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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期待

“她怎么老睡老睡地?一天下来都没见她醒!”

“五粒安定呢!你试试看!”

“乡下人缺乏医学常识!干什么喂这么多!”

“你知道什么!她抽筋抽得多么……”林林哽咽住了,不再搭理哈益华。

哈益华两手扶住车把,扭过头来看看坐在三轮车斗里的林林,笑了:“乡下人还很有感情的呢!放心,到了我们路经理家,那路老师心肠才好呢,对她会像对自己亲生女儿似的呢!”

“我看得出来。”

“哟,乡下人还很有眼力呢……”

“少给我乡下人乡下人的!要不然我就叫你哈密瓜!我听见人家这么叫你了,嘿嘿。”

“反了反了!到上海不过几个钟头,乡下……林林先生就想骑到本剧务主任头上来了!娘的我不踩了,我成了你们小两口的黄包车夫了,刚才是因为她歌仙子昏睡不醒,需要你扶着她送往路经理官邸,现在老子为什么还要为你出苦力?”他一按刹车,“下来,你骑我坐!”

“跟你说过了,我只会骑自行车,骑这种三轮车我总要向左向右原地打圈子。”

“骑不来也要学着骑,总不能以后天天要我用这辆破车去接送你的歌仙子!”

“以后天天用这车接送田田上班?”

“你还想天天叫出租车呀?”

“那我试试。撞到汽车上去我不管。”

连着几次险乎撞到人行道上汽车轮下,林林倒也很快掌握住了车把,按着车斗里哈益华的“右拐!向左大转弯!马路对面!”之类的指挥,把车骑到了剧场后一条弄堂内的“申江”集体宿舍门口。

“你到底是招了个女演员,还是领回了个小保姆?”

“都是。上午让她在家,帮你干点活,练练声,下午到剧团去参加训练。”

“这说得过去吗?”

“我出了高薪。她父母和男朋友都同意的。”

“她怎么总在睡觉?”

“妈,我刚才说过了,这是个很特殊的演唱人才。我要不是亲眼目睹,也绝对不会相信。所以我才把她安置在家中,安置到你身边来。我们要一天二十四小时观察和培养她,摸出一整套充分发挥她那种我曾见到过的超凡的演出才能的规律来!我相信她会一鸣惊人的!”

“我总觉得有点玄……她是精神病患者吗?”

“她男朋友刚才不是也说了吗?她一醒过来就是个正常人,一个跟所有的人完全一样的正常人……妈,我当然也不太放心,所以过几天我再搬到集体宿舍去,最近跟你一起观察一段时间再说。”

“打地铺不太凉吗?”

“都五月份了,妈你就别操这个心了!”

“辛儿……奉贤那边乡下有没有消息……?”

“打听过了。朋友去过乡政府,说是那年头一片混乱,来来去去的人许多都没有证明……只知道那个抱走妹妹的人是松江口音……”“唉,这我知道。我听见了他的话,我记得他的声音……”

声音,是的,听到过他的声音,那个抱走了自己的骨肉的人的声音。

她多么想看见那个人。她要谢谢他,她要叮嘱他,她要记住他,她要告诉他:孩子只是暂寄放,等她病好了,马上就来找他,她会倾全力感谢他,然后抱回自己的亲骨肉。

她徒劳地向黑暗中伸着手。无边无际的黑暗。她抓不住那个人,什么也抓不住。

从那一刻起她就再也看不见,而只能听得见了。

“啊孩子——我的孩子——”她长嚎了,自己的耳朵灌满了自己的声音,声音充斥在弥漫了全身周围的黑暗中,“让我再抱一抱啊——我的孩子!”

“行了行了,快走你的吧!”熟悉的妇女主任的声音。

“妈——”是儿子,小辛,冰冷的小手在拉她,瘦削的身子在挡住她,“你别从床上掉下来呀!”

“我……我跟她说句话吧!”一个男人的声音,陌生的、深厚的、不是市区也不是这里奉贤县的口音。声音近了,就在耳边:“大姐你就放心吧,我一定待小囡好,就像待自己的亲生囡一样,你就放心吧!”

她永远记住了这个男人的松江口音。

头班电车隆隆驶过。

林林猛地惊醒,抬头向窗一望,马上就翻身坐起,匆匆忙忙地穿起衣服来。

与他同一宿舍的哈益华从被窝里伸出手,抓住床头边的闹钟,看一眼,诧异了:“你干什么你?半夜三更地!”

林林回答道:“田田该醒过来了……”

“田田?喔,那位歌仙子。四点钟刚过她就醒?”

“才四点?”

“你以为是几点?”

林林望望窗外:“不是天亮了吗?”

“娘的真是乡下人!是路灯!不是升起的太阳!再睡再睡!”他钻进被窝。

林林却笔直坐在床上:“我不能再睡了。再睡我会睡过头的。田田天一亮就会醒过来,醒过来了她会对什么都记不得,我要去告诉她,我们俩一起到上海做工来了……”

哈益华翻了个身,裹着被子面向林林:“算我运气,昨天见到歌仙子,今早又遇夜游神,我也睡不成了。”他兴趣盎然地问林林:“嗳,他们田家已经把女儿许配给你了吗?”

“哪能呢?我穷。我爸妈死得早,我又笨。”

“有意思,你还挺自卑,还不嫌弃这么一个白……我问你,你们从小青梅竹马?”

林林点点头。

“后来她发了毛病,你同情她?”

林林又点点头,身子倚到墙上,眼睛垂了下来。

哈益华望望他宽阔的肩膀,想起了卡拉OK厅里吃的亏,笑了:“你后来就总是保护她,不让她受欺侮?”

林林开了口:“乡下阿飞也很多的,只好把自己的拳头练硬。”

哈益华干脆也坐了起来:“好一个新时代的传奇故事!你后来怎么当了他们家的帮工的?”

“没什么故事的。我读书笨,初中没毕业就进镇里一爿打铁铺当学徒工了。打铁铺在田田家后面。田田一发病,阿飞们就围住她起哄,田家姆妈只好用大扫帚赶,赶了这边赶不了那边,可怜哪……”

哈益华不觉对那个精精怪怪的与路辛讨价还价的老板娘生了敬意。

“后来田田娘想出办法来了,索性开爿店,卖门票,又雇了我当保镖,总算就太平了几年……”

“你就这么辞了工作了?”

“不辞不行啊,田田身边不能没有我……”

“你爱她?”

林林望望哈益华,好像是探究他是不是那种轻薄的“阿飞”。看见哈益华很严肃很真诚,这才庄重地点了点头。

“那……你不怕她是白痴?”

“她不是白痴。她就是一个月发作那么三四天。别的日子里,她跟你我一样……她好得很呢!”

天大亮了。

田田拥着被子坐在折叠床上。她诧异地打量着自己所在的房间,先是欠起身子望望屋角的那架钢琴,后来拥了被半跪起来,注视了一会儿熟睡于大床上的路凌波。她不明白自己怎么来到了这里。

门外传来抽水马桶的哗哗声。

她吃了一惊,连忙躺下。

一声男人的咳嗽。她连忙用被子蒙住了自己的脑袋。

有人敲门。有人开了外面的门。田田悄悄掀起被子一角,听着。大床上的路凌波动弹了一下。

进来的是哈益华和林林。听得见他们在厨房里的声音。哈益华在说道:“抱歉抱歉,辛哥儿,这么早闯了来。是这小子非来不可……怎么样,没醒吧,跟你说过了太早太早!”

林林开口了:“她平时总是六点钟醒的……”

里屋的田田一下子就掀开了被子,跳下了床:“林林哥哥,我在这里呢!”

路凌波连忙喝住她:“穿衣穿衣,别冻着!”

田田呆了呆,望望床上这位老太太,刹住脚步,乖乖地穿起了外套。

路凌波直起身子,轻轻感叹了一句:“的确是天生的好音质!”

路辛在琴键上弹出《月亮代表我的心》的旋律,然后回头对畏缩地傍着落地衣架站着的田田说:“唱起来!就像你前天晚上那样。”

田田紧紧抓住那衣架上垂挂着的一件雨衣,摇着头。

哈益华和颜悦色地走向她:“别怕,就当做是在你自己家里一样。”

田田躲到了雨衣后面。

靠着门框站着的林林开口了:“我早说过了,她好了,就不会唱了……”

路辛一拳砸上琴键,吼道:“没的事!”琴键发出的巨响,惊得田田一抖,她好似听到爆竹炸响似的,忙用两手捂住了自己的双耳。

哈益华“噗”地笑出声来,一下子跌坐到沙发上了。

“不信拉倒。”林林说着,向田田招招手,叫她站到自己身边来,田田望着路辛铁青的脸色,没敢动。

路凌波提着一把咖啡壶走进了里屋。“别着急小辛!”她说着,“慢慢练,哪能一口吃个胖子呢!”

路辛“瞎”了一声,没反驳。妈你还以为是音乐学院里辅导声乐课呀?他想,这是个怪才,天生的,不是练出来的,她早已唱出专业水平来了!我只是没找到那开启她牙齿的钥匙罢了!

那田田见了路凌波,连忙迎了上去,手脚利索地接过咖啡壶,还扶她坐到了沙发上,然后迈着轻快的步子,往屋内每个人面前的杯子里都斟上了不浅不溢的大半杯咖啡。

路辛依着她迈步的节奏,又弹出了《快乐的星期天》的旋律。“这你总会了吧?”他尽量放缓口气,引导她,“唱起来,试试看。”

田田好似没听见,只顾往他面前的杯子里斟咖啡。

路辛失去了耐心。“唱呀!”他吼道,“唱出来第一句:‘快乐的星期天,嗨嗨嗨!’……”

田田一步跳开,闪到林林的身后,然后冲路辛说:“不好听,你唱得不好听!”略一犹豫,却又说:“没有你弹得好听!”

“瞧她那智力,顶多发育到十三岁!”哈益华说,让路辛回过头去看看。林林骑着载了田田的三轮车,正尾随在他俩的自行车后面。

路辛回头一看,那田田正津津有味地吮着一根棒冰,一手搭在林林的肩膀上,赛似元首坐了敞篷车,笔直地站在三轮车斗里,东张西望地巡视着徐家汇热闹街景呢!

路辛哭笑不得,闷闷地骑了一段路,方才开口:“我并不需要智力。”

“可是你需要的,看来她也不具有。”

“请问,你前天晚上难道是在做梦?”

“唉——也实在太难以让人置信了,判若两人,天壤之别!”

“世上没有解不开的谜!”路辛咬着牙说。

那三轮车上,林林和田田也在攀谈。

“林林哥,我们是去看戏吗?”

“不。你忘了?我们是去上班。”

“林林哥,你找到工作了?”

“是呀,不光我,还有你。我们俩都是‘申江歌舞团’的人了。前面那个瘦的,是路经理,后面那个胖的,是哈益华……”

“哈密瓜。”

“对,别人是这么叫他。”

“我喜欢吃哈密瓜。我不喜欢路经理。他不肯笑。我不喜欢他。我喜欢他妈妈。他妈妈叫路老师。”

“你以后不要说不喜欢路经理。他开给我们很高很高的工资呢!”

“我喜欢很高很高的工资。”

“田田,我们好好干,多挣点钱,让你好好治病,人家说开个刀就可以治好病的,治好了病我们就去申请结婚。”

“我不喜欢开刀。我喜欢结婚。”

申江歌舞团并不难找。白瑜从武康路的寓所出来,跳上二十六路电车,只不过两站,就到了终点徐家汇。上得天桥,向南边一拐,那铁梯就直通工人俱乐部大门口了。大门上方,竖着偌大一块广告牌,上书“申江歌舞团”几个大字,还是安了霓虹灯的。

白瑜向传出了乐声歌声的地方走去,马上就找到了排演厅。

从街上走入俱乐部又走入剧场再进入排演厅,一道道门有一道道把关的,但白瑜却能旁若无人长驱直人。人难免势利。白瑜衣着时髦得体,面容端正姣好,气质高雅矜持,于是就少了许多盘问和阻拦。等到路辛发现她时,她已经站在乐队一侧观察许久,并且竟跟那乐队指挥老平头攀上什么中学同学的娘舅家的隔壁邻居之类的关系了。

“谁放你进来的?”路辛板着脸问。

“有意思。”白瑜嫣然一笑,“这里是制造原子弹的军事基地吗?还用得着谁放谁不放?”

路辛噎了一下,飞快地回头睃了一眼刚刚化好了妆的被哈益华连拖带拉地牵到排演厅中去站着的田田,然后低低地但咬牙切齿地对白瑜警告道:“不许干扰我们的排练!”

白瑜作诧异状:“这什么话!我是为干扰来的吗?”

路辛扭头就走:“谁知道!鬼魂似的……”他向老平头一挥手:“你从哪里来!”

乐队奏响了,路辛自言自语地嘀咕了一句:“从地狱来……”

白瑜一字不差地全听清楚了。“典型的畸变状态!”她想,“心理上生理上好像都有。”

路辛决定让田田试唱毛阿敏的《思念》,是有道理的。

他发现那田田老是往录音室里钻。

团里买了几盘流行歌手的表演像带,供本团演员学习临摹。只要一放录像,呆瞪瞪地不是躲在角落就是总跟在打杂差的林林背后的田田,就会像嗅到猎物气味的警犬一样,立即出现在电视机前。她根本不顾忌别人,笔直站到正对屏幕的最佳位置。有人来拉她,她硬住了身子不肯挪动;有人给她端把椅子来,她就势坐下连谢也不谢一声;有人在她身前身后嗤嗤地笑,她浑如没听见没感觉只顾盯住了屏幕上的歌舞者,嘴唇则微微扇动,一脸的痴相傻样。用不了两三天,全团人员就都明白路经理哈主任招来了一个半白痴,只是碍着路辛的威势哈益华的利舌再加上林林的拳头,才没敢太多嘴而已。

路辛却对田田痴迷于观看录像发生了兴趣。

“或许这是她学习和积累的过程。”他对哈益华说。

“但愿如此。”哈益华应付道。他现在宁可相信那天在田田饭店所看到的只是一场梦。田田进入歌舞团后,无一事不呆,无一言不傻。这个剧团若是把希望寄托在一个白痴身上,除非经理和主任自己都真的变成了傻瓜。哈益华只能等着路辛清醒过来。

路辛观察了田田几天,发现她对毛阿敏的演唱特别喜欢,于是就把这盘录像带借回到家里,让母亲集中训练田田几支比较流行的歌。

那田田死也不肯开口,只乐意一遍又一遍地看,百看不厌。

“这孩子有心理障碍。”路凌波说,“我只能让她跟着哼哼练习曲。连练习曲她也不肯放声。但是很有意思:我听见她一边做饭,一边在哼那首《思念》,曲调把握得十分准确。只是等我一走近,她就闭了口了……”

路辛决定马上试一个新招:以模拟舞台演出来刺激一下她的神经,让她冲破这“心理障碍”。

“亏你想得出来!”哈益华一面无可奈何地通知乐队舞队做准备,一面嘀咕,“真要训练成功了,你和她都可以载入吉尼斯大全了!”

田田被化妆员描眉涂眼地打扮了一番,又换上一条临时从一名伴舞演员身上剥下来的百褶衣裙,登时显得亭亭玉立,乡气一扫而光。

伴舞队长方万里将话筒往她手上一塞,告诉她:“你只管自己唱起来跳起来,我们会按你的动作节奏配合上来的。”

田田很自然地捏起话筒,并且十分潇洒地甩了一下拖在话筒后面的电线,免得那长长的线绊在自己脚跟前。

哈益华惊讶地看着一点也不慌张的田田,待她将电线甩出了弧线,忍不住喝了一声:“棒!”

路辛不禁得意地牵了一下嘴角,闪眼斜睨了一眼倚于墙角的白瑜。白瑜显然也很吃惊。

乐队奏完了前奏,那方万里一个动作凑到田田前,低声提醒:“唱!‘你从哪里来’……”

田田呆望着他转着优美的圆圈舞步,并不开口,握着话筒的手竟也垂下了。

方万里不得不停步转身站稳。于是乐队伴舞队刹那间全哑巴定格,众人的目光全都转向了路辛。

“看我干什么?”路辛吼,“重来!乐队伴奏不许停,不管她唱不唱!”

他又冲田田喊:“跳起来!你是来干什么的?你以为是来当大小姐的吗?”

老平头的指挥棒一闪,乐曲重新奏响;方万里大劈叉跳到田田面前,后面紧跟上几个男女伴舞演员。这突如其来的声响和动作让田田吓了一跳,她连忙闪身躲开一个接一个舞到眼前来的人们,脚步倒也踏上了乐队的节奏。只是她的闪避动作滑稽可笑,面部表情惊恐痴呆,引得排演厅里几个观看着的人忍俊不禁大笑起来,哈益华笑得把手中用来写海报的颜料也泼到了自己的裤腿上。

全场只有路辛和白瑜没有笑容。

乐队舞队都没敢停。在乐曲伴奏下,方万里领了其余五个队员把田田团团围住,按那歌词里的内容作出“好像一只蝴蝶,飞到我的窗口”的形状。田田转着身子歪着脑袋避开一个个飞到她“窗前”来的“蝴蝶”们。那话筒后拖着的长线一圈又一圈地绕住了她的身子,如同捆起了端午肉粽。伴舞人员中一个姑娘再也按捺不住,噗地笑出声来,脚步一乱,后面紧跟着她的方万里顿时撞到了她身上。两人于是一起倒在了田田脚跟前。田田这一下的反应极为敏捷,忙忙地弯下身子去扶,不料那电线早已绕住了她的双腿,她一个踉跄地跌下去,跟那地板上的两个人一起滚成了三个人一大团。

排演厅里爆发的笑声前所未有。连老平头都不得不放下了指挥棒,捂了嘴难以止息地咳嗽起来。

路辛咬着牙大步走进了一侧经理室。

他抽完了一支烟,一扭头才发现白瑜不知什么时候也跟了进来,默默地倚了门站在他旁边,好像是观察他许久了。

路辛很想吼一声“滚出去”,可是那句话停在上牙下牙之间就是冲不出来。白瑜的恬静平和的表情跟她那张脸一样纯净无瑕,路辛在那上面找不到一丝一毫的敌意,也没有最令路辛讨厌的对失败者的同情怜悯之意。路辛咽下嘴中发苦的唾沫,重又摸出一支烟来。

“别抽了。”白瑜开口说,“要熏坏你的嗓子的。”

路辛没理她,照旧划上火。

排演厅里传来乐声,还是那句“你从哪里来”的旋律。听得见哈益华在那里指挥着,而且竟然是在指挥田田:“别老转老转!踏脚,往左,踏脚,往右……对,唱起来!行行,不唱就不唱,可是别老转身呀,我的亲妈呀……”

路辛斜睨一下白瑜。她要说什么?肯定又要搬出那种“大脑畸变”之类的理论出来!她像个鬼魂一样地盯上来了,就像当年她的父亲一样!她长得也跟她父亲一模一样:漂亮、高雅、风度翩翩……上帝怎么就这样照应了他们,连一身皮囊也专挑好的赠予了他们的家!一副好皮囊!谁知道包着的是什么?难道也是她父亲的那种自私、虚伪、残酷、卑琐、怯懦和淫邪吗……

“路辛,”白瑜端了个烟灰缸给他,“我想到你们歌舞团来,当个临时工之类的。”

沉默了一下,路辛头也不抬地问:“什么目的?”

“主要目的是满足好奇心。我对田田身上所表现出来的人体特殊现象产生了强烈的好奇心和探究欲。我期待着奇迹的再次出现。”够坦率的,不像她爸。

“做试验?”

“你不是也在期待着那个奇迹吗?我们只是立足点不同罢了。但你别误解了,我跟我爸的医疗业务无关。我学的是社会学,目前正在写关于社会心理畸变的论文,田田的情况与我的论题有点关系,虽然并不直接。我只是很关心她,也很关心你……你们这个剧团,很希望能直接参与到你们‘申江’培养田田这个特殊演员的探索活动中来……”像是真话。

“剧团不需要这方面合作。”

“你别这么快关门好不好?你需要合作,你明白田田不是一般的演员。你明白她有异于常人。你不能总像刚才那样硬把她放到演出的氛围中去作有目的的无效果的试验。你需要科学方法。或许我可以作为一座桥梁,一个助手,协助你找出科学的方法来。”她从包里拿出几本书来,“这是我从我父亲以及图书馆里找来的一些文献资料和有关的专著,或许对你有用。”

路辛接过书,一本本地看着封面题名,没再开口。

“另外,我对你们剧团也并不是完全无价值的。我是个很好的报幕员。”

路辛抬头望了她一眼。的确,秀色可人,风度翩翩,而且口齿够清楚的。

“我是学校话剧团的台柱,去年上海电视台聘我当过‘你我大学生’节目的业余主持人。”

“啊,这倒是真的!”早巳进了门倚在门框边上的哈益华突然开了口,“怪不得我总觉得你面熟呢!头儿,我们正缺呢……”

“本剧团付不起高薪。”路辛冷冰冰地说。

“给口饭吃就行。”白瑜笑了。

“有个条件。”

“说说看。”

“不许干扰训练。”

“还是这句老话:我不是为干扰而来的。”

“哈主任,你负责跟她签个合同吧。”

田田手脚利索地洗菜切菜起油锅,然后把生菜“刷——”地一下倒进滚油里,很有节奏地翻炒起来,嘴里轻轻地哼着曲子。路凌波一边剥着豆,一边侧耳听着。

准确的乐感!相当宽广的音域!甚至还非常得体地把握住了那首歌的情感色彩,尽管她只是哼曲谱而并没唱出歌词来。

小辛的判断没错,这是一个少见的音乐天才。

音乐是属于天才的,但天才不等于音乐家。天才只有得到了训练才能成材。辛儿把她招进“申江”,又安排到音乐教师出身的母亲身旁来,应该说没错。

问题是这女孩儿总有点不开窍。半个多月来无论怎么诱导,她总不能按正常的规范程序接受训练,而她的那种天真娇憨,又实在只能让人哭笑不得,板不下脸来训斥和教诲她。

今天整整一个上午,不就又是被她那瞎七搭八的胡搅乱缠白白浪费掉了吗?

先是弹了几首抒情曲给她听。她静静地欣赏着,不出一声。听完一曲就要求再听一曲,好像她是买了音乐会的入场券似的。

突然间她跳了起来,喊道九点钟了,电视里五频道重播通俗歌曲大奖赛了,然后就不顾钢琴正奏到《出埃及记》的高潮节,啪地一下就按响了电视机。

恼火没用。她根本感觉不到。她毫无声响地坐在电视机前。能想象出她如木柱一般的姿势和全神贯注的神态。

况且也不能干扰她。辛儿说过,她若想看歌星表演,就让她看。根据辛儿观察,这似乎是她学习演唱和临摹的一种途径。

有这种学习音乐培养歌星的方法吗?实在令人难以置信!

一个半小时之后,那比赛结束了,她关了电视机然后就忙着用吸尘器清扫地毯。有人摇着铃从楼下经过,她说哟,收破烂的来了,路老师我去卖废报纸和空瓶子好吗?

硬逼着她站到钢琴旁,让她张嘴练声,她却嘻皮笑脸地总打岔。

“啊——把嘴张大,像我一样。”

“路老师你唱得真好听。我喜欢听你唱。我不喜欢听路经理唱。他像牛叫一样。哞——”

她竟能模仿了辛儿的音质发出共鸣音极强的低声来。

再让她学一遍她却格格笑着怎么也不肯。

“那么你仍然跟着我唱:啊——”

“路老师为啥总要这么唱呀,嘴巴像捞到岸上来的鱼一样……”

“你再这样我要生气了!”

她呆了呆,忽然凑上来,女孩子才有的清馨鼻息悠悠地喷出:“路老师你没生气,我知道的。我看见你的眼睛没有生气。路老师你的眼睛真好看,是圆圆的、黑黑的,跟田田的是一样的,田田的眼睛也是圆的、黑的,林林哥哥说很好看的……”

她像一只温驯的小猫一样,偎依在膝下,还伸出温热柔软的小手,轻轻地抚着路凌波的双眼:“路老师你怎么会看不见的呀?看不见多没劲呀,看不见花,看不见树,看不见天,也看不见田田……”

一个上午就这么过去了。

“申江”演出厅大修已经竣工,辛儿即将送她上台了!难道真的就这样让她参加演出吗?

路辛本来是打算心平气和地从白瑜那里了解些情况,跟她商量商量下一步措施。他把她邀进经理室,见她汗涔涔的,还为她开了一听罐装“粒粒橙”。她带来的书虽然深奥,但里面夹了纸片的几个章节的确与田田的状况吻合,能看懂,况且几处专业英文名称还有铅笔注明解释。白瑜是存心帮“申江”一把的,路辛明白。半个月来,她按时参加排练,很认真,对人又随和,马上就讨得了老平头方万里几个人的欢心,混得熟熟地,好似是“申江”的老团员一般。长相自然更没说的了,她的父亲不就有那么一具好皮囊吗?这样一个报幕员,开演第一场第一个亮相就足以镇服全场观众了!

看着她酣畅地一口气喝下半罐“粒粒橙”,路辛心里竟也泛起了许久没有过的清凉。

“你看到那天的她,”他用大拇指指了指正在门外排练厅里让一群伴舞围着团团转的田田,“唱完歌后发作的情况了?”

“是的,真惨!”白瑜描述了一番。

“你还看到了他们怎么抑制了那发作?”

“是的,其实很简单,药物作用加上精神安慰。”白瑜说着,描绘了林林如何抚慰田田的那一幕,说得很动情。

路辛面无表情地听完,又问:“那么,他们是以什么办法,刺激了这位歌仙子进人最佳表演状态的呢?”

“这……这我怎么知道?”

“按书上的理论,”路辛用下巴指指自己办公桌上的几本专著,“能抑制,就说明能刺激。我想,一定有一条促使、或者叫催化那种特异的表演技能进入大爆发状态的最佳途径!”

“你的意思是……?”

“剧场大修已经竣工。我该让歌仙子亮相了。一般的训练方法对她作用不大,不过我已经捉摸出了刺激她释放她特异功能的办法了。现在的关键是,一旦再次出现我们一个月前所亲眼见到的奇迹,我们该如何比较长久地保持住她那兴奋状态,使她可以延长演出时间,而不是很快就抑制住……”

“能这么干吗?路辛!”白瑜的声音有点变尖了,“我们只能在寻找田田发病规律的同时,也寻找治愈田田病症的方法!她毕竟是个病人!”

“是吗?”路辛如从梦中惊醒过来一样,半个月相处中积聚而成的好感和温情刹那间就荡然无存。他的唇边一下子就恢复了以往的冰冷和表情。“承蒙您教导,我一定时刻铭记在心。你该去排练了,走吧!”他指着门。

“路辛,”白瑜的眼中却泛起了泪花,“你只要看见田田发作时的样子就不会……”

“请你出去,白小姐!”路辛粗暴地打断她,“我不要听你给我上人道主义、人文学、革命的阶级感情课!”他在顷刻之间就膨胀了某种积怨,本不想多说却无论如何压抑不住自己,十个指尖变得冰冷,嘴唇变得刷白,并且狠狠地逼迫白瑜,直视着她,齿缝里发出咝咝的响声,难以自控地说了下去:

“我不人道,是吗?我惟利是图,是吧?我太残忍地对待了一个无知无辜的乡下女孩子了,是吧?小姐,你觉得人跟人应该是平等的,不应当有高低贵贱之分,不应该欺侮人压迫人剥削人是吧?你以为我不懂这个,不明白一个人无论他地位多低、文化多浅、素质多差、家境多穷、出身多卑贱,都应该得到尊重,得到保护,得到同等于他人的生存权利乃至于竞争权利这样一个道理,对不对?可是白小姐,白大夫的独养女儿,高等学府的研究生,你锦衣玉食,养尊处优,一帆风顺,又明摆着前途光明,你能体会得了竞争是多么残酷,人世间的弱肉强食是多么无情,小人物的奋斗挣扎是多么艰辛无望吗?你不能!你属于那种生来就得天独厚的上帝的宠儿!因此你尽可以用那种自由平等博爱的美妙理论来显示你的纯洁高雅,用你居高临下的同情怜悯来衬托出你的慈悲心怀,扮演一个救世主的角色!小姐,不必用这么委曲的忍让的表情看着我,即使你,你真的没有在这虚伪的背后隐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像你的那位要把别人……把别人做试验品的爸一样,我还是要告诉你,在我路辛面前,以后请尽量收敛些,收敛你的自命不凡,收敛你的自命清高,收敛你的装腔作势!”

喷吐完了这一切,他看也不再看白瑜一眼,甩门而出。

冲过人流如过江鲫鱼般的徐家汇地区,拐入通向田林新村的一条新辟的马路,路辛才觉得心头那把无形的紧紧的夹着的铁钳稍许松了一些。宽阔而平坦的路旁,新栽了树,刚植了草皮,空气洁净,连阳光似乎也明亮得多。路辛长长地吁着气,在一片街心花园前刹住了车。

他把车随意往路边一支,坐上了一条石凳。

石凳凉飕飕的。凉气穿越过滚烫的身子,直顶火辣辣的脑门,很快就压灭了路辛的一腔焦躁和愤恨。

却有另一种令他不得不咬紧牙关才压得下去的情绪爬上了心头。

那是不安和内疚。

呵白瑜,你何须用这样的眼神望定了我!你何须在盈满了眼眶的泪水里包容下那么多的委屈和不解!你为什么就不能冲我喊,冲我吼,冲我掴一巴掌,然后告诉我,一切都不干你事,一切都是我路辛在不识好歹!你为什么不这样做,而只是这么苦苦地、含了泪水望定我!

白瑜白瑜,你知道不知道我的历史?你知道不知道我的童年?你知道不知道你们自家和我们路家的生死纠葛?是的,你都不知道。

你不知道,你哪能理解?

白瑜,你哪能知道,自从我取名路辛,我的一生就注定了要充满困苦、孤独和艰辛。

我只能姓母亲的姓,因为我的生父是在被宣布戴上“右派帽子”的当天晚上,跳楼“自绝于人民”的。

“自绝于人民”。在我刚刚升人小学三年级时,从贴到家门口的大字报上读到了这几个字。我从此方才开了窍——为什么我总比别的孩子不幸。为什么我总戴不上红领巾。为什么除了那“文革”一开始就挨了斗后来也“自绝于人民”的慈祥的老校长之外,别的老师都总给我白眼。为什么我们家没有亲戚。为什么有一次有一个同学骂我是狗崽子。为什么妈妈常常弹奏那首悲怆的《出埃及记》。为什么半夜里常会被她的啜泣惊醒。为什么她的眼睛会有病。为什么我总要穿有补钉的衣服。为什么我们家的家具会一天天少下去,偌大的房间里几乎只剩下了那架我生父留下的施特劳斯钢琴……

白瑜白瑜,你领受过这一切吗?

你那么舒适地躺在小小的摇篮车里,由你的父亲推了走,你的丰硕的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母亲娇嗲地挽着你父亲的胳膊。你的摇篮车上挂了许多花,许多洋娃娃,还有一个丁当响的小铃铛。正是这脆生生的铃铛声响,才吸引住了马路对面的一对母子的目光。母亲的眼睛发直了。她在自己的家里接待过你的父亲。她为他准备过点心。他每次上门都捧着鲜花。他为她检查眼睛,啜着茶与她久久地长谈。她不曾料想到原来不但有妻子而且有女儿而且他们一家三口如此亲爱美满。她的眼睛大张着而且很快就溢满了眼泪。她的儿子虽然只有七岁,但读懂了那泪水里的失望和痛苦。他懂事懂得太早了。他懂事懂得太多了。他摇着他母亲的冰凉的手,拉了她快快走开。他从此恨上了那美丽的摇篮,美丽摇篮里的小女孩,更恨那女孩的父亲,他记得他的名字,他的名字叫白寅。

白瑜白瑜,你知道你父亲是怎样地伤害了这一对孤儿寡母吗?

背脊,三角形的宽阔的光滑的滋润的背脊!它终于压到了母亲的身上。皎洁的月光,映照出这不洁的一幕。这背脊属于你的父亲。你父亲如鬼魂般跟踪着我们。我们已经被遣返原籍。抄家时砸坏了的钢琴是我们惟一的财产。我们的土屋阴暗潮湿每雨必漏。可是你父亲居然也还是寻了来。母亲不能抵挡温情的诱惑。你父亲不捧鲜花了却总是送米送面送点心送给我练习本五线谱铅笔橡皮小人书。我们难以拒绝惟一的朋友,我们最终难以拒绝又一次将我们推下深渊的灾祸!

白瑜白瑜,我能原谅一切,但我不能原谅你父亲的逃离!他逃离时提着那只人造革的旅行袋,袋口的坏拉链上还留着我母亲手缝的针脚!他走向那辆他们回城去的大客车,步履虽然缓慢沉重但并没有一步停留。在车门口他站住了,他一定感到了我的目光。我躲在一棵大树后,恨不能把我的目光变成一对铁钩,拉住他,把他拉进我们的土屋,拉到我母亲的身边来。我怕失去他,我怕我的瘦弱的身子承担不了日后的艰辛,我怕我的临盆的母亲目力一日日不济的母亲在人前抬不起头来在人后以泪洗面的母亲不能忍受他的逃离,我太怕了!我小小的心里难以再盛下更多的屈辱和恐惧。我在大树背后盼望着他回过头来。他果真回过头来了!我们又一次四目相对。不再是那样的月夜,而是在熠熠的阳光之下。我不再是仇恨和嫉妒。我只有哀告和恳求。我用目光苦苦地望定他,拉住了他,求他向我走近一步。只要向我走一步就足够了。只要一步,我就会不顾一切地扑上去,我甚至会喊他父亲!父亲,不要抛下我们,帮我们走出沙漠,走出深渊,走出黑暗吧!可是白瑜白瑜,他没有走出这一步。这懦夫没有这勇气!他竟然回过头去了!他跨上了台阶!一步、两步,他进入了温暖整洁的车厢,向你们奔去了,向繁华的大上海、温馨的小家庭、雅洁的医院、高尚的救死扶伤的事业奔去了!他一去不返了!

哦,右派崽子又是破鞋儿子,我那几年是怎么过来的,你能想象吗白瑜?

你什么都不知道白瑜。但愿你以后也什么都不知道白瑜。你当你的研究生去白瑜。不要来沾惹我免得我因了积怨而伤害了你白瑜。我对歌仙子并未死心我期待着别来干扰我白瑜。我将以自身的努力来证实自身的价值证实你喜欢一个歌手并没有喜欢错白瑜。白瑜白瑜,命运为什么又要派了你来折磨我呵白瑜!不管你是为什么、或者说是命运为什么让我路辛如我母亲般跌入你白家的陷阱,把歌仙子送上“申江”舞台这条路,我路辛是走定了!

十一

田田的发作突如其来。

按林林的推算,她起码还要再过三天,才到那个时候。林林没有把田田每逢例假便要发作的这个规律告诉路辛。临离金泾时,尽管匆忙得连自己的短裤头也忘了带一条替换的,但田田娘还是把他单独拉进小房间,千叮嘱万叮嘱,不要把田田的发作周期、发作时该怎样安抚她但又不抑制她的发作、什么时候才可以抑制她让她昏睡等核心机密说了出去。“姓路的把我们田田当摇钱树呢!”田田妈说:“我费了多少口舌才让他们同意也收了你!要是让他们把什么都摸清楚了,他们还会留下你?把你辞退了,他们还不把我们田田折腾死?”林林相信田田妈的话。到“申江”虽然不过三个礼拜,林林已经领教够了路辛的凶相和霸气。看他平时训练田田时的那种面无笑容毫不留情,跟电影里的工头书本里的资本家真没什么两样!也不知是无意的呢还是得了吩咐有意来套话,哈益华几次问过林林:“田家女婿你难道也不明白歌仙子什么时候再次显灵吗?”林林知道这只哈密瓜是路老板的贴心哥们儿,才不上当呢,每次都努力装傻,大不了让他“乡下人”长“乡下人”短地讪笑几句。“乡下人”?乡下人也有保护自己保护自己亲人的本事!

林林是在骑了三轮黄鱼车送田田回田林新村路家时,发现了田田的发作症状的。

要说起来,田田下午在排练场里就已经有点不太正常了。

她异乎寻常地合着方万里的舞步和老平头的节奏,在场子里踏着舞步。她仍然不开口唱,但嘴唇总在微微扇动。她的眼神不再发木,而是闪闪发亮,左右盼顾。路辛和哈益华马上发现了她的变化,在一旁注视着,并且不时轻轻商量着什么。报幕的白瑜也显然感觉到了。她抽排练的间隙为田田送上饮料,后来还匆匆走出大厅,匆匆返回时大大咧咧地拿着一包妇女卫生巾。林林一眼瞥见时曾以为是她自己用,心中暗笑这上海小姐真开化大方,现在看来,却是为田田买的!

平时总爱坐在黄鱼车里一边东张西望,一边噜里噜嗦跟林林说个没完的田田,一下如换了一个人般闭紧了嘴巴。这是在她大发作前最常见的情况,林林心中清楚。

林林使劲踩着车。他要尽快把田田送到路家,让她早点躺下休息。可怜的田田,又一次难关呵!

林林从田田口袋里掏出钥匙,开了房门。

路凌波在里屋问:“谁?是辛儿吗?”

眼神恍惚的田田一个激灵,低语道:“辛儿?我是辛儿?”

她的脚步一下子变得沉重而缓慢,像路辛平时走路一样,将脚后跟重重地敲击在地板上。

“是辛儿呀!”路凌波迎了出来。“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早?”

田田像路辛往常清嗓子一样,重重地咳了一声。

路凌波摸向厨房:“吃了饭没有?田田怎么还没回来?”

林林连忙上前扶住她:“路老师,是我们,林林和田田,不是路经理。”

“不是……辛儿?”路凌波疑惑地站住了,“我明明听到……不是辛儿?”

“妈!”田田冷不丁地以酷似路辛的声音唤了一句。

路凌波浑身一抖:“嗳,辛儿你——”

林林忙着把她扶到椅子上坐下:“不是不是,是田田……她的病,发作了。”

田田嚼着牙根,面部表现一下变得跟路辛一模一样,冲林林咬牙切齿地低吼:“跳起来!你是来干什么的?你以为是来当大小姐的吗?”

“天哪!”路凌波摇着头。

林林给田田端了凳子让她坐到饭桌前,又转身安慰着路凌波:“没事没事,路老师你别怕,田田是文痴,不是武痴,她就是会学人家的样,别的什么都正常的,而且就这几天有点怪。这回不知道怎么搞的,学上路经理啦……”

路凌波怜悯地叹着气:“可怜……快吃饭吧,我做好了。”

林林为田田盛了饭,看她机械地吃了起来,嘘了口气,转身想走:“路老师,我去剧团了……”

“等等!”路凌波喊住他,“就这么让她发作着?不能带她去医院吗?不给她吃点药吗?”

林林苦着脸回答:“药,就在我身边……可是,不能给她吃呀……”

“为什么?”

“路老师,”林林抖着声音,“她……她一吃了药,就会睡过去,睡过去,一睡就是三四天……”

“让她睡,我会照应她的。”

“不行啊,路老师,”林林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我们是拿了‘申江’的工资的。路经理给的工资够高的。我刚才一路骑着车就一路在想着,怎么说也应该让田田上台表演一回,不然怎么对得起‘申江’……也对不起你路老师呀……路老师你还不明白?田田只有在这几天里能唱,过了这几天,她就又跟平时一样,不肯开口,开了口也没有歌仙子的本事了……我,我怎么能马上让她吃了药睡过去,耽误了申江,的演出呀!”

他用衣袖胡乱抹了一下眼睛,走到门口,又扭过头来:“我这就去跟路经理说,让申江,马上就开演……路老师你放心,田田绝不会伤人的!”

路辛和哈益华闻讯赶往田林新村,一进门就惊住了:那田田一本正经地坐在开了盖的钢琴前,姿势酷似路辛。在胡乱地弹出一句不成调的旋律之后,她猛一回头,冲刚刚进门的路辛吼道:“唱起来!看着我干什么?”

哈益华张大了嘴巴,一脸哭笑不得。

路辛迈了几步刚想走近她,田田却一砸琴键,喊道:“没的事!你给我唱:快乐的星期天,嗨嗨嗨……”

那句“快乐的星期天”,是用了路辛的低音绝对准确地唱出来的。路辛又惊又喜,急转身冲坐于沙发中不发一言的母亲喊道:“感觉!这感觉对了!妈你这回信了吧!歌仙子,真正的歌仙子呢!”

不等路凌波回答,他一把拉了哈益华就走:“出海报!马上演出!”

哈益华却冷静得多,在楼梯上提议道:“先彩排一下吧,谁知道她……她怎么个显灵法呢?演砸了可要臭遍整个上海滩了!”

白瑜终于拨通了华光医院的电话。

“爸你无论如何也要来!”她苦苦央求着,“你先别问我什么时候到‘申江’的,我晚上回家后原原本本向你汇报!你要相信你的女儿,真的,主要是为了那篇学位论文!次要理由?回来一定实说!对对,借了你那些书,都是为了那位病人。不说别的了,你就从你的科学研究出发也应该来看一看她!不错,再次发作!症状?你来看一看不就是最好的临床诊断吗?这是你的事业,爸爸!路辛?不用管他,我们今晚是彩排,团里每个人都可以拉亲戚朋友来观看,你完全可以不跟他打任何交道了!等你了,爸爸!”

老规矩,哈益华订了一辆出租车,去接路凌波。“申江”的承包人员是路辛,音乐顾问是他老母。每次彩排,路凌波必得到场作审定。路辛孝顺老娘,从来都是喊了出租车接送的。

车子到了大楼门口,哈益华让司机等一会儿,自己跨出车门准备上楼去。

却不料迎面遇到了正仰着头在辨认着门牌号码的田阿根。

“你可来得正好!”哈益华高兴地带他上楼,“你女儿今晚正要演出,你一起来看看,还可以帮我们顾问顾问。”

“今天就要上台?”田阿根讷讷地,“按理……还要过三四天呢!”

哈益华注意地望了他一眼,本想追问下去,但一转念,当务之急是接了路凌波去,到剧场问他也不迟,也便不再多言了。见老头儿手上的蛇皮袋沉甸甸的,就顺手搭了一把。

“什么东西?跑单帮呀?”

“嘿嘿,青玉米,田田最喜欢了……”

“你倒挺宝贝这女儿的。”

“唉!”田阿根却只叹气,不接话。田田走后,非但他,连张丽珠、阿香、贝贝也一样,都又想念又担心。算算日子离她再次发作的时间不远了。张丽珠也沉不住气了,打发他来看一看。临走时张丽珠说,实在混不下去,把田田和林林叫回来算了,自己家开的饭店收入虽少,毕竟熟乡熟土熟人多,不会吃大亏的呀!

门开了,路凌波穿戴得整整齐齐地站着。

田阿根手中的蛇皮袋咚地一下失手跌到了地上。尽管时隔二十多年,尽管此刻的路凌波衣冠楚楚整洁高雅,那时候的路凌波蓬头垢面病弱不堪,但田阿根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这是田田的母亲、自己的养女的亲生母亲!

哈益华在介绍着:“路老师,这是田田的爸,正巧,从乡下来看田田,喏,给田田送青玉米来了……田师傅,这是路经理的妈,路老师。”

路凌波侧身让客进屋:“田师傅你好!请进请进!”

田阿根耳边响起的却是这个女人声嘶力竭的呼喊:“孩子,我的孩子……”

“进呀!”哈益华一手拖蛇皮袋,一手拖他,“进去看看你宝贝女儿住的地方!人家路老师心疼着她呢,亲生女儿也不过如此!倒反把自己儿子路经理赶到办公室去住了……快看看,马上我们就去剧场,下面车子还等着呢!”

“不不!”田阿根直往后退,“我这就走……这就走……”

他逃也似的冲下了楼梯。

路凌波大睁着两眼,呆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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