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34728500000001

第1章 流亡(1)

洪灵菲

约莫是晚上十点钟了,天上没有星,也没有月,只是下着丝丝微雨。是暮春天气,被树林包住着的T村(这村离革命发祥地的C城不到一里路远),这时正被薄寒和凄静占据着。

在一座纠缠着牵牛藤的斋寺门口,忽然有四条人影在蠕动着。这四条人影,远远地望去,虽然不能够把他们的面容看清楚,但他们蠕动的方向,大概是可以约略看出的。他们从这座斋寺右转,溜过一条靠墙翳树的小道,再左转直走,不久便溜到一座颓老的古屋去。

这古层因为年纪太老了,它的颜色和着夜色一样幽暗。它的门口有两株大龙眼树蟠据着,繁枝密叶,飒飒作声。这些人影中间,一个状似中年妇人的把锁着的门,轻轻地,不敢弄出声音来地,用钥匙开着。余的这几条人影都幽幽地塞进这古屋里去。这状类中年妇人的也随着进来,把她同行的另一位状类妇人的手上持着的灯,拿过手来点亮着,放在门侧的一只椅子上。她们幽幽地耳语了一回,这两个状似妇人的,便又踏着足尖走出门外,把门依旧锁着,径自去了。

这时候,屋里留下的只是一对人影;这对人影从凄暗的灯光下,可以把他们一男一女的状貌看出来,那男的是个瘦长身材,广额,隆鼻,目光炯炯有神。又是英伟,又是清瘦,年约二十三四岁的样子。那女的约莫十八九岁,穿着一身女学生制服,剪发,身材俊俏,面部秀润,面颊象玫瑰花色一样,眼媚,唇怯。这时候,两人的态度都是又是战栗,又是高兴的样子。照这古屋里的鬼气阴森和时觉奇臭这方面考察起来,我们不难想象到这个地方原为租给人家安放着棺材之用。屋里的老鼠,实在是太多了,它们这样不顾一切的噪闹着,真有点要把人抬到洞穴里撕食的意思。

供给他们今晚睡觉的,是一只占据这古屋的面积四分之一的大榻——它是这样大,而且旧,而且时发奇臭,被一套由白转黑的蚊帐包住,床板上掩盖着一条红黑色的毛毡。他们各把外衣,外裤脱去,把灯吹熄,各怀抱着一种怕羞而又欢喜的心理,摸摸索索地都在这破榻上睡着了。但,在这种恐怖的状态中,他们那里睡得成。这时候,最使他们难堪的,便是门外时不时有那狺狺不住的狗吠声。那位女性这时只是僵卧着,象一具冷尸似的不动。那男的,翻来覆去,只是得不到一刻的安息。他机械地吻着她的前额,吻着她的双唇。她只是僵卧着,不敢移动。每当屋外的犬声吠得太利害,或楼上的鼠声闹得太凶时,他便把他的头埋在她的怀间,把他的身紧紧地靠在她的身上。这时候,可以听见女的幽幽地向着男的说:“亲爱的哥哥啊!沉静些儿罢!我很骇怕!我合上眼时,便恍惚见着许多军警来拿你!哎哟!我很怕!我想假若你真的……咳!我那时只有一死便完了!”“不至于的!”那男的幽幽地答。“我想他们决拿不到我!我们神不知,鬼不觉的避到此间,这是谁也不能知道的!”这男的名叫沈之菲,K大学的毕业生,M党部的重要职员。这次M党恰好发生一个极大的变故,党中的旧势力占胜利,对新派施行大屠杀。他是属于新派一流人物,因为平日持论颇激烈,和那些专拍资本家,大劣绅,新军阀的马屁的党员,意气大大不能相合。大概是因为这点儿缘故吧,在这次变故中,他居然被视为危险人物,在必捕之列。

这女的名叫黄曼曼,是他的爱人。她在党立的W女校毕业不久,最近和他一同在M党部办事。她的性情很是温和柔顺,态度本来很不接近革命,但因为她的爱人是在干着革命的缘故,她便用着对待情人的心理去迎合着革命。

“但愿你不至于——,哎哟!门外似乎有了——脚步声!静,静着,不好做声!”曼曼把嘴放在之菲的耳朵里面说。她的脸,差不多全部都藏匿到被窝里去了。

“没有的!”之菲说。“哪里是脚步声,那是三几片落叶的声音呢!”他这时一方面固然免不了有些害怕,一方面却很感到有趣。他觉得在这漆黑之夜,古屋之内,爱人的怀上,很可领略人生的意味。

“亲爱的曼妹啊!我这时很感到有趣,我想做诗!”之菲很自得地说着。

“哎哟!哥哥啊!你真的是把我吓死哩!你听他们说,政府方面很注意你!他们到K校捉你两次去呢……哎哟!我怕!我真的怕!”曼曼说,声音颤动得很利害。又是一阵狗吠声,他们都屏息着不敢吐气。过了一会,觉得没有什么,才又安心。

老不成眠的之菲,不间断地在翻来覆去。过了约莫两个钟头之后,他突然地抱着僵卧着的曼曼,用手指轻轻地抹着她合上的眼睛,向着她耳边很严肃地说:“你和我的关系,再用不着向别人宣布,我俩就今晚结婚吧!让这里的臭味,做我们点缀着结婚的各种芬馥的花香;让这藏棺材的古屋,做我们结婚的礼拜堂;让这楼上的鼠声,做我们结婚的神父的祈祷;让这屋外的狗吠声,做我们结婚的来宾的汽车声;让这满城的屠杀,做我们结婚的牲品;让这满城戒严的军警,做我们结婚时用以夸耀子民的卫队吧!这是再好没有的机会了,我们就是今晚结婚吧!”

“结婚!”这两个字象电流似地触着装睡的曼曼全身。她周身有一股热气在激动着,再也不僵冷的了。她的心在跳跃着,脉搏异常亢急,两颊异常灼热。这真是出乎她意料之外,一年来她所苦闷着,所不能解决的问题,今晚却由他口中自己道出。

沈之菲在K大学的二年级时,他的父母即为他讨了一个素未谋面的老婆。虽说,夫妇间因为知识相差太远,没有多大感情,但形式间却是做了几年夫妇,生了一个女孩儿。在大学毕业这年,大概是因为中了邱比德(恋爱之神)的矢的缘故吧,在不可和人家恋爱的局面下,他却偷偷地和黄曼曼恋爱起来。这曼曼女士,因为认识了他,居然和她的未婚夫解除婚约。她明知之菲是个有妻有子的人,但她不能离开他。她只愿一生和他永远在一块儿,做他的朋友也可以,做他的妹妹也可以,做他的爱人也可以。她不敢想到和他做夫妇,因为这于他的牺牲是太大的了!出她的意料之外的是“结婚”这两个字,更在这个恐怖的夜,由他自己提出。

“结婚!好是很好的,但是你的夫人呢……”曼曼说,声音非常凄媚。“她当然是很可怜!但,那有什么办法?我们怕也只有永远地过流亡的生活,不能回乡去的了!——唉!亲爱的曼妹!我一向很对你不住!我一向很使你受苦!我因为知道干革命的事业,危险在所不免;所以一年来不敢和你谈及婚姻这个问题。谁知这时候,我的危险简直象大海里的一只待沉的破舟一样,你依旧恋着我不忍离去!你这样的爱我,实在是令我感激不尽!我敢向你宣誓,我以后的生命,都是你的!我再也不敢负你了!曼妹!亲爱的曼妹,这是再好没有的机会了,我们便今晚结婚吧!”之菲说,眼间湿着清泪。

她和他紧紧地抱着,眼泪对流地泣了一会,便答应着他的要求了。

沈之菲本来是住在K大学,黄曼曼本来是住在W女校的。一半是因为两人间的情热,一半是为着避去人家的暗算,他们在两个月以前便秘密地一同搬到这离C城不到一里路远的T村来住着。他们住的地方,是在一个斋寺的后座。斋寺内有许多斋姨。都和他们很爱好。斋寺内的住持是个年纪五十余岁,肥胖的,好笑的,好性情的婆婆。人们统称呼她做“姑太”。姑太以下的许多姑(她们由大姑,二姑,三姑排列下去)中,最和他们接近的便是大姑和十一姑。

大姑姓岑,是一个活泼的,聪慧的,美丽的女人。她的年纪不过廿六七岁,瓜子脸,弯弯的双眉,秀媚的双目,嫩腻腻的薄脸皮;态度恬静而婀娜。这半月来,姑太恰好到H港探亲去,斋寺内的一切庶政,全权地交落在她手里。她指挥一切,谈笑自若,大有六辔在握,一尘不惊之意。十一姑是个粗人,年纪约莫三十余岁的样子,颊骨很开展,额角太小,肤色焦黑,但态度却很率真,诚恳和乐天。这次党变,之菲和曼曼得到她俩的帮助最多。党变前几日,之菲害着一场热症。这日,他的病刚好,正约曼曼同到党部办公去。门外忽然来了一阵急剧的叩门声。他下意识地叫着婆妈三婶开门。他部里的一个同事慌忙地走进来,即时把门关住,望着之菲,战栗地说:“哎哟!老沈,不得了啊……”

“什么事”之菲问,他也为他的同事所吓呆了。“哎哟!想不到来得这么利害!”他的同事答。“昨夜夜深时,军警开始捕人!听说K大学给他们拿去两千多人。全市的男女学生,给他们拿去千多人!各工会,各社团给他们拿去三千多人!我这时候走来这里,路上还见许多军警,手上扎着白布,荷枪实弹,如临大敌似地在叱问着过往的路人。我缓一步险些他们拿出呢!嗬嗬!”这来客的名字叫铁琼海,和沈之菲同在党部办事不久,感情还算不错。他是个大脸膛,大躯体,热心而多疑,激烈而不知进退的青年。

过了一会,又是一阵打门声。开门后,两个女学生装束的逃难者走进来,遂又把门关上。这两个女性都是之菲的同乡,年纪都很轻。一个高身材,举动活泼的名叫林秋英;另一个身材稍矮,举动风骚的名叫杜蘅芬。她俩都在W女校肄业。林秋英憨跳着,望着沈之菲只是笑。杜蘅芬把她的两手交叉地放在她自己的胸部上,娇滴滴地说:“哎哟!吓煞我!刚才我们走来找你时,路上碰到一个坏蛋军人,把我们追了一会,吓得我啊——哎哟!我的心这时候还跳得七上八落呢!嗬!嗬……”

“呵!呵!这么利害!”沈之菲安慰着她似地说。“倒要提防他捉你去做他的——唏!唏!”曼曼戏谑着说。这时她挽着杜蘅芬的手朝着林秋英打着笑脸。“讨厌极!”杜蘅芬更娇媚地说。她望着之菲,用一种复仇而又献媚的态度说:“菲哥!你为什么不教训你的曼夫人呢!——嗬!嗬!你们是主人,偏来奚落我们作客的!”

“不要说这些闲话了,有什么消息,请报告吧,”之菲严正地说。

“哎哟!消息么,多得很呢!林可君给他们拿去了!陈铁生给他们拿去了!熊双木给他们拿去了!我们的革命××会,给他们封闭了!还有呢,他们到K大学捉你两次去呢!第一次捉你不到,第二次又是捉你不到,他们发恼了,便把一个平常并不活动的陈铁生凑数拿去……我们住的那个地方,他们很注意,现在已经不能再住下去了!许多重要的宣传品和研究革命理论的书籍,都给我们放火烧掉了!糟糕!我们现在不敢回到寓所去呢……唉!菲哥!怎么办呢!怎么办呢?”

之菲着实地和她们讨论了一回,最后劝她们先避到亲戚家里去,俟有机会时,再想方法逃出C城。她们再坐了一会,匆匆地走出去了。

过了一刻,来了新加坡惨案代表团回国的D君,L君,H君,P君。他们又报告了许多不好的消息。坐了一会,他们走了。再过一忽,又来着他部里的同事章心,陈若真。K大学的学生陈梅,李云光。

这时候,大姑已知道这里头是什么意义了。她暗地里约着之菲和曼曼到僻静的佛堂里谈话。这是下午两点钟的时候了,太阳光从窗隙射进佛殿上,在泥塑涂着金油的佛像上倒映出黄亮亮的光来,照在他们各人的脸上。大姑很沉静而恳切地向着他们说:“你的而今唔好出街咯!街上系口甘危险!头先我出街个阵时,睇见一个车仔佬俾渠的打死路!——真衰咯!我的几个阿妹听话又系俾渠的拉左去!而家唔知去左边咯!(你们现在不能上街上!街上是这样危险!刚才我上街的时候,看到一个拉车夫给他们打死了!——运气很坏!我自家的妹妹听说又是给他们拉去了!现在不知去向!)……”她说到这里,停了一息,面上表示着一种忧忿的神气。

“咩(这样)?”之菲说,脸上溢着微笑。“我想渠系女仔慨,怕唔系几紧要呱。至多俾渠的惊一惊,唔使几耐怕会放出来咯!至衰系我的咯,而今唔知点好?(我想她是女子,或者不至于怎么要紧的。最利害不过给他们吓一阵,不久大概是可以解放出来咯!最糟糕的是我们,现在不知道怎样才好?)……”

“我想(我想这样),”大姑说,她的左手放在她的胸前,右手放在她的膝部,低着头微微地笑着,“你的而今唔好叫你的朋友来呢处坐,慌住人家会知道你的系呢处住。至好你的要辞左几个婆妈,同渠话,你的而今即刻要返屋企呼咯。你的门口几个门呢,我同你的锁住。你的出入,可以由我的这边慨。(你们现在不要叫你们的朋友来这里坐,恐怕给人家知道你们在这里住着。最好你们要辞去那个仆妇,对她说,你们现在即刻便要回家咯。你们门口那个门呢,我给你们锁住。你们可以从我们那边进出的。”

“唔知几个婆妈肯唔肯去呢(不知道那仆妇肯去吗)?”之菲说。

“点解会唔肯呢?一定要渠去,渠唔去,想点呢?(为什么会不肯去呢?一定要她去,她不去,想什么呢?)”大姑很肯定地答。

彼此沉默了一会,之菲忽然又想起另外别一个问题来,向着大姑问着:

“唔知左近有地方番交无?我想今晚去第二处番交重好!呢度怕唔系几稳阵咯!(不知附近有地方睡觉吗?我想今晚顶好换一处地方睡觉!这里怕不稳当了!)”“有系有慨,不过几个地方太腊塔,唔知你中意唔中意的?(有是有的,不过那个地方太脏,不知你合意不合意哩?)”大姑答,她笑出声来了。

“无所谓啦,而今所到地方就得咯,重使好个咩。(不要紧的,现在找到地方便可以,不用什么好的了。)……”之菲说,表示着一种感激的样子。

“我的今晚等到人家完全番交设,自带你的去。好唔好呢?(我们今晚等到人家都睡觉了,来带你们去。好不好呢?)”大姑低声的说。

“好!多谢你的好心!我的真系唔知点感谢你的好罗!(好!多谢你们这样好心!我们真是不知怎样感谢你们好!)……”之菲说,他这时感到十二分满足,他想起戏台上的“书生落难遇救”的脚色来了……

他和曼曼终于一一地依照着大姑的计划做去。仆妇也被辞去了。门也锁起来了,朋友也大半回去了,并且不再来了。那晚在他那儿睡觉的,只余着铁琼海,章心和才从新加坡回国的P。他和曼曼到晚上十时以后,便被十一姑和大姑带到那藏棺的古屋里睡觉去了。

一个炎光照耀着的中午,T村村前的景物都躺在一种沉默的,固定的,连一片风都没有的静境中。高高的晴空,阔阔的田野,森森的树林,远远的官道,都是淡而有味的。在这样寂静的地方,真是连三两个落叶的声音都可以听得出呢。

这时,忽然起了一阵车轮辗地的声音,四架手车便在这官道上出现。第一架坐着一个年纪约莫二十六七岁的妇人,挽着髻,穿着普通的中年妇人的常服,手上提着一个盛满着“大钱王宝”和香烛的篮,象是预备着到庙里拜菩萨去似的。第二架坐着一个年纪约莫三十余岁的妇人,佣妇一般的打扮,手上扶着一包棉被和一些杂物,态度很是坦白和易,象表示着她一生永远未尝思虑过的样子。第三架是个女学生模样的女性,年纪还轻。她的两颊和朝霞一般,唇似褪了色的玫瑰花瓣,身材很配称。服装虽不大讲究,但风貌楚楚,是个美人的样子。她的态度很象担惊害怕,双眉只是结着。第四架是个高身材,面孔瘦削苍白,满着沉忧郁闷的气象的青年。他虽是竭力地在装着笑,但那种不自然的笑愈加表示出他的悲哀。他有时摇着头,打开嗓子,似乎要唱歌的样子,但终于唱不出什么声音来。他把帽戴得太低了,几乎把他的面部遮去一大截。他穿的是一件毛蓝布长衫,这使他在原有的年龄上添加一半年岁似的的颓老。他的头有时四方探望,有时笔直,不敢左右视。有许多时候,他相信树林后确有埋伏着在等候捕获他的军队,他的脸色变得更加苍白了。

这四架车上的坐客不是别人,第一位便是岑大姑,第二位便是十一姑,第三位便是黄曼曼,第四位便是沈之菲。他们这时候都坐着由T村走向相距七八里路远的S村去。这次的行动,也是全由大姑计划出来的。这几天因为风声愈紧,被拿去的日多,有的给他们用严刑秘密处死,有的当场给他们格杀,全城已入于一个大恐怖的局面中。听说,他们在街上捉人的方法,真是愈出愈奇。他们把这班所谓犯人的头面用黑布包起来,一个个的用粗绳缚着,象把美洲人贩卖黑奴的故事,再演一回。这班被捕的囚徒真勇敢,听说一路上,《国民革命歌》,《世界革命歌》,还从他们嘶了的喉头不间断地裂出。

大姑恐怕沈之菲和黄曼曼会因此发生危险,这日她又暗地里向着他俩说:

“呢几日的声气,听话又系唔好。渠的呢班老爷周围去捉人慨括。我的呢度近过头,怕有的多唔稳阵咯。我想,如果你的愿意,我可以十一姑同你的去一个乡下去。我的有一个熟人几个度,渠呢,自然会好好的招呼你的慨。(这几日的消息,听说又是不好。他们这班老爷四处去拿人哩。我们这里离城太近,恐怕有许多不稳当了。我想这样,你们如若愿意,我可和十一姑带你们到一个乡下去。我们有一个相熟的人在那儿,他自然会把你们好好地招待着啊。)……”

“这样),自然好极罗!我想(和)曼妹即刻就去!”之菲答。这时,他正立在斋寺内的一个光线照不到的后房门口,两手抚摸着曼曼的肩。

“昨日我已经叫十一姑去渠的讲,叫渠预备一间房俾你的。渠的已经答应咯。我而今想扌罗炷香烛,元宝,扮成去拜菩萨的样子!十一姑你的扌罗住棉被枕头等等野。你呢,要扮成一个生意佬,好似到乡下探亲的样子。(昨日我已经叫十一姑去和他们说,叫他预备一间房给你们。他们已经答应咯。这样,我现在想拿着香烛,王宝,扮成象去拜菩萨的样子!十一姑和你们拿着棉被枕头等等东西。你呢,要扮成一个商人,好象到乡下探亲的样子。)曼姑娘呢,——唏!唏!”她失声的笑了,在寂静的斋寺里,这个笑声消歇后还象一缕轻烟似地在回旋着。她露出两行榴齿,现出两个梨涡,完全表示出一种惊人之美。“曼姑娘呢,沈先生,你要话渠系你的夫人自得啦(你要说他是你的夫人才行呀)!”大姑继续地说,她的态度又是庄严,又是戏谑,又是动情,又是冷静。

曼曼的脸上红了一阵,走过去念着她的手腕说一声:“啐!真抵死咯(真该死咯)!”

“嘻!嘻……”大姑望着她继续笑了一阵,便再说下去。“由呢度去东门,搭马车一直去到个乡下。本来呢,系几方便慨。不过,我怕你的俾人睇见唔多好。不如,我的自己叫四架车仔由我的门口弯第二条路,一直拉到处去重好!你话系唔系呢!(从这里到东门,乘马车直到那个乡下,本来呢,是很方便的,不过,我怕你们给人看见不大好。不如这样,我们自己叫四架手车从我们门口走另外一条路,一直拉到那处去!你说是不是呢?)”“系慨!我的而今就去咯!(是的!这样!我们现在就去咯!)”之菲答。

经过这场谈话后,各人收拾了一回,便由十一姑雇来四架手车载向S村而去。这S村是白云山麓的一个小村。村的周围,有郁拔的崇山,茂密的森林,丰富的草原,清冷的流泉,莹洁的沙石。村里近着官道旁有一座前后厅对峙的中户人家的住屋,屋前门首贴着两条写着“国恩家庆”,“人寿年丰”字样的春联的,便是他们这次来访的居停的住家了。居停是个年纪约莫四十余岁的男人,手上不间断地持着一杆旱烟筒,不间断地在猛吸着红烟。他的身材很高大,神态好象一只山鸡一般。眼光炯炯,老是注视着他的旱烟筒。他是一个农人,兼替人家看守山地的。大姑所以认识他,也是因为她们斋寺里管辖着的一片山地是交落给他守管的缘故。这时,他象一位门神似的,拿着旱烟筒,站在门边。他远远地望见大姑诸人走近,便用着他的阔大的声音喊问着:

呵!呵!你的家下自啦(你们现在才来)!好!好!

请里边坐……

大姑迈步走上前向着居停含笑介绍着他俩说:“我特地带渠的两位来呢示住几日。渠的两位呢,系我的慨朋友。呢位系沈先生。这位系黄姑娘。(我特地带他们两位来这里住几天。他们两位呢,是我的朋友。这位是沈先生,那位是黄姑娘。)……”她望着之菲和曼曼很自然地一笑,便又继续着说:“呢位系谷禄兄,你的呢处唔使客气,好似自家人一样自得啦。(这位是谷禄兄,你们在这里不用客套,好象自家人一样才行呀。)”

“系咯!真系唔使客气咯!(是咯!真是不用客套咯!)”谷禄兄说,手上抱着旱烟筒,很朴实,很诚恳地表示欢迎。

刚踏入门口,女居停打着笑脸迎上来。她是上粗陋的,紫黑色的,门牙突出的,强壮的,声音宏大的四十余岁妇人。她很羞涩的,不懂礼貌的,哼了几句便自去了。之菲和曼曼,大姑,十一姑都被请到前厅东首的前房里面坐谈。谷禄兄依旧在吸着烟,和他们扯东说西。他的五六个男孩和一个十一二岁的童养媳,也都蜂集到这房里来看客人。谷禄兄象是个好性情的人,那些孩子们时常钻到他的怀里去,他都不动气。

大姑和十一姑坐了一会便辞去了。他们说,可以时时来这里探望之菲和曼曼。

大姑和十一姑去后,谷禄兄父子夫妇忙乱了两个钟头,才把西首的那间本来储藏着许多蒜头和柴头的前房搬清。当中安置一个小榻给这对避难者居住。一群俏皮的小孩子走来围着他们看,十几只小眼睛里充满着惊奇的,神秘的,不能解说的明净之光。正和一群苍蝇恋着失了味的食物一样,赶开去,一会儿又是齐集。

后来,为避去这群小孩子的纠缠,之菲和曼曼合力地把他们逐出室外,把门关着。但,这群喜欢开玩笑的小朋友,仍然舍不得离去,他们把长凳抬到门口的小窗下。轮流地站高着去偷窥室内,频频地作着小鬼脸。这对来宾是来得太奇怪,尤其是剪发的女人特别惹起村童们惊奇的注意。

“这等野系男仔系女仔呢?话渠系女仔,渠又剪左头发;话渠系男仔,渠样又鬼似女仔?(那家伙到底是男子还是女子呢?说她是女子,她不该把头发剪去;说他是男子,他又是这样的象女子的模样?)……”这群小孩子嘁嘁喳喳在私议着。

“在这里住下去一定很危险……”之菲说,他的眼睛直视着,心情很是焦急,烦闷,不快。他觉得全身都乏力了,在他面前闪跃着的只是一团团阴影。一刹那间,他为革命的失败,家庭的长时间隔绝,前途的满着许多暗礁种种不快的念头所苦恼着。引起他不快的导火线的是他面前的这些在扮着小鬼脸的孩儿们。他觉得这班小家伙真可恶,他的憎恶的原因,大半是因为这班孩儿们的无知的举动,会增加他们藏匿生活的不安和危险。“这真糟糕!给这班小孩子一传出去,全村便人人知道了。真糟糕!这班小鬼子!坏东西!很可恶……”他恨恨地说,索性把窗门都关住了,颓然地倒在曼曼身旁。

“是的,”曼曼很温柔地说。“这群小孩子真是讨厌!没有方法把他们惩戒,真是给他们气坏的了!”在一种苦闷的,难以忍耐的,透不过气来的状态中,他们厮守着一个整个的下午。机械地接吻,拥抱,睡眠——睡眠,拥抱,接吻。他们的精神都是颓丧,疲倦,和久病后卧在黑暗无光的病室里,又是不健康,又是伤感的境况一样。

晚饭后,他们一齐到村外去散步。满耳的鸟声,阴森的林木,倦飞的暮云,苍翠的春山,把山村整个地点缀得象童话里的仙境一样。他们歌唱着,舞蹈着,在一种迷离,飘忽,清瑟,微妙的不可言说的大自然的美中陶醉。“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沈之菲在一条两旁夹着大树,鸟声啁啾的官道上忘形地这样喊出来,嗤的一声笑了。他望着散着短发,笑微微在舞着的曼曼,好象一位森林的女神一样,又是美丽,又是恬静,益使他心头觉得甜甜地只是打算着做诗。

他们散步归来,天上忽然下着一阵骤雨。一望葱茏的树林,高低的楼阁,起伏的山岭,都在它们原有的美上套上一层薄纱。卧室里,灯光下,他们彼此调情地又是接了一个长久的吻,拥抱着一个长时间的拥抱。一会儿,觉得倦了,便又熄灯睡下。

一个凄楚的,愤激的念头,象夜色一样幽静的,前来袭击着之菲。他这时的神经又是兴奋,又是疲倦,他觉得欲哭而又哭不出来,欲把自己经过的失败史演绎一番,以求得到一种甜蜜的痛苦,但他的头脑又好象灌铅般似的,再也不能思索下去。昏沉了一会,朦胧间象是睡去的样子。他忽而下意识地幽手幽脚地走下床来。在裤袋里摸出一把硬挺挺的手枪拿在手上,轻轻地从小窗口跳出。他走得很快,一丛丛的树林不停地向后面溜过,不消半个钟头,他便发现自己已在满街灯火的C城里面了。

满街的军警还在不间断地捕人。他不顾一切,挺身走过去。

“停步!那里去!”一个站在十字街口的壮大多力的军人叱着他说,声音大如牛鸣。

“我要去我自己想去的地方!干你什么鸟!你真可恶!你的鸟名字叫什么?”他大声地回答,眼睛里几乎迸出火来。

“那里来的野种?你不知现在是戒严的时候么?你再敢放肆,我便给你一枪?”军士如牛喘一般地说,他把他的枪对准之菲的胸口。

之菲急的一闪身,拔出手枪给他一轰,他便倒在地面,做着他最后的挣扎了。

“戒严!戒你妈的严!我偏要给你们解严呢!”他一面说着,一面前进。

这时候,街上的军警一齐走向这枪声起处的地点来。一个满着血的死尸刺着他们的眼帘,他们即刻分头追赶着那在逃的凶手。这时候,之菲已走到三千余人的监禁所××院门前了。××院门前有几个如虎似狼的军士堵守着。他再也不向他们讲话了,一枪一个,用不到几角银的子弹费,几个大汉都倒在地上浴着血不起了。

“囚徒们!囚徒们!逃走吧!逃走吧!到你们理想之乡去吧!”之菲走入监狱里,向着他们高声地说。但见呐喊连声,十几分钟间,他们便都走尽。“好!痛快!痛快已极!”他站在十字街口,露着牙齿狞笑着说,他这时充满着一种胜利的愉快。

“轰!轰!轰……”这时在他周围的尽是枪声。不一会,一排一排的步枪都向着他围逼着。

“叛徒!奸党!大盗……”他们口里不停地在叫骂着。

他从街上一跳,身体很轻的飞到露台上去。他挺着胸脯立着,向他们壮烈地演讲着。(他们都不敢近他,惟远远地用枪轰击他。)

“懦夫!懦夫!你们这班卑鄙怯懦的奴隶!你们都没有‘脑’,没有‘心’,没有‘灵魂’的残废的动物!你们只会做人家的走狗!拍人家的马屁!杀自己的兄弟!你们永远是被欺骗者!你们永远是蠢猪!什么是党!现在的党,只在大肚商人的银袋里;在土豪劣绅的‘树的’(手杖)下;在贪官污吏的官印中。你们这班蠢猪!不要脸的奴才!在忙着什么!回去吧,你们也许有父母,也许有老婆,也许有儿子,他们都在靠着你们这班蠢猪养活!你们要是作战而死,大肚的商人,狠心的土豪,劣绅,狡诈的贪官,污吏,会给你们什么利益呢?唉!唉!你们这班蠢猪!蠢猪!蠢猪!”

正在他演说得最壮烈时,十几粒子弹齐向他的头,胸,腰,腹各要害穿过,他“呀”的一声叱嚷,便觉得软软地倒下去。

“菲哥!菲哥!”曼曼说,“你在做着噩梦么?你刚才吓死人哩!你为什么这样大声的嚷!啊!啊!你受惊么?不要害怕!不要害怕!这时候你已离去险地很远,正在我的怀里睡着呢!”“呀”的一声,之菲也清醒了起来。他摸着他那受枪击的各要害,觉得没有什么,便把头靠着曼曼的心窝,冷然地一笑。

由C城往H港的××轮船上,华丽舒适的西餐房中,坐着两个少年,一个少女,这时船尚未启锚,他们的神色都似乎很是恐慌的样子。

一阵急剧的打门声,间着一阵借问的谈话声。“是的,我见他们走进去,他们一定是在里面无疑!”门外的声音说着,又是一阵打门声。在房里面的他们的面色吓得变成青白,暗地里说“不好了!他们为什么这么快便追到来!这番可没命了!”

三人中,一个戴蓝色眼镜的青年,只得迎上前去把门推开一线,在门口伸出头来叱问:“几边个?噪得得利害!(找那个?噪得这样利害!)”

“有一个姓沈的朋友口系呢度无?我好似见渠入来?(这里有没有一个姓沈的朋友?我好象见他进来的?)”一个穿着中山装的少年跟在茶房后面来的,答着。

“见鬼咩?呢度边处有一个姓沈慨!话你听!你乱噪人口地,唔得啦!(见鬼吗?这里那里有一个姓沈的!告诉你:你这样随便噪闹别人,不可以的!)”戴蓝色眼镜的青年忿然地说,把门用力地关了。

“第二次搅法唔得慨!唔睇得定就唔好乱来失礼人!(下次不可以这样搞法!没有看清楚就不好随便来得罪人!)”那个茶房向着穿中山装的少年发牢骚的声音。

这时,那戴蓝色眼镜的青年向着坐着的那对青年男女幽幽地说:“危险呀!总算把他们打退一阵!”“恐怕他第二次再来,那可就没有办法了!”坐着的青年说。

“大概不会的,船也快开了!”戴蓝色眼镜的青年,带着安慰的口吻说。

这时在门口的那个穿着中山装的青年,踱来踱去不断地自语着:“到底他到那里去了呢?分明是见他走进来的了?”

这回在坐着的那青年,细心听清了他的口音,似乎很熟,他便偷偷地从门口的百叶窗窥出,原来在门口踱着的那人正是他的同事林谷菊君。他心中不觉好笑起来。他随即开了门,向着林谷菊君打了一躬,林谷菊便含笑地走进来,把门即刻关上。

“之菲哥。刚才为什么不见你呢?”林谷菊问,态度很是愉快。

“哎哟!谷菊哥!我们刚才给你惊坏了!我们以为你是一个侦探啊!”之菲答。即时指着那戴蓝色眼镜的青年说:“这位是新从新加坡回国的P君。”

“啊!啊!”谷菊君说,握着P君的手。“你便是P君,上次我在群众大会中见你演说一次,你的演说真是漂亮啊!”

“你便是谷菊君,和之菲君一处办事的么?失敬!失敬!刚才是真对不住啊?”P君答着,很自然地一笑。这时船已开行,他们都认为危险时期已过,彼此都觉得如释重负,很是快乐。他们的谈话,因为有机器的轧轧的声音相和,不怕人家偷听,也分外谈得起劲了。“之菲哥!想不到在此地和你相逢!你这几日来的情形怎么样?请你报告我罢,”谷菊问。

“这几日么?”之菲反问着。他这时正倚在曼曼身上,全身都觉得轻快。“从T村到S村,你是知道的。在那里,我们觉得村人大惊小怪,倘若风传出去,到底有多少不便,所以我们便决计回到斋寺里去。前两三天本年打算到H港来,听说戒备很严。上H港时,盘问尤为利害,所以不敢轻于尝试。这两夜来,我还勉强可以睡得,曼妹简直彻夜不眠。我想,这样继续下去,有点不妙。便吩咐一个忠实的同乡出来打探情形。路上,码头和船上的查问和戒备的程度怎样,他都有了很详细的报告。经过他的报告后,我们便决意即刻逃走。恰好遇着一阵急雨,(这阵雨,真是下得好!)我们坐在黄包车中,周围统把帆布包住着。这样,我们便从敌人的腹心平安地走到码头来。哎哟,在黄包车中,我真怕,倘若他们走来查问时,我可即刻没命了!但,他们终于没有来打扰我!下船后,恐怕坐统舱,人多眼众,有些不便,所以和P君一同充阔气的来坐这生平未尝坐过的西餐房。恰好又是给你这位准侦探吓了一跳!哈!哈!”

林谷菊,是个年约二十二三岁的少年。他虽是广东人,但因为住居上海多年,故而面皮白净,看去仿佛江南人一样。他不幸满面麻子,要不然,他定可称为头一等的美男子呢。他说话时态度很活泼,口音很正。对于恋爱这个问题,他现出十分关心的样子,虽然女子喜欢麻脸的甚少,但他并不因此而失去他的勇气。他的战略,是一切可以接近的女性,都一体地加以剧烈的进攻。

P君是个很漂亮的少年,他的年龄和林谷菊差不多。他的行动确有点轻佻;据他自己说,他对于女性的艳福,确是不浅。他的身材是太高和太瘦,所以行路时总有点象临风的舞鹤一样。

“我们现在别的说话都不要说,大家谈谈恋爱问题好吧。这问题谈起来又开心,又没有多大危险,你们赞成吗?”林谷菊击着舱位说。

“好的,好的,我很赞成。我提议先请之菲君和曼曼女士把他们的恋爱史说出来给我们听听。”P君动容的答,他两手插在衣袋里不断地踱来踱去。

“呀!呀!太不成!太不成!”曼曼女士羞红着脸,抗议着。

“报告我们恋爱的经过,这很容易。但,谷菊君要把他怎样进攻女性,P君要把他怎样享受过艳福先行报告,才对!”之菲很老成似地说着。

“对于女性怎样进攻么?好!我便先报告也未尝不可以。但在未报告之前,我们先须承认:(一)凡女性总是好的;(二)凡女性纵有些不好,亦特别地可以原谅的。由这两种信念,我们对一般的女性便都会发生一种特别的好感。由这种特别的好感,便会发生一种浓烈的爱情出来。我们对任何式样的女子都要应用这种浓烈的爱情,发狂地,拼命地去进攻她。我们要令被进攻的女性发生爱或发生憎。我们不能令她们对这种进攻者漠不关心。”谷菊拉长声音演说着,他有点不知人间何世的神态。“那么,你现在有几个爱人呢?哈!哈!”P君问。他有点怀疑,因为他对着这演讲家的麻脸,有几分不能信仰。

“爱人么?这可糟糕了!我一向不懂得这个战术。最近学到这个战术时,偏又天不做美,遇着这场亘古未有的横祸,把几个和我要好的女人都赶跑了。赶跑了!天哪!天哪!”谷菊君旁若无人地说着,他这时似乎有点伤感的样子。

“P君,现在该是你报告你的艳史的时候了,”谷菊君揉着眼睛说。

P君脸色一沉,自语似地说:“咳!我的艳遇么?不算是什么艳遇,倒可说是一场悲剧!大约是一九二二年的夏天吧,那时我才到C城N中学肄业,同样的一个美貌的女子便和我恋上了。那时候,我们时常到荔枝湾去弄舟。荔枝湾的风景你们是知道的。在那柳红嫩绿,荔子嫣红,翠袖浓妆,花香衣影的荔枝湾上,我们整日摇舟软语,好像叶底鸳鸯。咳!什么拥抱,接吻,我们不尝做过!然而我们的热烈相爱,只能得到旁观者的妒忌,不能得到双方父母的同情。我因此奔走南洋,久不归国。这次星洲发生惨案,不幸我更被人家举做回国代表!唉!这一回国,便给我的父母捉去结婚。哎哟,天哪!恰好结婚这一夜,我偏在街上遇着她!她像知道我的消息似的,只把我瞪了一眼,恨恨地便自去了!咳!真糟糕!那时,我心上觉得像受了一刀,觉得什么事都完了似的!唉……”P君说完后,脸色有点青白,他的眼睛向着上面呆呆盯住,好像在凝视着他那永远不能再见的情人一样。

“你们的恋爱史怎样讲呢?”谷菊望着之菲和曼曼这样问着。

“我们还未尝恋爱,那里便有史呢?”之菲抵赖地答。“呀!呀!太不成!太不成!”曼曼脸儿羞红,依旧提出抗议。

一路有说有笑,时间溜过很快。不一会便听见许多人在舱面喧嚷着:“快到了!”“H港快到了!”在漆黑的夜色中,H港珠光耀着,好像浮在水面的一顶皇冠一样。从它的表面上看起来,我们即时可以断定它是骄傲的,炫耀的,迷醉的,鸩毒的一个地方。同时,我们只须沉默一下,便会觉得鼻头一酸,攒到心头的是这么多痛心的材料啊!我们似乎可以看见山灵在震怒,海水在哀呼,——中国呀!奴隶的民族!不长进的民族!——一种沉默的声音,似乎隐隐间由海浪上传出。

“啊!啊!现在又要受人家检查!又要像猪狗一样的给人家糟蹋!啊!啊!做人难!做不长进的中国人尤难!做不长进的中国的流亡人尤难之尤难!”之菲想了一会,觉得能够跳下大海去较为爽快。但,这倒不是一件轻易做得到的事,他结果只得忍耐着。

船终于到岸了,码头上的检查幸不利害。给他们——那些稽查员,在身上摸索了一会,没有露出什么破绽来的之菲,曼曼,谷菊,P君,便逃也似地投向那阔气的东亚旅馆去。

一间华丽的大旅馆房间,电灯洒着如银的强光,壁间一碧深深的玻璃回映着。纹帐莹洁如雪,绣被别样嫣红。大约是深夜一时了,才从轮船上岸的之菲和曼曼便都被旅馆里的伙计带到这房里来。

“好唔好呢,呢间房(这间房子好不好呢)?”广东口音的伙计问。他对着这对年轻的男女,不自觉地现出一段羡慕的神态来。

“好慨,几度得咯。你而今即刻要同我的搬左行李起来口番!(好的,在这里便可以了。你现在即刻要把我们的行李搬起来啊!)”之菲答。他倚着曼曼,在有弹性的睡榻上坐下。

“得罗!得罗!(好的!好的)”伙计翘起鼻孔,闪着眼,连声说“好的”出去了。

过了一忽,伙计把他们的行李搬上来,另外一个伙计拿上一本簿条给他们填来历。之菲持着紧系在簿条上的铅笔,红着脸地填着:

林守素,广东人,今年二十四岁,从C城来。妻黄莺,广东人,今年十九岁,同上。曼曼女士的脸红了一阵,瞟着之菲一眼,又是含羞,又是快意。那伙计机械地袖着簿子走到别处去了。这时,住在三楼的P君和谷菊都到他们的房里来坐谈(之菲和曼曼住在四楼)。

“你的真系激死人罗!两公婆相处番交,又软,又暖,又爽,又过瘾!唉!真系激死我的咯!(你们真是令人羡煞咯!这样,两夫妻在一块儿睡觉,多么温柔,暖和,爽快和陶醉!唉!真是令我们羡煞咯!)”P君用着C城的方言戏谑着之菲和曼曼。

“你们的唔系又系两公婆番交咩?你谷菊兄今夜成亲起来唔得咩?(你们不是也是两夫妻一块儿睡觉吗?你和谷菊兄今晚成亲起来不可以吗?)”之菲指着他俩笑着说。

“你的真系得意咯!点怕走路呢!哪!你的平日番交边处有好慨地方。今夜真系阔起上来咯!(你们真是快乐啊!像这样,为什么怕流亡呢!哪!你们平时睡觉的地方那里有这么漂亮。今晚真是阔气起来咯!)”谷菊也用着C城的方言戏谑着。他的麻脸上满着妒羡的表情。

“你的,真系讨厌咯!成日家我的来讲!话晒的唔好听慨!真衰咯!我同渠不过系一个朋友啦,点解又话爱人!又话两公婆!真系激死人咯!(你们这样,真是讨厌咯!整天拿我们来做话柄!把那些听不入耳的话都说出来!真是坏蛋东西咯!我和他不过是一个朋友,为什么说他是我的爱人,又说我们是两夫妻,真是令人气闷得很咯!)”曼曼也用着讲不正的C城口音和人家辩驳。“点解你的唔系两公婆会向一处番交呢?(为什么你们不是两夫妇会在一处睡觉呢?)”P君老实不客气地驳问着。

“呢个床铺有阔,我的番交设阵时离开地番唔得咩?(这只睡榻有这么阔,我们睡的时候离开一点,不是可以吗?)”之菲答,他开始觉得有点太滑稽了。

乱七八糟的谈了一会,吃了饭,洗了身,写了信,大约已是深夜两点多钟了。谷菊和P君都回三楼睡觉去,这时房里只剩下之菲和曼曼二人。

“点解你怕丑呢(为什么你这么怕羞呢)?”之菲再用C城话问,把她紧紧地搂抱着。

“衰咯!而今俾渠的知道我的啦一处番交咯!我觉得好唔好意思。头先唔知啦一间有两个床铺慨房重好!(糟糕啊!现在给他们知道我们一块儿睡觉了!我觉得真是不好意思。刚才不知道找一间有两个睡榻的房间还好些!)”曼曼答,很无气力地睡在之菲的臂上。

“重使客气咩?你估渠的唔知道我的已经一处番交好耐咩?而今夜咯,乖乖地番交罗!(还要客气做什么呢?你以为他们不知道我们已经一块儿睡觉很久吗?现在夜深了,好好儿睡觉吧!)”之菲说。

“我今晚唔番交咯,坐到天光!(今夜我偏不睡觉,坐到天亮!)”曼曼说。

“真系撒娇罗!你几到渠的,唔通连埋我都啦得到咩?你唔番交,我捉住你来番!睇你想点呢?(真是撒娇了!你可以骗得他们,难道连我都骗起来吗?你不睡觉,我偏要拿你来睡觉!看你有什么办法?)”之菲说,他用手指弹着她的颊。

“无野蛮慨,得唔得要由我想过。(没有这样野蛮的,睡觉不睡觉应该由我打算。)”曼曼答,她推开他的手,有点嗔意。

“得慨呖!得慨呖!(可以的了!可以的了!)”之菲说。双眼望着她,尽调着情。

“我唔番(我不睡觉)!”曼曼很坚决地说。

“由得你!你唔番也好,我自己番重爽!(随你的便吧!你不睡觉也可以,我自己一个人睡觉更快活!)”他赌气地说,放下帐帷自己睡下去了。

过了一会,她坐在帐外垂泪。

“你真系唔睬我咩?呃!呃!(你真是不搭理我吗?呃!呃!)”她哭着说。

“叫你好好地番,你又唔番;点解而今又喊起上来呢?(好好儿请你睡觉你不睡,现在为什么又哭起来呢?)”他从榻上跳起来,抱着她,吻着她一阵,安慰着她说。“菲哥!你要自己保重身体!我想不久我一定会死?我们的结果,我预料是个很惨的悲剧!我想,你的家庭断不容你和我结婚,把你的旧妻休弃!我的家庭也断不许我自由!呃!呃!呃!”曼曼用着流利的普通话说,她哭得更加厉害了。

“我也知道这是我的不对!”她继续说着。“我不应该和你发生恋爱!我不应该从你的夫人手里把你夺过来!我不应该从你的父亲母亲的手里把你夺过来!菲哥,你要自己保重身体!妹妹始终是对你不住的!你让我独自个人天涯海角飘流去吧!我不久一定会死,我不久一定会死的!但我是一个罪人,我只配死在大海里,死在十字街头,死在荒山上,死在绝域中!我不配含笑的死在你的怀里!呃!呃!呃!”她睡在之菲怀中,凄凉地哭着。

“妹妹!不要哭!——我们要忍耐着,我们要一步一步地做去,无论如何,我是不负妹妹的!我可以给全社会诅咒,给父母驱逐,可以担当一切罪名!但,我不忍妹妹从我的怀里离去!我不忍妹妹自己走到灭亡之路去!你要死也好,我们一块儿死去吧……”之菲说,凄然泪下。“我可以死,你是不可以死的!我死了,别无牵累。你是死不得的!你的大哥前年死去了!你的二哥去年死去了!你的一对六十多岁的慈亲,老境凄凉,只望着你一人作他们最后的安慰!唉!你正宜振作有为!你正宜振作有为!菲哥!你要自己保重身体才好,妹妹从此怕不能和你亲近的了……唉!从此便请你把我忘记吧!呃!呃!呃!”她说着又是哭着,恍惚是要在她的情人的怀里哭死一样。“我不可以死,难道你便可以死的吗?你也有爷爷,也有妈妈,也有兄弟姊妹,难道你死了去,他们便不会悲哀吗?奋斗!奋斗!我们还要努力冲开一条血路,创造我们的新生活!”他劝着她说,把手握着拳,脸上现出一段英伟的表情。

“我能够永远和你在一处,那是很好的,正和一个美丽的梦一样。但,我终怕我们有了梦醒之一日!”她啜泣着说,软软地倚在之菲身上。

“最后我们的办法,只有用我们的心力去打破一切!对于旧社会的一切,我们丝毫也是不能妥协的!我们要从奋斗中得到我们的生命!要从旧礼教中冲锋突围而出,去建筑我们的新乐土!我们不能退却!退却了,便不是一个革命家的行为!”

最后这几句话,她像很受感动。她把她的搐搦着的前胸紧紧地凑上之菲怀里,抖颤着的手儿把他紧紧地搂抱着。口中喃喃地哼着销魂的呓语:“哥哥!亲爱的哥哥!”

第二天早晨,曙光突过黑夜的重围,把它们愉快的,胜利的光辉,网着这一对热情的,销魂的,终夜因为狂欢不曾好好睡过的情人。之菲是个有早起习惯的人,首先为这种光辉所惊醒了。他伸一伸懒腰,连连地打了几个呵欠,身体觉得很软弱地,头上有点眩晕。他凝视着棉被里面头发散乱,袒胸露臂,香梦沉酣的曼曼,不禁起了一点莫名其妙的,不近情理的埋怨。

“你这个狐狸精……”他心中这样说了一声。越看越爱,越舍不得离开她独自起身……

几个钟头过去了,他终于在正午时候和她一同离开睡榻。洗过手脸,吃过午餐后便和谷菊,P君同到街上散步去。路上,之菲这样想着:

“这回真是有点诗意了!在这沦为帝国主义者的殖民地的孤岛上,在这被粉黛,珠宝麻木了人心的孤岛上,我开始地把我的瘦长的影投射着在这儿了!我时时刻刻都有被捕获的危险,因而在未被捕获以前,我时时刻刻都觉得异样的快活和自足。我这时的心境正和儿童的溜冰,探险家的探险一样,越觉得危险,越觉得有趣……啊!啊!我从今天起,开始地了解生命的意义了!”他这时脸上溢着自足的笑,挺着胸脯在街上走动着,觉得分外有精神。过了一会,他忽而从衣袋里摸出一张写着字的纸条,默默地看了一会,便向着谷菊,P君和曼曼说:“我们找章心去吧!他的通讯住址,写明他住在这条街××店楼上。”

“可以的!”P君闪着眼,翘着嘴说。

谷菊和曼曼都点着头,表示赞成。

他们几个人成为单行地走着,之菲在前,P君断后,曼曼和谷菊在中间。过了十分钟,在一间普通样子的批发铺前,之菲忽然地立住。把手儿一挥,向着他的同伴起劲地说:“到了!这儿便是章心住着的地方,我们进去问他一问。”

他把戴在头上的帽拿在手里,口里作着一阵轻轻的口哨,冲进店里面去。

“章心先生住在这儿吗?”他向着站在他面前的一个肥胖的老板点着头问:那老板有一个像蜡石一样光滑的头,两只眼睛像破烂了的苹果一样。

“我不晓得那一个是章心先生!”他用鼻孔里的声音说。

“章心先生,他在写给兄弟的一封信上说他住在这里。——我是他的好朋友,请你坦白地告诉我吧!”之菲祈求着说,态度非常温和。

“我们店里没有这个人!”那老板很不耐烦地说,把面孔转开去,再也不打理他了。

之菲不得要领地走出来,心中觉得十分愤恨。

“这班蠢猪,真是可杀!”他喃喃地说着,一半是自语,一半是要得到他的同伴的同情。

立在店外的P君,谷菊和曼曼,都说了几句痛骂资本家的说话,便和之菲离开那店户走去了。

下午二点钟的时候,他们在同条街的一家店户上找到陈若真。热烈地握了一回手之后,陈若真愉快异常地喊出来:

“呵,呵,之菲哥!呵,呵,谷菊哥!呵,呵,P君!呵,呵,曼妹!你们好!好!好!我这几天很为你们担心。现在来了,好!好!”

陈若真是个西式的中国人。他的身躯是这样高大,鼻部特别高耸。他自己说,他在南洋当报馆主笔时,有一次在街上散步,一个年轻的西妇错认他是她的情郎,把他赶了好半里路。待到赶上了,他回头一看,那西妇才羞红着两颊,废然而返呢。他的性情很温和,态度很冷静,他从未曾表示着过度的快乐,也未曾表示着过度的失望。他做事的头脑很致密,秩序很井然。但有时,却失之迂缓。他在南洋当过十年主笔,这次回国不久,和之菲一同在M党部办事,感情很是融洽。这时他住在这家商店后楼的一个房里头,他的从C城带来的老婆住在店老板的家中。店老板名叫杨敬亭,和他很有点交情。

“这店里头是很古老的,女人到这里头来,他们认为莫大的不祥。尤其是剪发的女人,他们要特别地骇怕!菲哥,你现在可带曼妹去见我的妇人。再由我的妇人向老板娘商量商量,或者曼妹可以在那边同住也不一定,”若真向着之菲和曼曼很诚恳地说。

他们再谈了一会,无非是互相勉励,努力干去这类说话。

谷菊和P君先回旅舍去了。之菲和曼曼由这店里一个伙计带到老板的住家去。

老板的住家,是在一座面街的三层楼上。从街上走进,要经过了几十步的黝黑的楼梯,才会达到它的门口。

楼上的布置,是把楼前划出一个小面积出来,作为会客室。里面,陈设茶床,几,坐椅,风景画。楼栏上,摆着许多盆花。剩下来的一个三丈宽广的整面积,分隔为两间房的样子,房前留着一条小通道。

住在这儿的有杨老板的第三,第四两个姨太,一个被人们称呼为八奶的他们的亲戚,一个三十余岁的佣妇,一个十四五岁的俾女,一个新从C城逃难来依的妇人,和陈若真夫人这一班人物。

之菲和曼曼被带到这里时,差不多已是下午三点钟了。那带他们来的伙计刚到门口时,便径自回去。之菲抱着一个羞怯的,好奇的心理把门敲着。即刻便有一个清脆的声音——谁呀?——在室内答应着。之菲站着不动,曼曼便柔声的说:“我呀!——我是探陈夫人来的!”“呀”的一声,室门开了,他们便都被迎接进去。

陈若真夫人是个身材娇小,乡村式的,贞静的,畏羞的美人。她的年纪二十八岁了,有了丈夫十年了,但她还保留下一种少女的畏羞的神态。她的身体很软弱,有一个多年不断根的肚痛病,性情很温柔,和蔼。见了她的人,无论如何都不会和她怄气的。她说话时的态度,小小的口一张一翕的神情,又是稚气,又是可爱。她的脸表现出十足的女性;眉,目,嘴,鼻,都是柔顺的,多情的表征。她穿着新式女子的衣裙,但不很称身。这时,她含笑地把他们介绍一番,美丽得出众的三奶,便娇滴滴地说:“咦,沈先生,曼姑娘,我们这几天和陈夫人时常在替你们担心呢!现在逃走出来,真是欢喜啊!”三奶年约廿一二岁的样子,生得体态苗条,柳眉杏眼。她穿的是一套称身的淡绿色常服,行路时好像剪风燕子,活泼,轻盈,袅娜!她说话时的神态,两只惊人的美的眼睛只是望着人,又是温柔,又是妖媚。听说她的手段很高强,把个年过半百的杨老板,弄得颠颠倒倒,惟命是从。

站在她身边的那位四奶,脸上只是含着笑,不大说话。她的年纪约莫十六七岁的样子,白净得像一团雪。她的身材矮胖,面貌象月份牌画着的美人一样,凝重而没有生气。在她眉目间流露着的,有一点表示不得的隐恨。听说她给杨老板弄过手后,只和她睡过一夜,以后便让她去守生寡。

和陈夫人同坐在一只长凳上的那位八奶,年约廿七八岁,是个富家奶奶的样子。她的身上,处处都表示出丰满的肉感。说她是美,实在是无一处不美,说她是平凡,实在却又是无一处不平凡。她的说话和举动的神态,证明她是个善于酬对,和使到遇见她的男子都给她买服的能手。在八奶的后面站着的,是那个从C城逃难来依的妇人。她的年纪约莫三十岁,面貌很丑,额小,目如母猪目,鼻低平,嘴唇厚。她的丈夫是个危险人物,所以她亦是在必逃之列。这时,她站在这队美人队里,对照之下,她像一只乌鸦站在一群白鸽里面一样。

之菲和曼曼在这里和她们谈了一会,大权在握的三奶,对他们着实卖弄了一些恩意。最后,她娇滴滴地,销魂地说着,“曼曼姑娘,如不嫌弃,便请在这儿暂屈几天……沈先生,我们真喜欢见你,请你时常来这里坐谈!”下午四点钟的时候,之菲离开杨老板的住家,独自在街上走着。街上很拥挤,印度巡捕做着等距离的黑标点。经过了几条街,遇见了许多可生可死的人,他终于走到海滨去了。

这时候,斜阳壮丽,万道红光,浴着远海。有生命的,自由的,欢乐的浪花在跳跃着,在奔流着,在一齐趋赴红光照映的美境下去!他们虽经过狂风暴雨之摧残,轮船小艇之压迫,寒星凄月之诱感,奇山异岛之阻隔;他们却始终是自由的,活泼的,跳动的!他们超过时间空间的限制,永远是力的表现!

岸上陈列着些来往不断的两足动物。这些动物除一部分执行劫掠和统治者外,余者都是冥顽不灵的奴隶!黑的巡捕,黄的手车夫,小贩,大老板,行街者,小情人,大学生……满街上都是俘虏!都是罪人!都是弱者!他们永远不希望光明!永远不渴求光明!他们在监狱里住惯了,他们厌恶光明!他们永不活动,永不努力,永不要自由!他们被束缚惯了,他们厌恶自由!他们是古井之水,是池塘之水,是死的!是死的!他们度惯死的生活,他们厌恶生!

“唉!唉!死气沉沉的孤岛啊!失了灵性的大中华民族的人民啊!给人家玩弄到彻底的黑印度巡捕啊!我为尔差!我为尔哭!起来!你披霞带雾的郁拔的奇峰!起来!你魁梧奇伟,七尺昂藏的黑印度巡捕!起来!起来!你以数千年文物自傲的中华民族的秀异的人民!起来!大家联成一条战线!叱咤喑呜,使用我们的强力,把罪恶贯盈的统治阶级打倒!打倒!打倒!打倒!我们要把吮吸膏血,摧残自由,以寡暴众的统治阶级不容情地打倒!才有面目可以立足天地之间……”之菲很激越慷慨地自语着,这时他对着大海,立在市街上挺直腰子,两眼包着热泪,把拳头握得紧紧,摆在胸前。

“全世界被压迫阶级联合起来,打倒资本帝国主义!国民革命成功万岁!世界革命成功万岁……”

这几个被他呼得成为惯性的口号,在他胸脑间拥挤着……

这天晚上,他再到杨老板店中,在陈若真住着的房子里睡觉。

在徒然的兴奋和无效果的努力中,之菲和他的朋友们忙乱了几天。他们的办事处,不期然而然地好像是设在陈若真的房里一样,这现象使得陈若真非常害怕,他时常张大着眼睛,呆呆地望着之菲说:“之菲哥,请你向他们说,叫他们以后不要再到这里来。这地方比较可以藏身些,倘若透露了些风声,以后便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去的了!”他虽然是这样说,但每天到他这里来的仍是非常之多。麻子满面,而近视眼深得惊人的章心,大脸膛的铁琼海,肥胖的江子威,瘦长的P君,擅谈恋爱的谷菊,说话喜欢用演讲式的陈晓天,都时时到这里来讨论一切问题。有一天,他们接到W地M党部的×部长打来一封密电,嘱他们在这H港设立一个办事机关,负责办理,该×部后方的事务。经费由某商店支取。他们热烈的讨论着,拟派铁琼海,江子威到W地去接洽;陈若真,沈之菲留在这H地主持后方,余的都要到海外活动去。关于到海外去的应该怎样活动,怎样宣传,怎样组织;留在H港的应该怎样秘密,怎样负责,怎样机警;到W地去的,途上应该怎样留心,怎样老成,镇定,都有了详细的讨论。但,结果那家和×部长有了极深关系的商店,看到×部长的密电后,一毛不拔,他们的计划,因经费无着,全部失败。

这天晚上,街上浮荡着一层温润的湿气,这种湿气是腻油油的,软丝丝的,正和女人的吸息一样。之菲穿着一套黑斜羽的西装,踏着擦光的黑皮鞋,头上戴着灰黑色的呢帽,被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妮子带向海滨那条马路去。那小妮子是杨老板家的婢女,出落得娇小玲珑,十分可爱。她满面堆着稚气的笑,态度又是羞涩,又是柔媚,又是惹人怜爱。她跣着足,穿着一套有颜色的下人衣服。脸上最显著的美,是她那双天真无邪,闪着光的眼,和那个说话时不敢尽量张翕的小口。这时她含着笑向着之菲说:“沈先生,曼曼姑娘和陈夫人都在海滨等候你呢。她们要请你同她们一同到街上去散步一会。”

她说话时的神情,像是一字一字的咀嚼着,说完后,只是吃吃地笑。在她的笑里流露着仰慕他们的幸福,和悲伤着她自己的命运的阴影。

“可怜的妹妹!”之菲看着她那种可怜的表情,心中不禁这样说了一声。“咳!你这么聪明,这么年轻,这么美貌;因为受了经济压迫,终于不得不背离父母,沦为人家婢女……还有呢,你长得这么出众,偏落在杨老板家中;我恐怕不久,他一定又会把你骗去,做他的第五个姨太太呢!”

他想到这里,心头只是闷闷,吐了几口气,依旧地在街上摆动着。

“咳!所以我们要革命!惟有革命,才能够把这种不平的,悲惨的现象打消……”他自语着。

到了海滨,一团团的黑影在灯光照不到的地方蠕动着。一阵阵从海面吹来的东风,带来一种像西妇身上溢露出来的腥臭一样。之菲和那婢女在曼曼和陈夫人指定的地方张大眼睛寻了一会,还不见她们的踪迹。

“呀!他们那儿去了?”她有些着急地说。

“她们初到这里,怕迷失了路吧!”之菲很担心地说,心上一急,觉得事情很不好办了。

过了一会,在毗邻的一家洋货店内,她们终于被寻出来了。陈夫人这晚穿得异常漂亮,艳装盛服,象个贵妇人一样。曼曼亦易了妆束,扮成富家的女儿一样华丽。照她们的意思推测出来,好像是要竭力避免赤化的嫌疑似的。(在这被称为赤都的C城的附近的地方,剪发,粗服的女子,和头发披肩,衣冠不整的男子,都有赤化的嫌疑……)

“啊,啊,我寻找你们很久呢!”之菲含笑对着曼曼和陈夫人说。

“我们等候得不耐烦了,才到这洋货店里逛一逛。”陈夫人娇滴滴地答。

“菲哥,我们一同看电戏去呢,”曼曼挽着之菲的手说。又拉着陈夫人同到电戏院去。

这一晚,他和她们都过得很快活。当之菲把她们送回寓所,独自在归途上走动时,他心里还充满着一种温馨迷醉的余影。他觉得周身真是被幸福堆满了。照他的见解,革命和恋爱都是生命之火的燃烧材料。把生命为革命,为恋爱而牺牲,真是多么有意义的啊!有时,人家驳问他说:“革命和恋爱,到底会不会冲突呢?”

他只是微笑着肯定地说:“那一定是不会冲突的。人之必需恋爱,正如必需吃饭一样。因为恋爱和吃饭这两件大事,都被资本制度弄坏了,使得大家不能安心恋爱和安心吃饭,所以需要革命!”

今晚,他特别觉得他平时这几句说话,有了充分的理由。在这出走的危险期内,在这迷醉的温馥途中,他觉得已是掴捉着生命之真了。晚上十一点钟,他回到杨老板的店中(他每晚和陈若真同在一处睡觉)。P君,林谷菊,陈晓天,铁琼海和江子威诸人照旧发狂地在房子里谈论着一切。

“我打算后天到新加坡去,在那儿,我可以指挥着一切群众运动!”这是P君的声音。

“我依旧想到W地去。”这是铁琼海的声音。

“我们一起到W地去,实在是不错。”这是江子威的声音。

“我此刻不能去,一二星期后,我打算到暹罗去。”这是陈晓天的声音。

“我连一文都没有!我想向陈若真借到一笔旅费,同你到新加坡去。”这是林谷菊朝着P君说着的声音。之菲在楼梯口望了一会,觉得有趣。他便即刻走到房里去参加他们的谈话会。

这样的谈话,继续了约莫十五分钟以后,陈若真从客厅上走下来向着他们说:“诸位,你们的谈话要细声一些!”他哼着这一句,便走开去了。他这几天老是不敢坐在房里,镇日走到客厅上去和商人们谈闲天。约莫十一点半钟的时候,店里一个伙计慌慌张张走到之菲那儿,用很急遽的声音说:“走啊!几个包探!他们差不多到楼梯口来了!作速的跑……跑!跑啊!”这几句话刚说完时,之菲便走到门口,但已经是太迟了!一个,两个,三个,四个的健壮多力的包探都在他们的房门口陆续出现!

在门口的之菲,最先受他们的检查。衣袋里的眼镜,汇丰纸票,自来水笔,朋友通讯住址,几片出恭纸都给他们翻出来。随后便被他们一拿,拿到房里面坐着。就中有一个鼻特别高,眼特别深,举动特别像猎狗的包探长很客气地对着他们坐下。他的声音是这么悠徐的,这么温和的。他的态度极力模拟宽厚,因此益显出他的狡诈来。“What is your name?Please!(请问尊姓大名!)”他对着之菲很有礼貌地说,手上正燃着一条香烟在吸。包探长和他对说了几句,便命一个身材非常高大,遍身汗毛特别长的包探先带他坐着摩托车到警察总局去。包探长和其余的两个包探却分别和P君,谷菊,晓天,铁琼海,江子威到他们的住所去检查行李。

天上满着黑云,月儿深闭,星儿不出。在摩托车中的之菲,觉得一种新的傲岸,一种新的满足。固然,他承认不去拿人偏给人拿去,这是一件可耻的事。但干了一回革命,终于被人拿去,在他总算于心无愧。比起那班光会升官发财的革命者,口诵打倒帝国主义之空言,身行拍帝国主义者马屁之实者,总算光明许多。还有一点,他觉得要是在这H港给他们这班洋鬼子弄死,还算死在敌人手里,不致怎样冤枉。要是在C城给那班所谓同志们弄死,那才灵魂儿也有些羞耻呢!

同时,他也觉得有点悔恨。他恨自己终有点生得太蠢,几根瘦骨格外顽梗得可悲,拜跪不工,马屁不拍,面具不戴,头颅不滑,到而今,仰不足以事父母,俯不足以蓄妻子,左隳师友之欢,右贻亲戚之忧,人间伤心事,孰逾乎此!

经过几条漆黑的街道,他屡次想从摩托车里跳出来。但他觉得这个办法,总是有点不好,所以没有跳得成功。过了一忽,警察总局便在他的面前跃现着了。

下了车,他被带进局里面去了。局里面正灯光辉煌,各办事人员正很忙碌地在把他们的头埋在案上。这时,他们见拿到一个西装少年,大家的样子都表示一点高兴和满足。

“赤党!一定是个赤党!”他们不约而同地张着眼睛,低喊着。他们的确是比那位包探长更加聪明;只用他们的下意识,便能断定之菲的罪状。停了一忽,之菲站在一个学生式的办事人员面前受他的登记。那办事人员很和气而且说话时很带着一种同情的怜悯的口吻。他问:

“渠的点解会捉左你来呢(他们为什么会把你拿来呢)?”

“我唔知点解(我不知道)!”之菲不高兴地答。一年来世故阅历得很深的之菲,知道这办事人员一定是个新进来办事的人,所以他还有一点同情的稚气。他知道要是过了三几年,他这种稚气自然会全数消尽。那时候他一定会和其他的办事人员一样,见到一切犯人,只会开心!他沉默了一会,用着鄙夷不屑的神气恶狠狠地望着那班在嘲笑着他的办事人员,心中很愤懑地这样想着:“你们这班蠢猪都是首先在必杀之列!你们都是些无耻的结晶,奴隶的模型,贱格的总量!你们只配给猎狗式的西人踢屁股,打嘴巴,只配食他们的口水!你们便以此狐假虎威,欺压良善。你们为自己的人格起见,即使率妻子而为娼为盗,还不失自立门面,有点志气!但,你们不能,所以你们可杀……”他越想越愤慨,眼睛里几乎喷出火来。

姓名,年岁,职业,和一切必须登记的话头都给那稚气的办事人员登记了。跟着,便来了一个年纪约莫三十余岁,身材短小的杂役向他解开领带,钮扣,裤带,袜带,鞋带;拿出衣袋里的眼镜,纸币,自来水笔,手巾,一一地由那登记员登记。登记后,便包起来拿去了。随后,他只带着一条毛毯,被一个身材高大得可怕的西狱卒送到狱里面去。

狱里面囚徒纵横睡倒,灯光凄暗,秽气四溢;当之菲被那狱卒用强力推入铁栏杆里面时,那些还未睡觉的囚徒们,都用着惊异的眼光盯视着他。

“你为什么会来到这个地方?”一个臭气满身的,面目无色,像在棺材里走出来的活死人问。他的意思是以为穿西装的少年,一定是有很高的位置的,不至于坐监的。他见之菲穿着漂亮的西装,竟会和他一块儿坐在这臭湿的地面上,不觉吃了一惊。他的那对不洁的,放射着黄光的眼睛,这时因为感情兴奋,张开得异样的阔大。在他的眼光照得到的地方,顿时更加黑暗,凄惨起来。

“他们为什么要把我拿到此地,我自己也是不知道的,”之菲很诚恳地答。

“他们大概是拿错的,”另一位囚徒说。这囚徒乱发四披,面如破鞋底一样不洁。

“你外边有朋友吗?他们知道你到这边来了吗?”第三个囚徒问,他的样子有几分像抽鸦片烟的作家一样。“朋友多少是有的,他们大概也是知道的,”之菲很感激地答。他这时面上燃着微笑,感到异常满足的样子。你要设法通知你的朋友,叫他们拿东西来给你吃。

这里的监饭很坏,你一定吃不下的。我们初来时,也是吃不下。久了,没有法子想,才勉强把每餐像泥沙般的监饭吞下多少!第一个囚徒说。他再把他的眼睛张开一下,狱里面的小天地又顿时黑暗起来了。

“你们为什么给他们拿来呢?”之菲问。

“抽鸦片烟,无钱还他们的罚款!”第一个囚徒觉得有点羞涩地答。

“抽鸦片烟,无钱还他们的罚款!”第二个囚徒照样地答。

“抽鸦片烟,无钱还他们的罚款!”第三个囚徒又是照样地答。

大家倾谈了一会,这个让枕头,那个让地板位,之菲觉得倒也快活。

“Changso!Chang So!(张素!张素!)”刚才带他到这狱里来的那个西狱卒在狱门口大声呼唤着,随着他便把狱门打开,招呼着他出去。众囚徒齐向他说:“恭喜!恭喜!你大概可以即刻出狱了!”

他来不及回答,已被那西狱卒引到一间很清洁,很阔气的拘留所去。一路这西狱卒对着他很有礼貌地问:

“Areyou Mr。Chang So?(你是张素先生吗?)”

“Yes,Iam!(是,我是的!)”他冷然地答。

他的粗重的声音,使壁间生了一种回声。

这时,他们已到那漂亮的拘留所。之菲微笑着,挺直胸脯,自己塞进房里头去。狱卒向他一笑,把房门锁着,便自去了。

“在这H港给他们拿住是多么侥幸!要是在C城落在他们那班坏蛋手里,这时候一定拳足交加,说不定没有生命的了!可怜的中国人呀!你们对待自己的兄弟偏要比帝国主义者对待他们的敌人更加凶狠!这真是滑稽极了!”在拘留所内的之菲,对着亮晶晶的灯光,雪白的粉墙,雅洁的睡椅不禁这样想着。过了一会,他开始地感到孤独。在室中踱来踱去,走了一会,忽而不期然而然地,想起在伦敦给人家幽囚过的中山先生来。他把眼睛直直的凝视着,恍惚看见中山先生在幽囚所中祈祷着的那种虔诚,忧郁,和为人类赎罪的伟大的信心的表情。他很受了感动,几乎哭出来了。这样地凝视了一会,他又恍惚地看见中山先生走向他面前来,向着他说着一些又是悲壮又是苍凉的训词。

“小孩子,不要灰心罢。全世界被压迫的阶级和被压迫的民族的解放,完全是要靠仗你们这班青年人去打先锋。奋斗!奋斗!为自由而奋斗!为真理而奋斗!为扑灭强权而奋斗!为彻底反帝而奋斗!为彻底打倒军阀而奋斗!为肃清一切反革命,假革命而奋斗!把你们热烈的心血发为警钟去唤醒四千年神明之裔,黄帝子孙之沉梦!把你们强毅的意志化为利器去保护十二万万五千万被压迫的同胞!杀身以成仁,舍生以赴义,与其为奴而生,不如杀贼而死……”训词的内容大致是这样。

在狱中的之菲,至死不悟的之菲,这时尚在梦想那被许多人冒牌着的中山先生。他如饮了猛烈之酒,感情益加兴奋,意气益加激昂。

“奋斗!奋斗!幸而能够出狱,我当加倍努力去肃清一切恶势力!”他张大眼睛,挺直腰子,对着自己宣誓,把拳头一连在壁上痛击几下。

(张素先生,你的朋友们现在来啦!)狱卒半是同情,半是嘲笑的站在门口向他说着他好像从梦中醒来似的,耳边听见P君和晓天君在办事处谈话的声音。

“啊,啊,他们也来了!好,好,这才算是德不孤,必有邻呢!唉!这倒痛快!”之菲在房里赞叹着,他的态度,好像在欣赏着一篇好的文学作品一样。

受过同样登记后的P君和晓天君,终于一同被那西狱卒送到之菲的房里头来。他们这时候,更是谈着,笑着,分外觉得有趣。

“一点证据都没有,我想大概是不至于有了生命的危险的,”之菲冷然地说。

“最怕他们把我们送回C城去!送回C城去,那我们可一定没有生命了!”P君答,他的脸色有点灰白,态度却是非常镇定。

“大概是不会的,”晓天带着自己安慰自己的神情说。“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起来,全世界的罪人!满腔的热血已经沸腾,作一次最后的斗争……”P君低声唱着,手舞足蹈,有点发狂的样子。

“不要乱唱罢!”之菲说,摇着头作势劝他停止。“谷菊君,子威君和琼海君终于不来,不知道是被送到第二处监狱去,还是给他们免脱呢!”过了一个钟头之后,晓天说。晓天是个活泼的青年,脸上很有血色,颧骨开展,额阔,鼻有锋棱。他的身体很强壮,说话时老是摇着头,伸着手,作着一个演说家的姿势。他和之菲同学,同事,现在更同一处坐监。

约莫是深夜三点钟的时候,他们开始睡眠了。因为连一个枕头都没有,各人只得曲肱而枕。那不够两尺来宽,却有一丈多长的睡椅是太小了,他们只得头对脚地平列睡下去。一套单薄的洋毯,亦是很勉强地把他们三人包在一处。

在这种情况下不能成眠的之菲,听着房外寒风打树的声音,摩托车在奔驰着的声音,一队队的包探在夜操的声音,觉得又是悲壮,又是凄凉。他想起他的颓老的父母亲,想起他的情人,想起他的被摈弃的妻,想起他平时不尝想到和忘记的一切事情;他觉得虚幻,缥渺,苍茫,凄沉,严肃,灰暗,但他总是流不出眼泪来。

之菲一夜无眠,侵晨早起。这时候群动皆息,百喧俱静。拘留所外,上廊上只排列着几架用布套套住的汽车,长廊外便是一个士敏土镇成的广场。广场的对面,高屋岸然,正是警察总局的办公处。

一轮美丽的朝阳,距离拘留所不够五十丈远的光景,从海边的丛树中探头探脑的在窥望这被囚的之菲。这是像胭脂一样的嫣红,像血一样的猩红,像玫瑰花一样的软红,像少女的脸一样的嫩红,像将军的须一样的戟红。它象征柔媚,同时却象征猛烈,它象征美,同时却象征力。它是青春的化身,它是生命的全部。它有意似地把它的红光射到黑暗的拘留所,把它的温热浸照着之菲的全身。它用它的无言的话语幽幽地安慰着他。它用它的同情的脉动深深地鼓励着他。他笑了。他深心里感到一种不可言说的愉悦地笑了。

过了一会,一个司号的印度兵雄赳赳的站在长廊上。他向四周里望了一望,便把手上的喇叭提到口里,低着头,张着目,胀动着两腮地吹起来。在这吹号声中,足有两百个印度兵,几十个英包探,一百个中国兵,一齐地挤到这廊外的广场上。他们都很认真地在操练着,一阵阵皮鞋擦地的声音,都很沉重而有力。

雇佣的印度兵差不多每个都有十二两重的胡须。须的境域,大率自下项至耳边,自嘴唇至两腮。须的颜色,自淡褐色至沉黑色,自微黄色至深红色,大体以黑色者为最多。他们像一群雄羊,虽须毛遍体,而权威极少。他们持枪整步的技巧似乎很高,一声前进如黑浪怒翻,势若奔马。一声立正,如椰林无风,危立不动。

英包探个个都很精警,有极高的鼻峰,极深的眼窝,极凶狠的神气,极灵活的表情。眼睛里燃着吃人的兽性,燃着骄傲的火星。他们都长身挺立,象一队忍饥待发的狼群一样。他们散开来,每人都有一辆摩托车供着驱使,来去如驰风掣电,分明显出捕人正如探囊取物。

雇佣的中国兵,那真滑稽第一,不肖无双的了!他们经过帝国主义者高明的炮制,只准他们戴着尖头的帽,缚着很宽阔的裤脚,腰心很不自然地束着一条横带。一个个鼻很低,脸色很黄,面上的筋肉表现出十分弛缓而无力。操也操得特别坏,他们的足在摆动着,他们的头却永远地不是属于他们所有的样子。

这时,P君和晓天君也起身了。他们都即刻走到门连隔着铁栏望着广场上的三色板的晨操。看了一会,觉得着实有趣,他们便在这拘留所里面用着皮鞋踏着地板,十分用力地操起来。

从门外经过的白种人,都很感到兴味地把他们考察一番,问问他们被拘的理由,便自去了。他们这种热心的照顾,全然是由于好奇心的激励,同情的部分当然很少,这是无疑的。其中如一个西狱卒,和一个把之菲从××号带来的包探,有时也玩弄着一点小殷勤,这算是绝无仅有的例外。

但,在这种漆黑的,闷绝的环境中,居然有了一个杂役头目的华人和一个司号的印度人向他们表示着亲切的同情。虽然这种同情对于他们的助力极少,但同情之为同情,自有它本身的价值。

这华人是个身躯高大,脸生得像一个老妈妈一样,态度非常诚实的人。他穿着一身制服,肩上有了三排肩章。行路时很随意,并不将他的弯了的腰,认真挺直一下。他的面孔,有些丰满,但不至于太肥。他说话时,声低而阔,缓而和。这人忽然走到他们的门口,问着他们是否要买食物。这菲便把袋里的两角银——他们搜身时不小心留下的——给他,嘱他代买面包。之菲恳求他到××街××号通知陈若真和杨老板,请他们设法营救,也经他的允许。不过,这件事完全是失却效力。因为当他晚上回来报告时,他说杨老板完全不承认有这么一回事。

司号的印度人是个中等身材的人,他的皮肤很黑,胡子很多。他的眼很明敏警捷,额小,鼻略低。全身很配称,不失是个精悍灵活的好身手。他偷偷地用英语和他们说话,但他很灵敏地避去各个白种人的注意。他对于他们的被捕,有一种深切的同情,和一种由羡慕而生出来的敬意。有时,他因为不能得到和他们谈话的机会,他便迅速地从铁栏门外探海灯似地打进来了个同情的苦脸。当白种人行过时,他又背转身在走来走去,即刻把他的行为很巧妙的掩盖了。

有一次,他把一枝铅笔卷着一张白纸,背转身递给他们,低声地说着:

他的声音很悲激,很凄沉,这显然是由他的充分同情的缘故。

是傍晚时候,斜阳在廊外广场的树畔耀着它的最后的笑脸。树畔的坐椅上坐着一个十分美丽的西妇,几个活泼的小女孩像小鸟般在跳跃着。那西妇穿着淡红色的衬衣,金丝色的发,深蓝色的眼,嫩白色的肉,隆起的胸,周身的曲线,造成她的整个的美。她对于她自己的美,似乎很满足。她在那儿只是微微笑着。那几个小女孩,正在追逐着打跟斗,有时更一齐走到那西妇的身上去,扭着她的腕,牵着她的臂,把头挂在她的腿上。那西妇只是笑着,微微地笑着。

彻夜没有睡,整天只吃到三片坚硬的冷面包的之菲,现在十分疲倦。他看到门外这个行乐图,心中越加伤感。幻灭的念头,不停地在他心坎来往。他想起他的儿时的生活,想想他小学,中学,大学时代的生活,想起一切和他有关系的人,想起一切离弃他的人,最后他想起年余来在革命战地上满着理想和诗趣中深醉着的生活。这些回忆,使他异常地怅惘。他一向是个死的羡慕者,但此刻他的确有点惊怕和烦闷。他的脸很是灰白,他的脑恍惚是要破裂的样子。

P君是因为受饿的结果,似乎更加瘦长起来了。他踱来踱去,有点像幽灵的样子。他的脸上堆满着黑痕,口里不住地在叱骂着。他的性情变得很坏,有点发狂的趋向。晓天君说话时,依然保存他的演说家的姿态。但声音却没有平时那么响了。

一〇

又是过了一夜。这一夜他们都睡得很好。听说今天要传去问话,这个消息的确给他们多少新的期望,不管这期望是坏的还是好的。他们平时都是自由惯了,不知自由是怎么可贵的人,此刻对于铁栏外一切生物在自由行动的乐趣,真是渴慕到十二分。连那在门外走廊上用一团破布在擦净着地面的,穿着破烂衣裤的工人,和一只摇着尾在走动着的癞皮狗,都会令他们羡慕。因为对于自由的渴慕愈深,所以对于帝国主义者无端对自由的侵害愈加痛恨!同时,想起那班勾结帝国主义者在残杀同胞的所谓“忠实同志”!更成为痕恨中之顶深切的痛恨!

其实痛恨尽管由他们痛恨,然而入狱者终于入狱,被残杀者终于被残杀,安享荣华者终于安享荣华。事实如此,非“痛恨”所得而修改。这时候为他们计,最好还是在心灵上做一番工夫,现出东方人本来的色彩来。最上乘能够参禅悟道,超出生灭,归于涅。那时候,岂不是坐监几日,胜似面壁九年!其次或者作着大块劳我以生,佚我以死,享乐我以入狱的玄想。要是真能得到“忘足,履之适也,忘身,住之适也”的混沌境界,也未尝不可。但他们都是二十世纪的青年,他们不能再学那些欺人自欺的古代哲学家,去寻求他们的好梦……其实,他们也要不到这种无聊的好梦!

差不多是上午十一时的时候,他们便一齐被传出去问话。问话处由这拘留所门外的长廊向左走去,不到几十步的工夫便到了。他们一路上各人都有他的一个护兵式的杂役把他们牵得很出力。牵着之菲的一个杂役,满面露着凶狠之气。他穿着普通警一样的制服,斜眉,尖目,小鬼耳。他行路时几根瘦骨头本有些难以维持之意,但他拿着之菲,却自家显出自家是个威猛,有气力的样子来。他的表情很难看,不停地圆睁双眼看着之菲,鼻孔里哼出“恨!恨”的声音来,表示他对这犯人的不屑!“你贵处系边度啊(你贵处那里呢)?”之菲低声下气地问着他。

“你想点啊(你想怎样),混账!”这杂役叱着,他的眼睛张得愈大了。

“我好好地问你一声,点解你可恶啊!你估好你勒咩,我中意时,上你几巴掌!(我好声气的问你一声,你为什么这样胡闹呢!你以为你很高贵吗?我如果觉得快意时,便赏给你几巴掌!)”之菲大声叱着他,眼睛几乎突出来了。

欺善怕恶的杂役,这时只得低着头,红着脸,沉默着不敢做声。

问话处是一间三丈见方,二丈多高的屋子,安置着办公台,旋围椅,象普通机关的办事处一般的样子。室内有一点木材气味,坐在那里的翻译员是个矮身材,洋气十足,穿着称体西装的人。他的鼻头有一粒小黑痣,痣上有几条鬈曲着的黑毛。那在翻译员上首,专词问话的西人,穿着一套灰色的哗叽洋服,脸上红得像一个酒徒一样。之菲最先被审问,其次P君,其次晓天。在问话中,他们摇一下身子,扭一下鼻孔,都要受谴责。“无礼!”“不恭敬!”那翻译员时常用着师长的神气说,极望把他们加以纠正。最后,他似乎为一种或然的同情所激动,扭着身子向他们开恩似的说:

“诸位,你们这件案情很轻,一二天内当可出狱。不过,哈!哈……”他很不负责任地笑着。

停了一会,他们又被送回拘留所去。

他们今早又没有饭吃,饿火在他们腹中燃烧着,令他们十分难耐。他们开始暴躁起来,一齐打着铁门,用着一种饿坏了的声音喊着:

“Sir!Sir!Sir!——(先生!先生!先生!)”

“Mr。!Mr。!Mr。!——(先生!先生!先生!)”

他们的声音起初好像一片石子投入大海里一样,并没有得到些儿影响。过了一个不能忍耐的长久的时候,那个西狱卒才摇摇摆摆地走来把他们探望一下。

翌日下午两点钟的时候,他们都被带到包探长室里面去。包探长室在拘留所的斜对面,和正副警察长的办公处毗连着。室内布置很有秩序,黄色的墙,黑色的地板,褐色的办公台和坐椅,很是显出镇静和森严。包探长这两天的案件大约审判得太多,所以他的鼻也像特别长起来了。他的鼻的确是有些太长,那真有些令人一见便怕碰坏它的样子。他的声音依旧是这样温暖低下,同时却带着一种很专断的口吻。他穿着一件很适体的黑色西装,态度很严肃,这当然是个有高位置的人所应该有的威严。

P君和晓天都因急于出狱,结果便被这包探长判决伴着之菲一同出境,同船到S埠。

一个面色灰暗,粗眉大眼,高颧骨,说话带着C城口音的暗探,步步跟随着他们。他对于他们的一举一动都有意地干涉。他惯说:“不要动!——没规矩!——失礼!——这里来,快!——”等等带权威的命令式的说话。

“你一个月赚到几个钱!哈哈……”P君冷然地向他问着,一双恼怒的眼只是向着他紧紧盯住。这显然是向他施行一种侮辱和教训。他似乎很生气,他的眼睛全部都变成白色了,但他到底发不出什么火气来。约莫三点钟的时候,他们都被一个矮身材,横脸孔,行路时像一步一跳似的西人,带到和包探长室距离不远的一间办公室去。室内是死一样地深静,几个在忙着办公的西人都像石像一样,一动也不动地坐着。他们都是半被挟逼地站着在这办公室的近门口的一隅,那儿因为永久透不到光线,有点霉湿的臭气味。他们每人的十个指头,先后被安置在一个墨盒上,染黑后被安置在纸上转动着把各人的十个指纹印出。那些被印在纸上的黑指纹,像儿童印在纸面上的水猫一样,对着它们的主人板着嘲笑的脸孔。停了一忽,他们又被带到办公处外面,给他们照了三张相。

一种潜伏着的爆裂性,一种杀敌复仇的决心,在他们胸次燃烧着,鼓动着。但他们的理性告诉他们说,他们暂时只得忍辱和屈服,他们的复仇的机会仍然未到,只好等待着。

一颗率真的泪珠在这司号的印度人的黑而美的眼睛里湿溜着。懊丧和失望的表情,在他脸上跃现。“Goodbye!(再会!)”他说,声音有些哽咽。“Goodbye!(再会!)”之菲很受感动地踏进一步,把手伸给他说。那印度人四处望了一望,有十几对白人的眼睛在注意他,他便急忙把手插在裤袋里,装着不关心的样子似地走开去了。

停了一忽,一切手续都弄清楚了。一架由一个马来人驾驶着的漂亮的汽车,把他们载向那斜日照着黄沉沉的光,凉风扇着这里,那里的树叶的马路上去。押送着他们去的,有那个遍身汗毛的西捕,和那个面色灰暗的暗探。一阵狂热和爱的牵挂纠缠着的之菲。他用一种严重的,专断的口吻向着那西捕说:

曼曼这两天因为没有看见之菲,正哭得忘餐废寝。杨老板家中的人骗她说,之菲因为某种关系,已先到新加坡去了。他们完全把之菲被捕入狱这件事隐瞒着,不给她知道。但她很怀疑,她知道之菲如果去南洋一定和她同去,断不忍留下她一个人在这H港漂流。她很模糊地,但她觉得一定有一件不幸的事故发生。因此,她整天整夜地哭,她的眼睛因此哭得红肿了!

当之菲突如其来地走到杨老板住家时,她们都喜欢异常。曼曼即刻走来挽住他,全身了无气力地倚在他和身上,双目只是瞪着他,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好了!好了!你这两天到那儿去,曼曼姑娘等候得真是着急——啊!她这个时候刚哭了一阵,才给我们劝住呢!”三奶莺声呖呖地说,她笑了,脸上现出两个美的梨窝。她转一转身,正如柳树因风一样。

四奶,陈夫人,八奶和其余诸人,都来朝着他,打着笑脸,问长道短。他一一地和她们应酬了几句,便朝着曼曼急遽地说:“曼妹,快收拾吧。我们一块儿回S埠去!事情坏极了,待我缓缓地告诉你!”之菲说,他被一种又是伤感,又是愉快,又是酸辛,又是欢乐的复杂情调所陶醉了。

再过十五分钟时间,他们和晓天,P君都在码头下车子了。之菲向着那西捕带着滑稽的口吻说:

P君和晓天都照样和他握一回手。大家都觉得很满足地即时走下轮船里面去。

“呜!呜!”轮船里最后的汽笛响了。船也开行了。立在甲板上的之菲,凝望着黑沉沉的烟突里喷出来的像黑云一般的煤烟,把眼前的天字第一号的帝国主义者占据的H岛渐渐地弄模糊了,远了,终于消灭了。他心中觉得有无限的痛快。

“哼!”他鼻子里发着这一声,自己便吃吃地笑了。但,停了一忽,他的脸色忽而阴沉起来了,他把他的眼睛直直地凝视着他那无论如何也看不到的地方,叹着一口气说:

“咳!可怜的印度人!你黑眼睛里闪着泪光的司号的印度人!我和你,我们的民族和你们的民族,都要切实地联合起来,共同奋斗!共同站在被压迫阶级的战线上去打倒一切压迫阶级的势力……”这样叹了一声,他眼睛似乎有点湿润了。他怅然地走回房舱里去。

——

晚上七点钟的时候,船身震摇得很厉害。之菲觉得很软弱地倚在曼曼身上。他的脸色,因为在狱中打熬了两天,显得更加苍白。他的精神,亦因为经过过度的兴奋,现在得到它的休息与安慰,而显出特别的疲倦。他把他的头靠在她的大腿上,身子斜躺着。他的眼睛不停地仰望着她那低着首,脉脉无言的姿态。一个从心的深处生出来的快乐的微笑,在他毫无牵挂般的脸上闪现:这很可以证明,他是在她的温柔的体贴下陶醉了。

“你的两位真系阴功罗(你们两位真是罪过咯)!——唉!讨厌……”P君含笑站在他们面前闪着眼睛,作出小丑一般的神态说。他这时左手插在裤袋里,右手的手指上夹着纸烟,用力地吸,神气异常充足。

晓天君正在舱位上躺着,他把他的目光紧紧地盯着他们只是笑。

“真爽罗,你的!(真快乐罗,你们!)——”他说。

“嘻!嘻……哈!哈……”之菲只是笑着。

“嘻!嘻……哈!哈……我的两个手拉手,心心相印,同渠的斗过。——咳!衰罗!你的手点解硬!——唔要紧!唔要紧!接吻!接吻!嘻!嘻!哈!哈!(嘻!嘻!哈!哈!我们俩手儿相携,心儿相印,和他们比赛。——咳!真糟糕!你的手儿为什么这样粗硬呢!——不要紧!不要紧!我们接吻吧!接吻吧!嘻!嘻!哈!哈!)”P君走上前去揽着晓天的臂,演滑稽喜剧似的,这样玩笑着。“我做公,你做纳!(我做男的,你做女的!)……”晓天抢着说。

一个军官装束的中年人的搭客,和一对商人样子的夫妇,和他们同舱的,都给他们引得哈哈地笑起来了。正在这样喧笑中,一个长身材举动活泼的少女,忽然从门口走进这房舱里来。她一面笑,一面大踏步摇摇摆摆地走到之菲和曼曼身边坐下。她便是党变后那天和杜蘅芬一同到T村去找之菲的那个林秋英。她是个漂亮的女学生,识字不大多,但对于主义一类的书却很烂熟。她生得很平常,但十分有趣。她的那对细而有神的眼睛,望人尽是瞟着。她说话时惯好学小孩般跳动着的神情,都着实有几分迷人。她在C城时和之菲,曼曼日日开玩笑,隔几天不见便好像寂寞了似的。这时候她在之菲和曼曼身边,呶着嘴,摇着身,娇滴滴地说及那个时候来H港,说及她对于之菲入狱的挂念,说及在这轮船里意外相遇的欢喜。她有些忘记一切了,她好像忘记她自己是一个女人,忘记之菲是一个男人,忘记曼曼是之菲的情人。她把一切都忘记,她紧紧地挽着之菲的手,她把她的隆起的胸用力压迫在之菲的手心上!她笑了!她毫无挂碍地任情地大笑了!

“菲哥!菲哥!菲哥……”她热情地,喃喃叫着。

“你孤单单的一个人来的吗?”之菲张大着眼睛问。

“和志雄弟一道来的。我们同在隔离这地不远的一个房舱上,到我们那里坐谈去吗!”

“和志雄弟一道来的吗?好!志雄弟,你的情人!——”曼曼抿着嘴,笑着说。

“你这鬼!我不说你!你偏说我!菲哥才是你的情人呢!嘻!嘻!”林秋英说,她把指儿在她脸上一戳,在羞着曼曼。

“莫要胡闹,到你们那边坐谈去吧!”之菲调解着说。他站起身来,向着P君和晓天说:“我给你们介绍,这位是林秋英女士,是我们的同乡!”

跟着,他便向着林秋英说:“这两位都是我的好朋友,这一位是P君,——这一位是晓天君。”

“到我们那儿坐谈去吧,诸位先生!”林秋英瞟着他们说。她把先生两个字说得分外加重,带着些滑稽口吻,说着,她便站起身来,拉着之菲,曼曼和P君,晓天,一同走向她的房舱那面去。

陈志雄这时正躺在舱位上唱着歌,他一见之菲便跳起来,走上前去握着他的手。

“之菲哥!之菲哥!呵!呵!”他大声叫着惊喜得几乎流出眼泪来,脸上燃着一阵笑容。他的年纪约莫十七八岁的样子,身材很矮,眼大,额阔。表情活泼,能唱双簧。在C城时和他相识的人们都称他做双簧大家。他和林秋英很爱好,已是达到情人的地步。出人意料之外的是他和林秋英的不羁的精神和勇气,他俩在这房舱中更老实不客气的把舱位外边那条枕木拉开,格外铺上几片板,晚上预备在这儿一块儿睡觉。

“一对不羁的青年男女!”这几个字深深地印在之菲的脑海里。

在这房舱中,之菲和着这对小情人谈了一回别后契阔,心中觉得快慰。他的悲伤的,烦闷的意绪都给他俩像酒一般的浓情所溶解了。

“英妹!雄弟!啊啊!在这黑浪压天的大海里,在这苍茫的旅途中,得到你们两位深刻的慰安和热烈的怜爱,真令我增几分干下去的勇气呢!”他终于对着他们这样说。跟着,他便挽着P君和晓天坐在这对小情人的舱位上,秘密地谈起来了。

“对不住你们!船到S埠时,我要即时和你们分开,乔装逃走。因为我是S埠人,格外容易被人看出!”之菲说,他觉得很有点难以为情的样子。

“但不行!我不行!我现在连一文钱都没有了,你应该设法帮助我!”晓天着急地说。

“那,我可以替你设法!我可以写一封介绍信给你,到一家商店去借取三十元!”之菲说,他把晓天的手紧紧地握着。

“我打算到新加坡去。我的旅费是不成问题的!”P君说。他的态度很是悠闲,闪着眼睛,翘着嘴在作着一个滑稽面孔。

“介绍信便请你这个时候写吧!明早船一到埠时你即刻便要跑了,时间反为不够!”晓天说,他的态度急得象锅里蚂蚁一样。

“好的,好的,我即刻便替你写吧,”之菲说。即时从衣袋里抽出一支自来水笔来,向着林秋英索了信封信纸,很敏捷地写着:

S埠天水街同亨行交

李天泰叔台大人钧启

内详

天泰叔台大人钧鉴:

晓天君系侄挚友,如到贵店时,希予接洽,招待一切,彼似日间往暹罗一行,因缺乏旅费,特函介绍,见面时望借与三十元。此款当由侄日内璧赵。侄因事不暇趋前拜候,至为歉仄!

此,敬请

道安

侄之菲谨启月日

之菲把这封信写完后,即刻交由晓天收藏。“留心些,把它丢失,便没法子想了!”P君说,他望着晓天一眼,态度非常轻慢。

一二

S埠仁安街聚丰号,一间生意很好的米店。店前的街路,两旁尽是给一些卖生菜的菜担,卖鱼的矮水桶。刀砧所占据。泼水泥污,菜梗萎秽,行人拥挤喧嚷,十分嘈杂。这店里的楼上,在上午十点钟的时候,来了一个远客。这远客是位瘦长身材面色憔黄而带病的青年。他头戴着一顶破旧的睡帽,眼戴一个深蓝色的眼镜,身穿深蓝色的布长衫。他的神情有点象外方人,说不定是个小贩,或者是个教私塾的塾师,或者是个“打抽丰”的流氓。他是这样的疲倦和没有气力,从他的透过蓝色眼镜的失望的眼光考察起来,可以即时断定他是一个为烦恼,愁闷,悲哀所压损的人物。他虽然年纪还轻,但因为他的面色的沉暗和无光彩,使他显出十分颓老。这远客便是从轮船上易装逃来的沈之菲。

这间米店是曼曼的亲戚所开的。告诉他到这里来的是曼曼女士。当海空轮船一到埠时,他留下行李给曼曼女士看管,独自个人扮成这个样子,一溜烟似地跑到这里来。店里的老板是个年纪约莫四十岁的人,他的头部很小,面色沉黑。从他的驰缓的表情,和不尝紧张过的眼神考察起来,可以断定他是在度着一种无波无浪的平静生活。他的名字叫刘圭锡。之菲向他说明来意后,他便很客气地把他款待着。

“呵,呵,沈先生,刚从C城来吗?很好!很好!一向在C城读书吗?好!读书最好!读书最好!”刘老板说,他正在忙着生火煮茗。

“啊,啊,不用客气!茶可以不用啊。我的口并不渴……唉!读书好吗?我想,还是做生意好!”之菲一面在洗着脸,一面很不介意地说着。

“不是这么说,还是读书好!读书人容易发达。沈先生一向在K大学念书吗?好极了!K大学听说很有名声呢!啊,沈先生,你看,现在这S埠的市长,T县的县长,听说统是K大学的学生。说起来,他们还是你的同学。好,沈先生!好,我说还是读书好……”刘老板滔滔地说,脸上溢着羡慕的神气。

“是的,有些读书人或许是很不错的。但——不过,唉,有些却也很是难说!”之菲答,微微地叹了一口气。过了一刻,曼曼女士带着一件藤呷,和她的父亲一同进来了。

“菲哥,这位是我的爸爸。我上岸后便先到M校去找他,然后才到这里来。”曼曼很羞涩而高兴地向着之菲介绍着,遂即转过身来向着他的父亲介绍着说:“爸爸,这位便是之菲哥,我在家信里时常提及的。”

“呵,呵,呵,这位便是之菲兄吗?呵,呵,呵,回来了!回来了!回来了!前几天听说C城事变,我真担心!真担心!呵,呵,回来好!回来好!”曼曼的父亲说,脸上溢着笑容。

他的名字叫黄汉佩,年纪约莫五十余岁。他的身材稍矮而硕大,面很和善。广额,浓眉,大眼。面形短而阔,头颅圆,头后有一个大疤痕。说话声音很响,如鸣金石。

他是个前清的优廪生,现时在这S埠M中学当国文教员。他的家是在T县,距离这S埠约有百里之遥。他的女儿和之菲的关系,黄汉佩先生已略有所闻。不过只是略有所闻而已,尚不至于有所证实。所以忠厚的黄先生,对于“所闻”的也不常介意。他和之菲谈话间,时常杂着一些感激的话头。什么“小女多蒙足下见爱,多所教导,多所提携,老夫真是感激!”什么“我的小女时常说及你的为人厚道,真可敬呢。”一类的话头,都由黄先生口里说出。

之菲心中老是觉得渐愧,不禁这么想着:“黄老先生,真不好意思,你是我的岳父呢!我和你的女儿已经结了婚了!唉!可怜的老人家!我要向你赔罪呢!”有些时候,他几乎想鼓起勇气,把他和曼曼间的一切过去都告诉他,流着泪求他赦罪,但,他终于不敢这样做。他觉得他和曼曼的关系,现时惟有守着秘密。他觉得这时候,正在亡命时候,他们的革命行动固然不敢给他们的父母知道,他们的背叛礼教的婚约,愈加有秘密的必要。社会是欢迎人们诈伪的,奖励人们诈伪的,允许人们诈伪的,社会不允许人们说真话,做真事,它有一种黑沉沉的大势力去驱迫人们变成狡猾诈伪。他想这时候倘若突然向他老人家说明他们的关系,只有碰一回钉子,所以索性只是忍耐着。

“黄老先生,我和你的令嫒是很好的朋友,互相帮助这是很平常的事啊。说到感激一层,真令人愧死了!”他终是嗫嚅地这样说着。

过了一会,黄老先生和他的女儿到楼前的一个卧房里面密谈去。约莫十分钟之后,他便又请之菲到房里面去。关于他们现在处境的危险,黄老先生已很知道。他诚恳地对着之菲说:“之菲兄,到我们家里去住几天吧!我们有一间小书斋,比较还算僻静。你到我们家里去,在那小书斋里躲藏十天八天,人家大概是不知道的!”

“黄老先生,谢谢你!到你们家里去住几天本来是很好的,但,T县的政治环境很险恶,我这一去,倘若给他们知道,定给他们拿住了……我还是回到我的故乡A地去好。那儿很僻静,距离T县亦有三四十里,大概是不致会发生危险的。”之菲答。他这时正坐在曼曼身旁,精神仍是很疲倦。

“不到我们家里去吗……”曼曼脸色苍白,有些恨意地问着。

“去是可以去的,但……咳!”之菲答,他几乎想哭出来。要不是黄老先生坐在旁边,他这时定会倒在她的怀里啜泣了。

“你们两人在这儿稍停片刻吧。此刻还早些,等到十一点钟时,你们可以雇两抬轿一直坐在停车场去。——坐轿好!坐在轿里,不致轻易被人家看见!我是步行惯了的,我先步行到停车场去等候你们一块儿坐车去。”黄老先生说着,立起身来,把他的女儿的肩抚了一下,和之菲点了一下头便自去了。

“菲哥,哎哟……”曼曼说。她的两片鲜红的柔唇凑上去迎着他的灼热的唇,她的在颤动着的胸脯凑上前去迎着他的有力的搂抱。

“亲爱的妹妹!”之菲象发梦似地这样低唤着。他觉得全身软酥酥地,好像醉后一样。

自从之菲在H港入狱直至这个时候,他俩着实隔了好几天没有接吻的机会,令他们觉得唇儿只是痒,令他们觉得心儿只是痛。这时候,经过一阵接吻和拥抱之后,他们的健康恢复了,精神也恢复了!“菲哥!亲爱的哥哥!你回家后……咳!我们哪个时候才能再会?唉!和你离别后,孤单单的我,又将怎样过活……”她啜泣着,莹洁的眼泪在她的脸上闪着光。“亲爱的曼妹!T县无论如何我是不能去的,留在这S埠等候出洋的船期又是多么危险!所以我必须回到偏僻的A地去躲避几天。我想,这里面的苦衷,你一定会明白的,最好,你到T县后,一二天间,即刻到A地去访我。我们便在A地再设法逃出海外!唉!现在只有这个办法!”之菲答。他一面从衣袋里抽出一条手巾来,拭干曼曼的泪痕,一面自己禁不得也哭出来了。

“唉!菲哥!这样很好!你一定要和我一块儿到海外去!离开你,我是不能生活下去的!”曼曼在之菲的怀里啜泣着说,脸色白得象一张纸一样。从窗外吹进来一阵阵轻风,把她的鬓发掠乱。她眼睛里流出来的泪珠,一半湿在她的乱了的鬓发了。

“心爱的妹妹!”之菲说,为她理着乱了的鬓发。“在最短的期间,我们总可以一块儿到海外去的……在不久的将来,我们的生活一定能够放出一个奇异的光彩来!不要忧心吧!只要我们能够干下去!干下去!干下去!曙光在前,胜利终属我们!”他把她的手紧紧地握着,站起身来,张开胸脯,睁大着发光的眼睛,半安慰曼曼,半安慰自己似地这样说。

“好!我们一块儿干下去吧!”曼曼娇滴滴地说,在她的泪脸上,反映出一个笑容。

一三

约莫正午的时候,辞别了曼曼父女先从××车站下车的之菲,这时独自个人在大野上走动着。时候已是夏初四月了,太阳很猛厉的放射它的有力量的光线,大地上载满着炎热。在这样寂静得同古城一样,入耳只有远村三两声倦了的鸡啼声的田野中间,在这样美丽得同仙境一样,触目只见遍地生命葱茏的稼穑的田野中间,他陶醉着了,微笑着了,爽然着了。他忘记他自己是个逃亡者,他忘记死神正蹑足潜踪地在跟着他。在这种安静的,渊穆的,美丽的,淡泊的景物间,他开始地忆起他的童年的农村生活来。

——在草水际天的田野上,他和其他的小孩一般的,一丝不挂的在打滚着,游泳着,走动着。雪白的水花一阵一阵地打着他们稚嫩的小脸。满身涂着泥,脸上也涂着泥,你扮成山上大王,我扮成海面强盗。一会儿打仗起来,一会儿和好起来。这样的游戏尽够令他由朝至暮,乐而不疲!

——在那些麦垅之上,在那些阡陌之间,在那些池溏之畔,在那些青草之墟,在那些水沼之泽,树林之丛,他堆着许多童年之梦,堆着童年的笑着,哭着,欢乐着,淘气着的各种心情。

这时候,他通忆起来了。他的童年的稚弱的心灵,和平的生活,平时如梦如烟地,这时都很显现地在他脑上活跃着了。他笑了,他微笑地笑了。在他的瘦削的,灰白的,颓老的,饱经忧患的脸上有一阵天真无邪的,稚气的,微妙的笑显现。但,只是一瞬间他又是坠入悲哀之潭里去了。他再也不笑了,他脸上阴郁得象浓云欲雨,疏星在夜一样了。他开始地战栗,昏沉。他觉得他的家庭一步一步的近,他去坟墓一步步的不远。他恐怕这坟墓,他爱这坟墓。他想起他的父母的思想的和时代隔绝,确有点象墓中的枯骨。他恐怕这枯骨,他爱这枯骨,他是这枯骨里孵生的一部分。他即变成磷光,对于这些枯骨终有些恩爱的情谊。他贪恋光明,但他不忍过分拂逆黑暗里的枯骨的意旨。他象磷光一样地战栗,恐怖,彷徨!他想起他的妻的妙年玉貌而葬送在这种坟墓的家庭中,在一种谈不到了解,谈不到恋爱,谈不到思想的怨闷,憔悴,失望,亏损的长年抑郁中。他对她充分地怜悯,拥抱她,吻她,一处洒泪。但她在他的心上总得不到一种恳挚的,迫切的,浓烈的,迷醉的,男女间的爱。她给他的全是一种肉体的丰美,圆滑,秀润,心灵上的赐与只有一个深刻的怨恨。他为此而战栗,而失望,而灰心。但他终是下意识地,宗教色彩的,牺牲的,一步步走向他的家庭间去!

他下车的这个乡村叫鹤林村,由这鹤林村再过三四十里便是宁安村,由宁安村横渡一条河面阔不到一里远的韩远河便是仙境村,再由这仙境村前行不到三四里路远便是A地,他的旧乡了。

他这时,茫茫然地行着。渐渐地由幻想里回到现实的境界来。他开始地觉得太热,满面汗湿。他急把蓝布长衫脱下,挂在手臂上。他开始看见在这路上行着的不止他自己一人,前面还有和他一样的两个人在走动着。他忽然觉得有和他们谈话的必要,便快步追上前去和他们接洽。“老哥!到那里去的?”之菲向着他们点着头笑问着。“到宁安村去的。你老哥呢?”两人中一个私塾教师模样的少年人答着。他的头部很细,眉目嘴鼻却勉强地安置得齐备。他的声音从他很小的口里发出来,但不低细。他的样子很自得,因为身材虽然很小,但他的乡村间的位置,却似很高。他虽然是渺小,但照他的衣著估价起来,他大概还不失是个斯文种子。

“兄弟是到A地去的。你们两位老哥在那里贵干啊?”之菲问着。

“不敢当!不敢当!兄弟和这位朋友都在这宁安村里教小学。你老哥就请顺道到那儿去坐吧!”这小头少年说。他的朋友向着之菲微微笑着,表示敬意。这朋友有些村野气,面上各部分,界限划不大清楚。但,眼光很灵活,似乎是个聪明的人物。

“好的!好的!到你们贵校去参观一下是很好的!你们两位老哥从前在什么地方念书啊?”之菲问,他这时正用着手巾去揩着他脸上的汗。

“兄弟从前是在T城B小学念书的,”他们两人齐声说。

“兄弟十年前也是在B小学毕业的,”之菲说。

“呵,呵,老兄这么说是我们的前辈了!未请教老兄贵姓名啊!”小学教师问。

“兄弟姓——张名难先。算了吧!大学都是同学,不要客气吧。”之菲说。

“呵,呵,张先生,久仰!久仰!”小头教师和他的朋友交口赞着。

这场谈话的结果,使他们骤然变成朋友。他到他们的校里喝了几杯茶,洗了一回凉水面。他们便替他雇来一乘轿,把他一直抬到A地去。

一四

在一条萧条的,凄清的里巷里,之菲拖着迟疑的,惶急的脚步终于踏进。巷上有三四个小孩,两个廿余岁的妇人,一个六十余岁的老妇人,他们正在忙碌着他们的日常琐事。

“呀!三叔来了!三叔来了!”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女孩首先发现,差不多狂跳着说。

“三叔来了!三叔来了!三叔来了!”其余的几个小孩一样地狂跳着叫出来。

一阵微微的笑,在那两个少妇的面上跃现,在那老妇人的面上跃现。

“母亲!嫂嫂!纤英!媚花!惜花!绣花!撷花!”之菲颤声向各人招呼着,两眼满含着清泪。

“孩儿——你——回来——回来好!好!”他的母亲咽着泪说,终于忍不住地哭了。

“叔叔!”他的嫂嫂咽着泪望着他凄然地哭起来。他的妻纤英把他饱饱地望了一眼,也哭了。他忍不住地也哭了。

几个小孩子见不是路,都跑开了。

过了一会,他的母亲忍着泪说:“菲儿,唉!先回来几个月还可以见你的哥哥一面!——唉,儿呀,回来太迟了!”

他的二嫂听着这几句话,打动着她的惨怀,更加悲嘶起来。

“不要哭!”之菲竭力地说出这几个字,自己已是忍不住地又哭了。

“大嫂那儿去呢?”他继续着问。

“她到外头去,一会儿便回来的。儿呀!肚子一定饿了!呀!阿三快些煮饭去!”他的母亲说。

“妈妈!我已经在这儿煮着饭了!”纤英在灶下说。

“好!好!你的父亲现在T城,过几天才回来呢!”他的母亲说。

“唉!儿呀!家门真是不幸啊!你的大哥,二哥,——唉,真是没造化!你这次回来好!好!还算你有点孝心!爷娘老了,以后不放心给你出门去了。儿呀,你以后不要再到外头去了。外头的世界现在这么乱,杀人如切葱截蒜!唉!我们的祖宗又没有好风水,怎好到外头去做事呢?儿呀!回来好!回来好!还算你有点孝心;以后只要靠神天保佑,在家吃着素菜稀粥好好地度日便好,再也不要到外头去了!再也不要到外头去了!儿呀!我还忘记问你,这一次四处骚乱,你会受惊么?好!好!回来好!回来好!还算你有点孝心!”他的母亲态度很慈爱的继续说着。她是个长身材,十分瘦削的人。她的额很宽广,眼眶深陷,两颊凹入。表情很慈祥,温蔼,凄寂,渊静。她眉宇间充满着怜悯慈爱,是一个德性十分坚定的老妇人。

“不会的,孩儿这次并不受到什么惊恐。不要心忧吧!孩儿再也不到外面流浪去了!不要心忧吧!”之菲浴着泪光说,他为他的母亲的深沉的痛苦所感动了。

“叔叔啊,还是留在家里的好。妈妈真是受苦太深的啊!”他的二嫂嫂说。

他的二嫂年约二十三四岁的样子,生得很标致。一双灵活的眼睛,一个樱桃的小口,都很足证明她本来是很美丽的。但她这时已是满脸霜气,象褪了色的玫瑰花瓣,象凋谢了的蔷薇,象遭雨的白牡丹,象落地的洋紫荆一样。

她是憔悴的,凋黄的,病瘦的;春光已经永远不是她的了。

“知道的,嫂啊!我从此留在家庭中便是了!”他说,凄惶的心魂,遮蔽着他的一切。

过了一会,他吃完饭了,走入他自己住的房里去休息。他的妻纤英跟着他进去。

纤英是个窈窕多姿,长身玉立的少妇。她的年纪很轻,约莫是二十一二岁的样子。一种贞洁的,天真的,柔媚的,温和的美性蕴藏着在她的微笑,薄怨,娇嗔中。她象野外的幽花,谷里的白鹿。她是天然的,原始的。她不识字,不知“思想”是怎么一回事。但她的情感很丰富,很热烈,很容易感到不满足。她的水汪汪的双眼最易流泪。她的白雪雪的额最易作着蹙纹。她已为他生了一个三岁的女孩。这女孩酷类之菲,秀雅多感,时有哭声,以慰那父亲远离的慈母之凄怀。

“婵儿那里去呢?”之菲问。

“卖给人家去了!”纤英笑着说。“你一去两年不回来!唉!——狠心得很!——婵儿到外边玩着去了,她现时会行会走呢!——我以为你从此不再回来了!唉!狠心的哥哥!——唉!妈妈真凄惨哩!她天天在哭儿子,在想儿子。还算你有点天良,现在会回来!——咳!不要生气吧!亲爱的哥哥!你近来愈加消瘦了!你的精神不好么?你有点病么?”她倚在他的怀上,双眼又是含怨又是带着怜爱地望着他。

他紧紧地搂抱着她,心头觉得一阵阵的凄痛。他在她的温暖的怀上哭了!

“对不住呀!——一切都是我负你们!——”他再也不能说下去了,他无气力地睡下,象一片坠地的林叶一样。“我病了!我疲倦!亲爱的纤姊!让我睡觉一会!”他继续说着,双眼合上了。

她觉得他好似分外冷淡,而且不高兴的样子,她也哭了。他俩互相拥抱着,哭着,各自洒着各的眼泪!“你不高兴我么?你不理我么?狠心的哥哥!”纤英说。

“不会有的事,我很爱你!”之菲说。

“你形式上是很爱我的,但,你终有点勉强!你的心!唉!我现在知道你和我结婚时候,为什么整天哭泣的缘故了!我现在才听到人家说,你本来不愿意和我结婚,不过很孝顺你的父母,所以不敢忤逆他们的意思才和我做一处。唉!我知道你的心很惨!唉!我想起我的命运真苦啊!唉!哥哥!做人真是无味,我想我不如早些死了,你才可以自由!唉!我惟有一死!哥哥!你在哭么?唉!妹妹是说的良心话,不要生气!唉!你是大学生,我连一个字都不认识,我很知道,这分明是太冤枉你的呀,——但,莫怪妹妹说,你也忒糊涂了,你那时候为什么不反对到底!唉!难道我没有人好嫁!唉!我嫁给别人倒好,不会累你这么伤心!哥哥!你生气么?唉!我是个粗人不会说雅话,你要原谅我啊……”纤英说,她大有声罪致讨之意。

“亲爱的妹妹!一切都是我对你们不住!唉!原谅我啊!原谅我啊!我的心痛得很啊!”之菲说。他只有认罪,他觉得没有理由可以申诉。他想现在只好沉默,过几天惟有偕着曼曼逃到海角天涯去。不过他觉得很对不住她。在这旧社会制度的压迫下,她终生所惟一希望的便是丈夫。现在他这样对待她,她将怎样生活下去呢?他想照理论,他们这种两方被强迫的结合当然有离婚之必要,但照事实,她和他离婚后,在这种旧社会里面差不多没有生存的可能。他又想这时候正在流亡的他,正叠经丧去两兄,家庭十分凄凉的他,倘若再干起这个离婚的勾当来,不但纤英有自杀的危险,即他年老的父母也有不知作何结束的趋势。他为此凄凉,失望,烦闷,悲哀,恐惧。

“唉!妹妹!我是很爱你的!我的年老的双亲,你一向很殷勤地替我服侍。我所欠缺的为人子之责,你一向替我补偿;我很感激你!很感激你!——唉!离婚的事,断没有的!几年前做的那幕剧,未免太孩子气了,现在我已经做了父亲了,有了女儿了,再也不敢做那些坏勾当了!你相信我罢!相信我罢!我是爱你的!”之菲说,他的心在说着这几句假话时痛如刀割。

“你真的是爱我么?那我是错怪你了!”纤英说。

“真的,妹妹!我真的是爱你的!”他说。他骤然地为一阵心脏剧痛病所袭,抽搦着。他紧紧地咬着牙根忍耐着,泪如雨下。

“你为什么老是这样哭的呢?”她问。

“不!我不尝哭!”他答。

“你枕边的席都给你的眼泪流湿了,还说你不尝哭!唉!哥哥!告诉我,你为什么要这样伤心?”她问着。“呵!呵……”他再也不能出声了。停了一会,他说:

“我很伤心!我的大哥死了!我的二哥又是死了!现在剩下我一人,我是不能死的了!妹妹!你相相我的样子,不至于短命吧!唉!我恐怕我——唉!妹妹!”她默默无言。

“愿天帝给我一个惨死,在爱我的人们从容仙逝之后!但,妹妹!不要悲哀,我是很爱你的……”他继续地说着,勉强地装出一段笑脸去媚她,吻着她,拥抱着她,竭力去令她高兴。他心中想道:

“唉!你这无罪的羔羊呀!这恶社会逼着我去做你的屠夫!你要力求独立离开我,才有生机;但这在你简直是不可能。我为自拔计,不能和你在黑暗里摸索着度过一生,这是我的很不过意的地方。但,我这一生便长此蹂躏下去,糟蹋下去,实在也是没有什么益你的地方。唉!罢了!这都是社会的罪恶!我需要着革命!革命!革命!唉!无罪的羔羊,怨我也罢,诅咒我也罢,我终是你的朋友,我将永远地立在帮助你的地位,去令你独立!”一阵阵死的诱惑,象碧磷一样地在他的面前炫耀着!他借着这阵苦闷,昏沉沉睡去!晚上睡觉的时候,他托辞病了,没有和她一块儿睡觉。为的是恐怕对他的情人曼曼不住。

一五

过了几天,之菲的母亲和他在厅上谈话,都是关于他的大哥怎么样死,二哥怎么样死的惨状,复说着,哭着,哭着,复说着。在这种悲酸凄凉的景况中,他眼击慈母心伤的颜色,心念两兄病死的魂影,他的脑象被鬼物袭击,他的眼前觉得一阵昏黑,鼻孔里都是酸辣。他有时三四分钟间失了知觉,如沉入大海一样,如埋入坟墓一样,如投在荒郊一样,虽然,蒙然,昏然,寂然,呆然,待到他忽然的叹口气起来,才渐渐惊觉醒转过来。他发觉他的心象被大石压着,周身麻木,失去他原有的气力。他的无神的双眼象坚实的木头做成的一样只是不动,他的灰白的脸更加罩上一层死光!他搐搦着,震颤着!

当他想起将来怎样结局时,他遍身打着寒噤,面上同幽磷一样青绿。他有两个寡嫂,有大嫂的遗孤媚花,惜花,绣花,撷花,二嫂的遗孤一人,将来都要由他全部供给教养费。他更想起他的父亲来,他的心象被锋利的快斧劈成碎片一样,他的固体般的眼泪,刺眼眶奔出。他的无生气的脸,显现出恐惧,怯懦,羞耻和被凌辱的痕迹来!他的父亲是永远不会同情他的,他对他好像对待一个异教徒一样。他憎恶他是本能的,性质生成的,他永不容许他的哭诉。他平时糟蹋他的地方,譬如骂他生得太瘦削,没福气,短命相;写字入邪道,做诗入邪道,做文章入邪道,说话入邪道,叹口气也入邪道。他觉得他身上没有一片骨,一滴血,不是他父亲憎恶的材料。他想起这一次的失败,这一次误入邪党的大失败,他父亲给他的同情将是冷嘲,热讽,痛骂,不屑!他震恐,凄惶,满身的血都冷了。他悔恨他这次的回家。

“父亲几时才回来呢?”他咽着泪向他的母亲问,心中一震,脸儿有些青白了。

“他大概今天是要回来的。”他的母亲很慈祥地说。他给他母亲这句话,吓得再也不敢做声了。他自己觉着骇异,他平时冲锋陷阵的勇气那里去了呢?他的为同辈所崇拜的过人的胆量那里去了呢?正在这个时候,他听见他的父亲的声音在巷上来了。他同他的母亲即时走出门口去迎接他。

“父亲,孩儿回来了!”之菲咽着泪说。他看他的父亲似乎很劳苦的样子,满拟安慰他几句,但恐怖侵蚀他的心灵,他只偷望他一眼,便低下头不敢做声。他这时虽然未尝受到他的叱骂,但他平时的威凛尽足以令他噤住。他的父亲望着他一眼,冷然地笑了一笑便沉着脸说:“知道了。”他的声音很雄壮粗重,而且显然含着恶意,令他吓了一跳。

他的父亲名叫沈尊圣,是个六十余岁的老头子。他的眉目间有一段傲兀威猛之气,当他发怒时,紧蹙着双眉,圆睁着两眼,没有人不害怕他的。他很质朴,忠厚,守教,重义,是地方上一个有名的人物。他的性格本来很仁慈,但他的脾气太坏,太易发怒,所以不深知他的人是不容易了解他原来狮子性中却有一段婆心的。他很固执,有偏见。他认为自己这方面是对的,对方面永无道理可说。他的确是个可敬的老人物,他不幸是违背礼教,捣乱风俗社会的之菲的父亲!他是个前清的不第秀才,后来弃儒从商,在T县开了一间小店,足以糊口。他这时正从距离这A地四十里远的T县的店中回到家中来。因为天气太热了,所以他把他的蓝布长衫挂在手臂上。这时他把长衫交给他的老妻收起,叫他的三媳妇给他打一盆水洗面。他洗完面便在厅上的椅中坐下。他望着之菲,只是摇着头,半晌不出声。

之菲的母亲为他这种态度吓了一跳,问着:“今天你看见儿子回来,为什么不觉得高兴,好像有点生气的样子?”

“哼!高兴!你的好儿子,干了好事回来!”他的父亲生气地说着,很猛厉地钉着之菲一眼。之菲心上吓了一跳,额上出了一额冷汗。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他的母亲很着急地问。“你问问你的好儿子便知道了!”他的父亲冷然地答,脸上变成金黄色。在他面前的之菲,越觉得无地自容。他遍身搐搦得愈利害,用着剩有的气力把牙齿咬着他的衣裾。“儿呀,你干了什么一场大事出来呢?你回家几天为什么不告诉娘呢?”他的母亲向着之菲问,眼里满着泪了。“呢!——……”之菲竭力想向他们申诉,但他那从小便过分被压损的心儿一阵刺痛,再也说不出声来了。“哼!装成这个狐狸样,闯下滔天大祸来!”他的父亲不稍怜悯他,向他很严厉地叱骂着。便又向他的老妻说:“你才在梦中呢?你以为你的儿子纪念着我们,回家来看看我们么?他现在是个在逃的囚犯呀!时时刻刻都有人要来拿他,我恐怕他是已经死无葬身之地了!哼!我高兴他回来?我稀罕他回来吗?”他的父亲很不屑的神气说着。

他的母亲骤然为一阵深哀所袭,失声哭着:“儿呀!不肖的菲儿呀!”

之菲这时转觉木然,机械地安慰着他的母亲说:“孩儿不肖,缓缓改变便是,不要哭罢!”“第一怨我们的祖宗没有好风水,其次怨我们两老命运不好,才生出这种儿子来!”他父亲再说着。“哼!你真忤逆!”他指着之菲说。“我一向劝你学着孔孟之道。谁知你书越读多越坏了。你在中学时代循规蹈矩,虽然知道你没有多大出息,还不失是个读书人的本色啊!哼!谁知你这没有良心的贼,父亲拼命赚来的钱供给你读大学,你却一步一步地学坏!索隐行怪,堕入邪道!你毕业后家也不回来一次!你的大哥,二哥,死了,你也没有回来看一下!一点兄弟之情都没有!你革命!哼!你革什么命?你的家信封封说你要为党国,为民众谋利益,虽劳弗恤!哼!党国是什么,民众是什么?一派呆子的话头!革命!这是人家骗人的一句话,你便呆头呆脑下死劲的去革起来!现在,党国的利益在那里?民众的利益在那里?只见得你自己革得连命都没有起来了?哼!你这革命家的脸孔我很怕看!你现在回家来,打算做什么呢?”他的父亲越说越愤激,有点恨不得把他即时踢死的样子。“父亲,你说的话我通明白,一切都是我的错误。我很知罪。我不敢希求你的原谅!我回家来看你们一看,几天内便打算到海外去!”之菲低着头说,不敢望着他的父亲。

“现在T县的县长,S埠的市长听说都是你的朋友,真的么?”他的父亲忽然转过谈话的倾向问着。

“是的,他们都是我的朋友!”之菲答。

“你不可以想方法去迎合他们一点么?人格是假的,你既要干政治的勾当,又要顾住人格,这永远是不行的!你知道么?”他的父亲说,这时颜色稍为和平起来了。“不可以的!我想是不可以的!我不能干那种勾当,我惟有预备逃走!”之菲说,他这时胆气似乎恢复一些了。“咳!人家养儿子享福,我们养儿子受气?现在的世界多么坏,渐渐地变成无父无君起来了!刘伯温先生推算真是不错,这时正是‘魔王遍地,殃星满天’的时候啊!孔夫子之道不行,天下终无统一之望。从来君子不党,惟小人有党,有党便有了偏私了!哼!你读书?你的书是怎样读法?你真是不通,连这个最普通的道理都不明白!哼!破费了你老子这么多的钱!哼!哼!”他的父亲再发了一回议论,自己觉得无聊,站起来,到外头散步去了。他的母亲安慰他一阵,无非是劝他听从他父亲的话,慎行修身这一类大道理。他唯唯服从地应着,终于走回自己的房里去。

他的妻正在里面坐着,见他进来冷然地望着他。他不知自己究竟有什么生存的价值,颓然地倒在榻上暗暗地抽咽。他的妻向他发了几句牢骚,悻悻然出去了。他越想越凄怆,竭力地挽着自己的乱发,咬着自己的手指,紧压着自己的胸,去抑制他的悲伤。他打滚着,反侧着,终不能得到片刻的宁静。他开始想着:

“灵魂的被压抑,到底是不是一回要紧的事?牺牲着家庭去革命,到底是不是合理的事?革命这回事真的是不能达到目的么?我们所要谋到的农工利益,民主政权,都只可以向着梦里求之么?现在再学从前的消极,日惟饮酒,干着缓性自杀的勾当不是很好么?服从父母的教训去做个孔教的信徒是不是可能的呢?”

他越想越模糊,越苦恼,觉得无论怎样解决,终有缺陷。他觉得前进固然有许多失意的地方,但后顾更是一团糟!过了一会,他最终的决心终于坚定了。他这样想着:“惟有不断地前进,才得到生命的真诠!前进!前进!清明地前进也罢,盲目地前进也罢,冲动地前进也罢,本能地前进也罢,意志的被侵害,实在比死的刑罚更重!我的行为便算是错误也罢;我愿这样干便这样干下去,值不得踌躇啊!值不得踌躇啊!你灿烂的霞光,你透出黑夜的曙光,你在藏匿着的太阳之光,你燎原大焚的火光,你令敌人胆怖,令同志们迷恋的绀红之光,燃罢!照耀罢!大胆地放射罢!我这未来的生命,终愿为你的美丽而牺牲!”

同类推荐
  • 为人妻不简单

    为人妻不简单

    本书采用个案叙述与专家解析的创作方式,分析大量中国家庭婚姻问题,说明婚姻相处技巧在家庭和谐中的作用,提醒女性踏入婚姻前做好各种准备。
  • 男女那点事

    男女那点事

    《男女那点事》是一个有关两性的故事?还是其他什么事?我要慎重地告诉大家:他不是一个故事,而是由屈默笔下众多男女故事引申出来的众多男女故事写就的非常有看点的新书:《男女那点事》,是情感专栏作家屈默“杯酒人生”系列情感文章之一。《男女那点事》观点独到、新颖,语言幽默、锐利,被媒体称为“征服百万人的爱情经典”的枕边书,被百万网友奉为“都市男女情感宝典”的畅销书。该书一经面世就受到国内外广大华人读者的热烈追捧,广东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家连志,媒体资深编辑疯子范,自由撰稿人王宏国,资深记者王玲、黄剑丰、曾星亮等等纷纷撰稿,鼎力推荐!
  • 学习爱

    学习爱

    心灵导师的智慧之语,如同涓涓细流,流入每个人的心田,温暖而有力量,帮助困惑在路上的人们拨开情感迷雾,找到真实的自己和幸福。
  • 新婚夫妇必读:新婚生活枕边书

    新婚夫妇必读:新婚生活枕边书

    《新婚生活枕边书》为了让即将走进新婚殿堂的朋友们不再受各种问题的困扰,《新婚生活枕边书》从结婚到性生活,从怀孕到分娩,从产后到康复,以及家庭生活的幸福美满,都做了全面的指导,内容简洁、新颖、可读性强,是一本新人必备的方便实用新婚百科全书。
  • 男人那点坏,女人那点爱

    男人那点坏,女人那点爱

    80后创业新贵茅侃侃辣口直言:我相信,我在书中写的这些,都是你想做却迫于某些条件不敢做,抑或敢做却不敢说或承认的事。两性情感是一个难以量化的问题,两性情感问题更是一个令人难以琢磨并难下结论的话题,更不要指望有什么定论或模版可以套用。我不是什么情感专家,但我敢于直面自己的经历和体验并拿出来分享。冒死往外抖搂,正是因为我身边那些自认不会发生书中某些情节的他们和她们还是发生了某些类似情况,自认为不会选择和理解某些观念的他们或她们最终成了某些观念忠实的信徒。留着这本书,当你变了的时候,或者当你遇到某些情况的时候,再翻开读读,至少,会有一个人与你共鸣。
热门推荐
  • 血色复兴

    血色复兴

    妖星来袭,末世降临,一群普通人挣扎求存,誓死复兴人类文明,书中没有玄幻超人,有残酷,有争斗,有亲情,友情,爱情,书中能找到你,我,他,的身影,作者通过描写末日人性的冲突,展现出一个波澜壮阔,热血沸腾的世界。你会看到不一样的末日小说。
  • 逆思维宠妃

    逆思维宠妃

    现实生活中应该也有爱而不得的那个人吧……原为高中生的莘璐到高三那年,因萧陌(男二)无意穿越成了另外一个世界的王妃,而王爷正是她的同桌冥若辰,听说他雷厉风行,杀伐果断,拥有前世主人记忆的莘璐嫁进王府后的命运将会如何呢……
  • 长发及腰GL

    长发及腰GL

    因为是你,仅仅是因为你而已。倒追逆流,她有我爱!
  • 课本上学不到的知识——生活小窍门

    课本上学不到的知识——生活小窍门

    本书介绍了生活方面的一些基本常识,内容涉及日常饮食、穿着、卫生保健、文明礼仪等多个方面。
  • 站在巨人肩上-从舍勒谈有机化学

    站在巨人肩上-从舍勒谈有机化学

    本套《站在巨人肩上》丛书,共30本,每本以学科发展状况为主脉,穿插为此学科发展做出重大贡献的一些杰出科学家的动人事迹,旨在从文化角度阐述科学,突出其中的科学内核和人文理念,增强读者科学素养。
  • 借来的命

    借来的命

    美女也能写出真实而又不一样的鬼故事,以第三人称带你走进主角的除恶鬼,斩妖魔,斗恶神,英雄救美,成为万古传说。
  • 爱情代价

    爱情代价

    爱是一种美的东西,但它却让你付出了你生命的一切。看了这部《爱情代价》,你就会知道什么是爱情,什么是真正的爱情,也许你会思考很多很多。小说讲的是演艺圈中的种种令人咋舌的黑幕,包括KTV、酒吧里的三陪小姐形形色色的生活,还有社会最底层一类人的阴暗生活。
  • 青春校园:“约定”

    青春校园:“约定”

    那年,那天,那个时间,那个地点,有你,有我。今年,今天,那个时间,那个地点,仅一人。年少轻狂时的承诺,也只剩我一人独自卑微守护。“我一直在都在,你呢?”故事以第一人称叙述。微博:15961551972
  • 这个术师很科学

    这个术师很科学

    科学与玄学的碰撞,谁能主宰世界?我在新世界中醒来。看到科技革命兴起,看到腐朽的王朝在风雨中喘息,看到强大的术师以神灵之威行于人间,看到小人物在激浪中成长……我来过,我见过,我征服过。
  • 神棺葬

    神棺葬

    神棺一出,天下皆葬之。少年强势崛起,谁人能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