院长室,扶进沙发,捧上香茗。

弥漫在空气中的医院所特有的由酒精、来苏儿水和人体汗臭混杂而成的气味,马上就驱走了白寅旅途的疲劳,而且神奇地把那片从记忆深处心窝底下情感的最内层里冒出来的一切,统统缩回到了原来的位置。潘多拉的盒子关上了,白寅顿时显得精神矍铄,思维敏捷,言语简明而且锋利。他戴上老花镜,仔细看了那位名叫田田的病人的全部病历卡,对上面写得不明确不详尽甚至不规范不整洁的地方一一批改过来,弄得那两鬓也斑白了的中年院长一阵阵面红耳赤。

“光这些材料哪里够!”白寅将病历卡往茶几上一拍,三个月前我让你参加这一选题研究小组时就申明过,你的主要工作是积累第一手的门诊资料,为什么到现在才这么一些?

金院长在自己的老师面前返老还童地嗫嗫嚅嚅:“病人,病人家属不肯配合……我们医院人手实在太少……”

“不能随访,那就收治入院!加强二十四小时观察!加强阶段观察!为什么不收?”

“这……”

侍立一旁的一名年轻医生插了嘴:“病人没有劳保的,白老师。”

白寅顿一顿,复又开口:“不是理由。我在信上说过,这个研究项目有专项经费。病人的一应开支,可以划归到华光的账号上去!”

年轻医生说:“也不光是为了几天的住院费。那病人的家长,在镇上开了个小饭店……”

白寅不耐烦了:“这跟病人住院有什么关系?总不见得这饭店还要靠病人挣钱吧?”

年轻医生却开心地一笑:“白老师说对了,是这么回事。”

白寅吃惊地张大了嘴:“什么?”

“是这样,”年轻人解释道,“那饭店除了供应饭菜,还开设音乐茶座,近年来办了个卡拉OK,每天下午晚上各一场,田田——就是那病人,不犯病的时候当服务员,犯病时就演唱……”

“犯病时还要她演唱?”白寅气咻咻地。

“是的,只有犯病时她才唱。老师您是知道的,这名病人的病症恰恰是强烈的模仿欲和由此产生的异乎寻常的模仿能力。发病期间她完全失却了自我意识,在幻觉中把自己设想成他人他物,无论是言语动作还是表情神态,都会酷似其模仿对象,而田田——这位病人,还具有极罕见的音乐天赋,因此,她能把许多歌里的歌舞表演,掌握得惟妙惟肖……今天她正在发病,所以那饭店生意格外好,许多很远地方的人都风闻金泾出了个歌仙子,而赶来欣赏呢……”

刚为父亲安顿好了住房的白瑜,在门口停住了脚。她听见了那年轻医生既像是很严肃很科学的业务汇报又像是津津有味的渲染,猛地忆起哈益华在车上的话:“我们是去招聘演员的……”

“岂有此理!”白寅在发火了,“利用一个病人的畸变状态去谋利,是犯法的!”

那年轻医生却笑得更璀璨:“老师,至今好像还没制定这方面的法律。”

白寅吼道:“这至少是不人道。”

“乡下人不懂这个。”年轻人说,“而且,到目前为止,我们也还难以确定这到底属于哪一种病症……连唐斯综合症也算不上……”

白瑜转身就走。她产生了强烈的好奇心。她要去亲眼见见这名“歌仙子”。而且确信,那位人称“歌坛怪人”的路辛和他那个生相丑陋却热情得可爱的哥儿们,一定是奔着那位“歌仙子”来的。

并不费多少力气,白瑜就打听到了以“歌仙子”的名字作招牌的“田田饭店”。

一个高大的头戴厨师白帽子的小伙子很殷勤地为她掀开厚重的丝绒门帘,一股烟味酒气和着咖啡牛奶味又裹了刺耳的走了音的歌声直扑白瑜,差点让白瑜闭过气去。

“那边也有两个上海的客人!”白帽子对着她的耳朵眼叫,这才压过了从劣质音响喇叭中喷出来的鬼哭狼嚎,“要不要跟他们坐一张台子?”

白瑜顺着他指的方向透过白茫茫的烟雾望过去,看见了坐在火车车厢式座位上的路辛和哈益华,连忙点头。

“阿香,领客!”白帽子高喊。

迎上来一个打扮得很得体但毕竟盖不住乡气的姑娘,笑盈盈地,用手势招呼着白瑜跟了她走。

哈益华在白瑜一钻进门帘时就看见了她。

“看!那个研究生跟了我们来了!”

路辛顾自抽烟,眼皮也没动一动。

“啊哈,她朝我们走来呢!”

“讨厌!”路辛哼了一声。

“两位先生请挤一挤,”阿香笑眯眯地躬身说,“给这位小姐让个座吧!”

路辛像没听见没看见一样。

哈益华却如同一只蛤蟆般往外一跳,并且作了个很夸张的谦让手势:“请了,白小姐!”自己则硬挤到了路辛的旁边。

“这么说起来,今天是不可能见到那病人了?”白寅说。

“是的。”年轻医生回答,“按我所掌握的规律推算,今天该是田田发病期的最后一天,因此也是田田饭店营业额最高的一天,她晚上说不定还有演出……”

“等等,”白寅摘下老花眼镜,注视着面前这位唇红齿白面孔光滑幼嫩好似一只剥了壳的鸡蛋的年轻后生,“你是怎么掌握了病人的发病规律的?”

年轻医生的顶头上司金院长从鼻孔中嗤了一声:“小李是田田饭店的常客呢,时髦点说也是‘歌仙子’的崇拜者之——……”

“时髦点说现在叫‘发烧友’。”小李心平气和地作了纠正。转过头正面回答白寅的问题,“她的发作跟她的经期有关。发作期一般是三天,两次发作之间相隔二十八或二十九天。发作期间她对暗示特别敏感,暗示可以诱导出她梦魇般的无意识的行为。行为之后病人又会发生短暂的抽搐,类似癫痫。抑制的办法很简单,一般的镇静药如扑癫酮苯巴比妥甚至安定就管用。只是一旦使用了镇静药,她的亢奋状态就会结束,那种超乎常人的模仿能力也便消失,只有等待下一次的发作了……”

“什么叫等待下一次发作?”白寅打断了他的话。这小医生的叙述语气绝对规范简洁准确。白寅没料到在这偏远市郊的卫生院里,在那位虽然唯唯诺诺但显然早巳把学过的专业大多还给了老师却为一方之主的老院长的统制之下,竟还隐埋着这么出色的好苗子。愈是对待这样的人才,白寅的要求愈严格,所以愈不允许他在相当专业化的陈述之中,夹杂了不伦不类的或者表达不清的句子。

那小李医生又笑了,露出一嘴整齐的白牙:“对不起白老师,我偷换了叙述角度了。我是说,那个田田饭店是依靠田田的发病赚三天大钱的,若是田田一发病就让她服镇静药,她一服了药就昏睡过去并且失去了表演的能力,那不是还得‘等待下一次的发作’而放弃了这一次因发作所带来的赢利了吗……”

“不像话,不像话……”白寅摇着自己花白的脑袋。

“你就不要再说下去了!”金院长喝令小李,“我早跟你说过,你就是废话太多!”

白寅对自己这位高足的低智商哭笑不得,暗自下决心非把他从本课题研究小组中清除出去不可。给他的任务,可以转交给小李。

阿香送上三杯咖啡、三包鱼片干。

哈益华抿了一口那淡褐色的饮料,笑了:“怎么像咳嗽药水一样味道?每人最低消费价拾伍元,你们这店也够斩的了!”

阿香回眸飞个媚眼:“先生明天再来,每杯咖啡只要你二元!”

“这是什么意思?”哈益华莫名其妙。

“因为今天有歌仙子演唱。”白瑜说,“浮动价格。”她刚才在医院里听到的正可用上。

“她就是歌仙子?”哈益华望着阿香不失苗条的背影。

“不是。”白瑜说,“我见过歌仙子,的相片。”

始终没正眼瞧过白瑜的路辛第一次将目光转向她。

“你不信?”白瑜说,“我真见过。她是我爸的病人。我爸那儿有许多她的相片,当然,是作为病史资料收集来的……”

有个素质尚可的人在点唱《知道我在等你吗》,委婉的歌声在烟雾腾腾的小厅里倒也很动听:

莫名我就喜欢你,

深深地爱上你,

从见到你的那一天起……

哈益华离开座位,走进洗手间。路辛专注地望着白瑜。

白瑜在滔滔不绝:“她的名字叫田田,这你们应该知道了。我爸已经把研究她的病情,特别是探究她的病因,列为今后五年的专题研究项目了。这个项目已经得到了有关上级部门的认可,并且得到了专项经费。我们这回就是为她来的。我爸打算先观察她一个星期,如果认为有必要,就把她带到上海去,让她住进华光医院……”

“做实验?”路辛突然插了一句,表情一下子变得极尖刻。

“什么?”白瑜一愣,“这是……什么话?我爸是为她治病。”

“当然必须说是治病。”路辛说,“不然别人怎么会上当?”

白瑜有点气急败坏了:“我再强调一遍:是为了治好她的病,一种目前暂时定名为‘大脑畸变’的不明原因的病!我爸是医生,他的天职是救死扶伤,治病救人。”

路辛嘴角咝咝响着,接续她的话:“是利用。”

白瑜猛地站立起来:“你!”

厅里爆发出一阵哄笑。白瑜赶紧坐下。坐下才发现原来那阵喧哗不因自己而起。有几个捣蛋鬼,故意在“知道我在等你吗”这句歌词中加了一个“的”,使它变成了“知道我在等你的妈”,所以好端端的一支歌,一唱到那地方就走了样。有人在顿脚,有人在打呼哨,场子里有点乱了。

哈益华甩着两只湿淋淋的手坐回来了。“怎么搞的,歌仙子不下凡了?”他说。

卫生院里,白寅仍在不依不饶地向一老一少两个乡镇医生提问,好像在主持博士论文答辩会一样。那个金院长愈来愈委顿落寞,五月份的天便总掏手帕擦汗,而嫩鸡蛋似的小李却愈来愈容光焕发,如鱼得水。

“我跟她小时候是同班同桌同学。她那时候很聪明,很正常,戴红领巾都比我早一个学期呢……”

“你怎么不说你妈还差点要为你俩定亲呢!”金院长插嘴道。

白寅瞪他一眼,心想怎么这么无聊!

小李却很不在乎地笑笑:“是事实。只是她从十二三岁发身开始就显出不正常来了,总是赖学,总是钻进镇文化馆里去看戏看电视,一个人哼哼唱唱舞手舞脚,不久就跟不上学习了。农村人缺少医学常识,说她是发了花痴,有些无赖得便就对她动手动脚,她父母只好整天把她关在家里。最初一个阶段愈关愈呆,后来还是她爸,叫田阿根的,一个很忠厚老实的人……”

“我见过。”白寅说,“带了病人来上海,陈述病史时老泪纵横。”

“是的,他特别心疼她,借了钱去买了一台电视机——那时候电视机还稀奇呢——专门给她看,这才算稳住她了。她只要一看到歌舞表演,就可以完全安静下来,而且显示出超凡的模仿能力。再往后,就是白老师您知道的,她那非常精明能干的老娘,专门开了个小饭店,还设了卡拉OK,她就成了田家的摇钱树了。”

金院长讨好地问:“白老师要不要去看看?不远的,就在街上。”

白寅好不耐烦:“我不去那种地方。”

路辛、哈益华、白瑜三个人,在看到装扮成港台歌星模样的田田,从那位头戴白帽子的壮实小伙子所掀起的门帘后走出,微笑着频频向左右两边的顾客优雅地点着头,迈着绝对符合标准的台步走进卡拉OK厅时,由不得全都呆住了。

常客们显然是看惯了,乱哄哄地发了一通茶园里听戏才有的喝彩声。

卡拉OK机播放着邓丽君的拿手曲《月亮代表我的心》。邓丽君在屏幕上出现了。

几可乱真!那神态,那面容,那动作!除非仔细辨别那过浓的化妆,那粗糙的服饰,还有那双眼睛:邓丽君的眼睛流光溢彩,活泼得如两滴水珠,她呢,这“歌仙子”,大而无神,而且发直!

可是,在应该拿起话筒的时候,她竟准确无误地抬起了胳膊。

在屏幕刚刚显出暗示时,她就恰恰扣在那点子上开口唱了!

你问我爱你有多深,

我爱你有几分,你去想一想,你去看一看……

歌声的圆润甜美,用气的轻松自如,感情的上下张弛,绝不逊于真正的邓丽君!

还有那舞姿!长长的臂、柔软的腰、着了拖地纱裙而显得特别雍容华贵的总体素质,全都恰到好处!

“妈呀,真是神了!”哈益华压低了嗓子叹着。

路辛不动声色,惟有嘴角在微微抽动。

白瑜只觉得心头突然泛起一阵强烈的酸楚,眼眶里充满了泪水。她强忍着,紧紧咬住了嘴唇。

那“卡拉OK”机想必是出了故障,突如其来地跳过了一大截,屏幕上的《月亮代表我的心》猛然间变成了《快乐的星期天》,邓丽君的古典式舞姿一下子转为现代派的迪斯科。

手持话筒的田田,竟好似被按到了一个转换电钮,立时三刻地跟上了屏幕上的节奏,疯狂地边扭边唱起来:

让我们共度那,

嗨,快乐的星期天!

有几个人半是喝彩半是起哄地鼓掌顿脚,不干不净的水泥地上,扬起了一蓬蓬的灰土。

田田的动作与那屏幕上的邓丽君仍然完全一样。

哈益华啧啧地惊叹着,扭头对白瑜说:“了不起的歌仙子,这绝对是进入了最准确的、最无我的、最全身心投入的状态!”

不料那白瑜咬牙切齿地回答他:“胡说!这是病态,是一种最典型的病态。”

哈益华一下张大了嘴,如梦初醒:“呵是的,我忘了……是的……”

“不是!绝对不是病态!”路辛突然恶狠狠地向白瑜吼起来,“这恰恰是她的全部力量、全部感情、全部才能、全部魅力,得到最充分释放的时刻!只有在这个时刻里,她才是个最正常、最丰满、最完善、最有价值的人!她是真正的歌仙子!你,”他大大喘了口气,“你这样的人,永远也不会理解!”

白瑜毫不示弱地正视着他:“你懂医学吗?这是癫狂!典型的癫狂!”

路辛冷笑道:“你懂艺术吗?这是天才,少见的天才!”

“既然从来没有脑外伤史,那么,有没有查过她的出生记录?”白寅将手中的病历卡又翻了一遍,从老花镜的上方望出去,盯住了金院长。

“出生记录?呵出生记录……”院长一副又一次蒙受打击的可怜相。

那小李却很有见义勇为救苦救难的心肠,马上为顶头上司解围:“白老师,这里的乡民,并不都到医院生产,所以这方面档案并不齐全,特别是在这位病人所出生的一九六八年,不是在搞运动吗?格外乱……”

“一九六八年,哦,”白寅的思绪刹那间有点散,“是很乱……”

小李追问道:“老师为什么要查出生记录?教教我们好吗?”

“哦,”白寅立即调整了自己,回答面前的好学弟子,“若是难产过程中动用了产钳,或是由于脐带绕颈窒息时间过长,甚至因母体妊娠期健康状况精神状态异常,都有可能对后一代产生影响。我们应该从多方面推断致病的原因……”

“不过,这个病人不是她爹妈生的。”小李说。

“什么意思?”白寅有点莫名其妙。

轮到金院长滔滔不绝了。他是本镇老土地,对许多人家的来龙去脉可以倒背如流:“田阿根跟他老婆张丽珠结婚十年不生育,就从外县抱了个小姑娘来,就是这田田。没料到再隔六七年,张丽珠都过了四十岁了却生了个儿子,先天性残疾,下肢高位瘫痪。张丽珠开这爿饭店,就是想为儿子积好了娶媳妇的钱呢……”

“恐怕并不尽然。”小李却反驳道,“田家也要为田田准备医药费,准备嫁妆。他们对田田不薄……”

“嫁妆?”白寅紧皱了眉头,“病人还需要嫁妆?”

“是的。她有个未婚夫。”小李答。

田田的未婚夫林林,那个头戴厨师白帽的小伙子,跟哈益华打了起来。

他从路辛和哈益华一进门就注意上他俩了。这两个家伙怪里怪气地,一个满脸横肉像土匪,一个阴阳怪气像鬼。还没进门就先打听“是不是有歌仙子”,坐下后对什么都不感兴趣,一副只等着田田亮相的急煞模样。林林明白他俩是直冲田田来的。他们想干什么?他们是干什么的?难猜。猜也无非只能猜到是花了钱来寻开心的。后来白瑜来了。很漂亮的一个上海人。把她送到那两个家伙台子上去,可以分散点他们的注意力。再老实的人也会有鬼点子。果然,土匪骨头轻兮兮地忙不迭让座了。只是那个咬牙切齿的家伙仍然是一副吊丧模样,竟还跟那女的吵起来了。吵就吵罢,就是不许动手,若是动手,林林作为本饭店的治安人员就一定上去干涉,给他点颜色看看。不过上海人总还是嘴巴凶,来真的是不敢的。田田的歌还没唱好,这二男一女就都闭了嘴了,气哼哼地谁也不理谁地只望着田田。

可怜的田田,她总算又捱过了这场表演,阿香把她搀进去了。

熟客们都懂规矩,晓得田田每场只唱两曲,拍了手顿了脚喊几声好之后也就作罢了,只有那张台子上的那两个强盗坯子,竟然叫住了从里间走出来的阿香。

他们想做啥?林林抱着臂走了过去。

“不行呀先生,”阿香说,“我们歌仙子向来是一场两曲,从来不加演的……”

哈益华问路辛:“哥儿,放放尺寸怎么样?”

路辛点了点头。

哈益华将一张一百元的大钞往桌上一拍:“不要多,只要再唱两首!”

阿香呆了呆,咬了咬嘴唇,说一声“请稍等,我去商量商量”,转身又返回了里屋。

林林一步跨到了哈益华面前。“收起来!”他闷闷地说,“滚出去!”

哈益华先一愣,马上就从座位上弹跳了起来:“兄弟你客气点!这里本来就是营业场所嘛!买卖自由,还用得着你来当保镖?”

林林一挥手掌就把桌上的钱和鱼片干瓜子之类撸到了里座路辛的怀里:“张把臭钱就到此地来抖威风?瘪三!”

哈益华喊着:“你骂人哪!”一拳就向林林的下颏打去。他学过几下花拳绣腿。

没料到那戴了厨师帽子的林林可是有点真功夫的,一伸臂膀挡住了哈益华软扑扑的拳头,再用另一只手一拖,哈益华顿时就跌到了卡拉OK的正中。

厅里坐着的大多是当地青年。路辛一桌子人无论装束气质都显示出是上海市区人,如同几只误入了别一栏鸡圈的另一品种鸡,本地鸡们早就侧目而视恨不能上来啄几口了。现在见到哈益华膀大腰圆却如此不堪一击,顿感大快人心。众人发一声喊,情绪格外高涨起来。

哈益华一个鲤鱼打挺,从水泥地上弹跳起身。这是舞蹈基本动作,他表演得很漂亮,引起了观众的一阵喝彩。

林林不等他站稳,上去就是一个扫荡腿。哈益华反应倒也敏捷,弓身一跳躲过,顺势抢上去一个巴掌,虽然力量并不很大,但因为是同方向作用力,倒也推得林林趔趄了好几步。

白瑜一把抓住了路辛的臂膀:“走吧走吧,这个人神态也有点不对头呢……”

路辛甩开她的手,站起身。向那格斗着的圈子走去。

林林以为他要上场帮忙,一个骑马蹲档式,作出了一对二的准备姿势。

要不是布帘后伸出了阿香的脑袋,阿香又一脸着忙地喊着:“林林,还不快过来!田田……-”

这场武打戏,谁也不知道该怎么收场。

“促使病人情绪稳定、消解痉挛的办法,除了用药之外,还有精神上的安慰。所以田家本来并不同意林林和田田的接近,后来一方面是阻止不了,另一面是出于需要,干脆把林林招到饭店里当帮工了……”

“能解释一下所谓‘精神上的安慰消解痉挛’的方法吗……”白寅饶有兴趣地追问小李。

“病理学上我解释不清楚。但我们镇上的人都知道,那田田一抽筋,林林自有办法让她松弛下来……”

卡拉OK作鸟兽散。

白瑜在林林冲进布帘后面不一会儿,仗着自己也是个女的,自说白话地也一头钻了进去。

路辛与哈益华悄悄交谈了几句,候着阿香捏了扫帚走近,告诉她说晚上再来听歌,请代留两个好座位。那阿香看也不看他俩说:“我们田田今晚不唱了。她身体不好,明天要到医院去住院了。”哈益华与路辛交换了一下眼色,追问道怎么啦,刚才还不是活蹦乱跳的吗?阿香一边扫地一边有点不耐烦了。先生你们不是本地人,你们大概不知道我们这爿店的事,要是还想听田田唱,下个月再来吧。路辛这时候就开了口道,我们是上海市申江歌舞团的,我们想聘请你们的歌仙子去上海演唱,所以想跟她本人或者经纪人谈谈。阿香直起腰来发了呆。哈益华说,经纪人就是阿爸阿妈,要是结过婚,老公也可以的。阿香说,我做不了主,我去问问田师母去。噢,哈益华说,田师母就是田田小姐的娘是吧?阿香说是的,然后一闪身又隐人布帘后,不一会儿阿香出来了,后面跟着一个半老妇人,亮亮的眼睛闪着精明能干的光,用很地道的城市派头与路辛和哈益华一一握手。一场关于田田的聘与被聘的正式会谈就开始进行了。

布帘遮着的另一头,隔着一条长长的走廊,在那间陈旧阴暗而凌乱的内室,白瑜正在进一步动员田田的爸田阿根,明天一早把女儿送进镇卫生院,并且向他保证,住院费和医疗费都是可以考虑减免的。

她亲眼目睹了这位大脑畸变患者可怕的发作。

她跨进这间乌洞洞的房间时,还没来得及卸妆的田田正横躺在地上,口鼻发斜,四肢抽搐,整个身子缩成了一团。林林像一条狗一样,膝盖着地,跪伏在她的身旁,用阔大的手掌抚着她的面颊、两耳和脖颈,一面嘴里轻轻地喊着:“田田、田田、田田……”

白瑜刚想上前帮林林一把,将病人从肮脏的泥地上扶起来,那林林却是猛地回过头,用一双通红的眼睛瞪着她:“走开!不许碰她!”

“碰不得呢!”田田身边蹲着的一位老人,抬起他那多皱的脸,好像是对林林的粗鲁很过意不去似的,“手脚僵着,硬弯了就会断呢……要等她缓过这口气来。”

“你是谁?”站在白瑜身后的田田的娘问。

白瑜回答说我是上海华光医院白医生的女儿,陪了我父亲来的。田田的娘连忙拿过一张椅子来请白瑜坐,伶牙俐齿地说多谢送医下乡,送医上门了,我们田田明天一定去卫生院。说话间,白瑜看见田田手松弛了,林林就势坐在地上,把她搂进了自己的怀里,继续抚着她的口鼻,而那歪斜的五官,竟很快地复了位了。

喂药吧?一脸皱纹的田田的爸问目光闪闪的田田的娘,田田的娘沉吟了一下,睃了一眼白瑜,好像下了什么决心似的说,喂药!田田爸如得了将令般跳起来扑向屋角,从一张方桌上拿起一个药瓶,端了一碗水,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回田田身边。白瑜这时候才发现,房里还有一个人,是个坐在轮椅上的十四五岁的少年。

阿香进来了,凑在田田娘耳边嘀咕了几句什么,田田娘又是飞快地睃了白瑜几眼后,才急急走了出去。

白瑜不知怎么地打心底里厌恶这个目光闪烁得过于明亮的半老女人。

白寅怎么也不会料到,只隔了一个晚上,路辛就伙同他的黑道人物般的朋友,把他的病人,他的专题研究对象——大脑畸变患者田田,悄悄地带走了。

据说,他们还同时带走了田田的未婚夫林林。

据说,他们是聘用了他们俩去歌舞团当演员。

歌舞演员!这岂不是滑天下之大稽吗?这岂不是利用家长的无知和贪小,利用病人的智力发育不全无自我防范能力而进行诱骗和摧残吗?女儿晚上在招待所里将田田饭店里的见闻详细描绘过了,白寅本来已经大致清楚了病人的临床症状并且订出了后几步诊治方案。可是这病人竟然连同她的护理人一起去当了什么歌舞演员!路辛呵路辛,你究竟要干什么?难道你真的以为一个大脑畸变患者会成为一个天才为你的剧团带来财运吗?你这聪明得有点太过分了小辛,你能糊涂到这种程度吗?你的目光依然那么尖刻凌厉如刀一般如电一般,你难道,是为了追索我曾辜负了的责任而存心跟踪了我来,特意来破坏我的研究计划的吗……白寅不能再往下想了。他只觉得心头突突乱跳,背脊一阵阵发冷,愤怒和畏怯、猜疑和恐惧、委屈和不安、掺杂在一起填满了自己的每一根毛细血管。他紧紧咬住自己的牙关,尽量作出恰如其分的、冷漠中略带不悦的表情,吩咐女儿收拾了东西准备打道回府,同时对小李说:

“请向金院长转致谢意。我们要赶最近一次班车回市区,不再告辞了!”

小李好大过意不去地表示要送行,而且安慰着这位白跑了一趟的医界名人:“病人到上海去了也好,老师以后派人去随访也方便。那个剧团叫申江歌舞团,就在徐家汇地区的。老师如果需要我,一个电话打过来我随叫随到。”

白寅猛地想起,头天晚上已经明确通知过这位小医生,让他参与此项选题研究。可是如今有路辛掺杂了过来,这选题的走向如何,实在是太难以预料了!

返程路上,女儿白瑜竟也出奇地沉默。

路辛当机立断地聘下田田并且决定立即将她带走,甚至还同意了田田娘提出的必须同时聘用林林,让林林照顾田田的要求,主要是出于剧团演出的需要,并不因为如白寅所猜测的企图对他进行报复的捣乱。二十多年都过去了,若不是邂逅相遇,路辛还有什么兴致把埋葬在记忆深处的腐肉朽骨挖出来细细品味?只有有愧于人的人,才格外多心。

可是,等一行四人闹闹哄哄又乘船又转车地终于坐上了最后一程火车之后,路辛眼望着一块块往后退去的绿的麦和黄的油菜花,却忽然醒悟到,自己如此果断地决定以每月千元的高薪聘下田田和林林,如此仓促地不顾田田还处于半昏睡状态让林林扶了她就一起赶头班早车离开金泾,实在还是因为遇到了白寅,而且从他女儿的嘴里知道了,他竟也是为了同一个田田而汽车火车轮船地赶了来的。

潜意识里他希望看到白寅的失败。

一想到他佝偻了腰由他那一脸傲气自以为是的公主般的研究生女儿扶着,垂头丧气一事无成地转汽车转轮船转火车怏怏而归,路辛心里掠过一阵深深的快感。

这是一种好似用一把刀子划开了一只毒瘤的久封多年的硬壳,眼看着污秽的脓和血喷涌而出的快感。

火车掠过了一个小站。身旁的哈益华把脑袋靠在他的肩膀上,睡得发出了舒服的呼噜声。对面座上的林林和田田,像一对路在一起的鸡,互相把脑袋塞进对方的羽毛之中,绕成一团也睡熟了。为了赶这头班车,大家都忙了一晚。

绿的麦子和黄的菜花在车窗外飞速地向后退去。

路辛永不能忘记那次批斗会。

母亲低着头,站在一长溜被批斗的人中间。各种各样的木牌纸牌上写着各种各样的名称挂在他们的胸前。只有母亲没有牌子。她的脖子上挂着一双破鞋。别的人弯着腰,母亲不能,母亲的肚子毫无办法遮掩地凸着。她只有一个遮掩自己的屏障,那就是她的浓密的长长的黑发。黑发从两边垂挂下来挡住了她的眼睛和脸面。只有远远地躲在一棵大榆树后面的路辛,看得见那黑发后面的两行泪水。

黑压压一大片席地而坐的人,黑压压一大片举起来的拳头,黑压压一大片张开了的呼着口号的嘴。

有一个也席地而坐的人,那是白寅;有一个也在那里举起落下的拳头,那是白寅的拳头;有一张也在一开一合呼着口号的嘴,那是白寅的嘴!他竟然心安理得地坐在批斗母亲的人群中间!

他一定是感到了从大榆树硕大的树干后面射向了他的目光。他就像在那个月光明亮的夜晚一样,倏然扭过头来,慌乱地惊恐地往自己身后望了一眼。他虽然衣冠楚楚,但也像那天夜晚一样,目光中深含着剥光了衣服赤身裸体而被暴露于一片光亮之中的恐惧和羞耻。他知道这世上还有一双眼睛在注视着他。这双眼睛亲眼见过他的罪恶。他躲遁不了。躲遁只能增加他的罪恶。

车速在加快。经过了一座铁桥。隆隆的声响空洞而沉重。离上海不很远了。

他不久就逃回了上海。一辆大客车,把他们这一期“五,七干校”的几十个男女老少统统拉了走。客车就停在那开过批斗会的晒谷场上。他拎了一个大旅行袋,佝偻着腰,慢吞吞地向车走去。他一定又感到了从大榆树背后射向了他的目光。他猛地回了头,旅行袋沉重地摔到了地下。他的眼睛里不光有慌乱,还有下流的哀怜,无耻的乞求,那哀怜和乞求都源出于逃遁时的怯懦。他把罪恶装在自己的心里带了走,把耻辱的十字架无情地留下压在了孱弱的别无依靠的已经沦为末等贱民的一对孤儿寡母身上!

有过如此可耻的逃遁的人,还能再次面对那目睹了他的逃遁的目光吗?路辛忆起了长途班车上那花白脑袋如遭雷击般的颤抖以及见他好比见了鬼似的表情,完全能想象出白寅在知道他路辛抢先一步带走田田的震惊、疑虑、失望以及无可奈何。路辛品尝到了报复的快意。报复并非有意为之,却是天意使然!

素来对自己精明能干的妻百依百顺的田阿根,送走田田后却总是心神不宁,嘴里咕噜声不断。张丽珠装着没听见,跟阿香张罗着应付了几个来吃早餐的顾客,又打发走那个镇卫生院的小李医生,然后开始和面剁菜准备蒸出中午供应的菜肉包子来。田阿根憋不住,走到她面前明确表示道:

“我想来想去,还是要去把田田领回来……”

张丽珠打断他:“不可以反悔的。已经收了人家一千元钱了,还在合同上盖了章了。”

“我们把钱退回去,又不是卖身费。”田阿根执拗地说。

“寿头!觅都觅不到的好事,怎么弄得像卖儿卖女似的?人家路经理都讲好了,第一个月不演出,只学习,训练训练。读书还要交学费呢,我们田田学唱歌还领工钱,你倒想去退?”

“我们自己心中有数,田田是有毛病的呀!”

“人家会不晓得?人家就是冲她发毛病时会唱歌才要了她去的!两厢情愿的事,谁也没骗谁呀!”

“耽误了田田治病了,上海的白医生都亲自来了……”

“少提那医生!路经理说了,他是想把田田当试验品呢!连那个医生女儿不也漏出一句两句了吗?要拿田田搞‘研究’呢!”

“作孽呀,我们田田……”

“好了好了,不要担心了,我也一样心疼她,我不是硬逼了他们把林林也招了去吗?有林林照顾,还怕啥人欺侮我们田田?”

“做人不能只为了几个钱呀!”

“你这是什么话?”张丽珠把面团使劲一拍,亮眼珠立了起来,“我为了钱是为了我自己吗?还不是为了这个家!店堂装修的债还没还清呢!贝贝早晚要讨娘子……”

正坐在轮椅上看连环画的贝贝连忙抬头表示:“我才不要讨娘子。”

“你不讨,田田还要嫁!林林这只憨棺材一点都不会扒钱,我们田家明摆着要倒贴!我前世里造了什么孽,今世里专门遇到讨债鬼……”

她将一把眼泪鼻涕和到了面团上。

白瑜轻轻地用身体撞开了父亲的卧室兼书房的门。

白寅猛地一惊,手中长长一段烟灰掉落了下来。

他一边撞去那灰,一边恼怒地头也不回地说:“关门关门!进来之前也不敲一敲!”

白瑜一手托了药,一手端了水,走到他的书桌前:“爸爸,是我。”

白寅望了女儿一眼,脸色和缓了。

他站起身,关了门,把那阵稀里哗啦的麻将骨牌声挡在门口,这才觉得松了口气。

白瑜伸手夺去了他的烟:“爸你怎么又抽了!还谆谆教导我必须锻炼自己的意志力呢!”

白寅听由女儿摁灭了烟头后还把桌上剩余的半包烟扔进了字纸篓。这个家如果没有了女儿的温情,就无异于工作室、图书馆、旅店和食堂了。女儿于是就对他享有了命令权。

监督着他服下了药,女儿却还不走,随手翻捡着他桌上垒得高高的各种书籍。

“找什么?”白寅问,“我这里都是自然科学类的,不会对你这搞社会学的有用。”

“有时候是相通的呢!”白瑜说。

她突然皱着眉头,望定了父亲:“爸你说,那路辛,就是那个歌舞团的经理路辛,会不会也是个大脑畸变患者?”

白寅避开眼光:“你怎么问起这个问题了?”

“我总觉得他有点反常。他那么急匆匆地聘用了一个明摆着是处于不正常精神状态的病人,似乎除了那种急功近利的营业目的之外,还隐藏着其他什么……什么……爸,你们以前认识吗?”

“不。我怎么会认识他?你为什么问这个问题?”

“我总感到……或许是我多疑了……他好像对你、对我们怀有敌意。”

“他说了什么了?”

“倒也没有。如果他并不认识我们,却对于我们怀有莫名的敌意,那么,这敌意就是无具体的实指对象,只是针对某一社会群体的、抽象化了的、有特殊成因的社会心理畸变状态了!”白瑜沉浸入了专业化的逻辑推理之中,突然变得兴奋起来:“好极了,我可以确定我的论文选题了!”

她急急忙忙地跑了出去。

留下白寅,从字纸篓里挖出那半包烟,又抽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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