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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流亡(2)

一六

由S埠开往新加坡的轮船今日下午四时启锚了。这船的名字叫DK,修约五十丈,广约七八丈,蓝白色;它在一碧无垠的大海中的位置好像一只螳螂在无边的草原上一样。这第三等舱的第三层东北角向舱门口的船板上,横躺着七八个乡下人模样的搭客。

这七八个搭客中有一个剃光头,跣着足,穿着一件破旧的暹绸衫的青年人。他的行李很简单,他连伴侣都没有。——一起躺在那儿的几个粗汉都是他上船后才彼此打招呼认识的,他和他这些新认识的朋友,似乎很能够水乳交融。他们有说有笑,有许多事情彼此互相帮忙,实在分不出尔我来。

“老陈,你这次到来叻(即新加坡)去,是第一次的,还是以前去过的?”一个在他身边躺着的新朋友向着他问。这新朋友名叫黄大厚,今年约莫二十六七岁,长头发,大脸膛,黄牙齿,两颧阔张,神态纾徐而带着不健康的样子。

“兄弟这一次是第一次到新加坡去的,”他答。“到坡面还是到州府仔(小埠头)去呢?”黄大厚问,他这时坐起来卷着纸烟在吸,背略驼,态度纾缓,永不会起劲的样子。

“到城面去的,”这剃光头的青年回答,他也因为睡得无聊,坐起来了。他的脸色有一点青白,瘦削的脸孔堆积上惨淡,萧索之气。

“到坡面那条街去?你打算到那里做什么事?”老黄问着,口里吐出一口烟来。那口烟在他面前转了几圈便渐渐消灭了。

“到漆木街××号金店当学徒去!”这剃光头的青年答。他似乎有点难过的样子,但这是初次出门人的常态,他的忠厚的朋友未尝向他起过什么怀疑。

“好极了!好极了!我想你将来一定很有出息!”黄大厚叫着,筋肉弛缓的脸上溢着羡慕的神态。他把他用纸卷的红烟吸得更加出力了。在他右边躺着的一个大汉名叫姚大任的,这时向着他提醒着:“老陈,漆木街××号金店实在很不错。我上一次回唐山时,在那儿打了一对金戒指呢。很不错!很不错!到坡后,你如果不识路,我可以把你带去。”

姚大任一向是在沙捞越做小生意的,他的样子很明敏活泼。年纪约莫二十七八岁,双眼灼灼有光,项短,颏尖。还有筋肉健实,声音尖锐,脸孔赤褐色而壮美的姚治本,年纪轻而好动的姚四,姚五,姚六,都和这光头青年是紧邻一路。谈谈说说,旅途倒不寂寞。

这剃光头,穿破暹绸衫,要到新加坡当学徒的青年,便是K大学的毕业生,M党部的重要职员沈之菲。之菲自回家后,接到爱人曼曼的信十几封,封封都由他的父亲看完后才交还给他,他俩的关系,家人都大体知道了。他的父亲设尽种种方法,阻止她到他家里去,所以直至他出走这一天,他俩还没有会过一次面。

有一次,她已到之菲的父亲的店中,请他带她到他家中去会之菲一面,他的父亲说:

“他现时在乡的消息需要秘密,你这一去寻他,足以破坏这个秘密。这个秘密给你破坏后,他便无处藏身,即有生命之虞!”

她给他这段理由极充足的议论所驳退,终于没有去见他。过几天他的父亲便回家去,他带去一个极险恶的消息,这消息促他即日重上流亡之路,没有机会去晤他的情人一面。

那天他的父亲回家,他照常的去他面前见见他。他叫了一声“父亲你回来”之后,考察他的神色分外不对,心中吓了一怔!他站立着不敢动,只是偷偷地望着他父亲的脸孔。“哼!你干的好事,还不快预备逃走么?这是一张上海《申报》,你自己看罢!”他的父亲说着,把手里那张红色的上海《申报》向他身上投去,便恨恨地走开去了。他提心吊胆地拾起那张《申报》一看。他发见他的名字正列在首要的叛逆分子里面,由M党中央党部函K政府着令通缉的!他不曾感到失望,也不曾着慌。因为这些事他是早已料定的。他毫不迟疑,在他的母亲的老泪和他的妻的悲嘶中整理着行装,把自己扮成一个农家子,在翌日天尚未亮时便即出走。

他知道这次的局势更加严重了,他不敢再坐火车到T埠,他由一个乡村里雇了一只小船一直摇至S埠的港口,他不敢上岸。在小船中等到DK轮船差不多要开出时,才由小船送他到轮船上去。

他时时刻刻都有被捕获的危险,但他算是很巧妙地避过了。现时在这三等舱中和黄大厚诸人在谈谈闲话,他自己很放心,他知道危险时期已经过了。

他这时候呆呆地在想着:

象废墟一样,残垒一样,坟墓一样的家庭现在算是逃脱了!恐惧的,搐搦的,悲伤的,被压抑的生活现在算是作一个结束了。鸢飞鱼跃的活泼境界,波奔浪涌的生命,一步一步地在我面前开展了!但,脱去家庭极端的误解便要在社会不容情的压迫下面过活!新加坡!帝国主义者盘踞着的新加坡!资本家私有品的新加坡!反动分子四布稍一不慎即被网获的新加坡!在那里我将怎样生存着?漆木街××号金店,虽说在H港未入狱时陈若真说过那店是他的叔父开的,可以一起走到那里去避难。但,现在的情形又不同了,陈若真这次有没有逃来新加坡,这已显然成一问题。便算他逃来新加坡,照现时的局面,他仍然需要到一个秘密的藏匿所,不敢公然在那店里头居住——他也是政府通缉的人物。那,我用什么方法把他寻出来!

除开他,偌大的新加坡,和我相识的,却是一个都没有!我将怎样生活下去?唉!糟糕!糟糕一大场!“我的亲爱的曼曼!我的妹妹!我的情人!唉!她这个时候又将怎样呢?我临走时给她那一封信简直是送她上断头台!她这时候定在她家中整日垂泪,定在恨我无情!在欲暮的黄昏,在未曙的晓天,在梦醒的午夜,在月光之下,在银烛之旁,在风雨之夕,在徨之歧路!呵!她一定因凄凉而痛哭!她那忧郁病一定要害得更加利害!她的面色将由朱红变为灰白,由灰白变为憔暗。她的红色的嘴唇将变为褪色的玫瑰瓣;她的灵活的双眼将变为流泪的深潭。啊,啊,我真对她不住!我真对她不住!”

他想到这里便忘情地叹了一口气。

“老陈!你在想什么?大丈夫以四海为家,用不着唉声叹气啊!”黄大厚安慰着他说。他露出两行黄牙齿来,向着他手里持着的一个烟盒里面嵌着的镜注视着。“今天的天气真是太热,令人打汉(忍耐)不住啊!”姚大任说,他这时正赤着膊在扇着风。

姚治本热得鼻孔里只是喘着气说:“真的是热得难耐啊!巴突(理应该),现在的天气亦应该热的了!”据他们两人的报告,新到新加坡的唐客,自朝至暮都要袒着上身;并且每天还要洗五六次身。洗时须用一片木柴或者一条粗绳用力擦着周身的毛孔,令他气出如烟才得安全!他们又说到埠时到人家处坐谈的时候,不能够翘起双足盘坐着,因为这是大避忌的。

之菲觉得很无聊,便举目瞩望同舱的搭客。男的,女的,杂然横陈!有的正在赌钱,有的正在吸鸦片烟,有的正在谈心,有的正在互相诅咒,有的正晕船在吐,有的正吐得太可怜在哭。满舱里污秽,臭湿,杂乱,喧哗,异声频闻,怪态百出。

这种景象由早起到黄昏,由船开出时一直达到目的地,始终未尝变过!

这是船将到埠的前一日,船票听说今天便要受检查的了。倏然间空气异常紧张,各人都提心吊胆各把船票紧紧地握在手里。没有船票的都各各被水手们引去藏匿着了。(这是水手们赚钱的一种勾当。无钱买船票的人们拿三数块至十多块钱交给水手们,由水手们设法,引导他们当查票时在各僻静处——如货舱,机器间,伙计房等地方藏匿。听说每次船都有这样的搭客三四百人!)

一会儿便有四五个办房的伙计一路喧呼呐喊,驱逐舱面的搭客一齐起到甲板上面去。最先去的是妇人,其次是小孩,姚四,姚五,姚六,都被他们当作小孩先行捉去!(原来这亦是他们赚钱的一个方法!譬如他们卖五百张半单的小童船票便声报一千张。其余五百张的所谓“半票”统统卖给全价的成人。这样一来他们便可以弄到一笔巨款。但当查票时,点小童的人数不到,他们便不得不到各舱乱拉年轻人去补数!)最后才是成年的男人。这样一来,这个乱子真闹得不小了!

这时甲板上满满的拥挤着几千个裸着上体的搭客。(现在听说西番大人对待中国人已算是好到极点了!男人光裸上体,不用裸出下体!女人们连上体都不用裸出。二十年前,据说男女都要全身一丝不挂给他们检验呢!)那些袒露着的上体,有些是赤褐色的,有些是白润的,有些是炭黑的,有些是颓黄的,有些很肥,有些很瘦,一团团的肉在拥挤着,在颤动着,在左右摇摆着,象一队刮去毛的猪,象一队屠后挂在铁钩上的羊,象春秋两祭摆在孔圣龛前的牛,在日光照射之下炫耀着,返光回照,气象万千!

过了一会,人人垂头丧气走到查票员柜前给他欣赏一下!(不!他们看得太多,确有点厌倦了!还算洋大人的毅力好!)走前几步给新加坡土人用那枝长不到半尺的铅笔在胸部刺了一下便放过了。足足要经过四个钟头,才把这场滑稽剧演完!

忠厚的黄大厚真有些忍耐不住了,他眼里夹着一点眼泪说:“在家日日好,出外朝朝难!唉!唉……”在他前后左右的搭客听着他这句说话,也有点头称是的;也有盯着他一眼,以他为大可以不必的!经过这场滑稽剧之后,再过一夜便安然抵埠。稽查行李的新加坡土人虽有点太凶狠,但因为他们用钱可以买情的缘故,也算容易对付。第一次出洋的之菲,便亦安然地达到目的地了。

一七

这是晚上了,皇家山脚的潮安栈二楼前面第七号房,之菲独自个人在坐着,同来的黄大厚诸人都到街上游散去,他们明早一早便要搭船到沙捞越去。室里电灯非常光亮,枕头白雪雪的冷映着漾影的帐纹。壁上挂着一幅西洋画的镜屏,画的是椰边残照,漆黑的“吉宁人”正在修理着码头。一阵阵暖风从门隙吹进来,令他头痛。他忆起姚大任,姚治本的说话来,心中非常担忧,忙把他的上衣脱去,同时他对于洗身之说也很服膺,在几个钟头间他居然洗了几次身,每次都把他的皮肤擦得有些红肿。

这次的变装,收着绝大的功效!听说这DK船中的几十个西装少年都给“辟麒麟”扣留,——因为有了赤化的嫌疑!

“哎哟!真寂寞!”他对着灯光画片凝望了一会便这样叹了一声,伸直两脚在有弹性的榻上睡下去了。在这举目无亲的新加坡岛上,在这革命干得完全失败的过程中,在这全国通缉,室家不容的穷途里,曾在那海船的甲板上藏着身,又在这客舍与那十字街头藏着身的他,这时只有觉得失望,昏暗,幽沉,悲伤,寂寞。全社会都是反对他的,他所有的惟有一个不健全的和达不到的希望。

过了一会,忽然下着一阵急雨,打瓦有声。他想起他的年老的父母亲,想起他的被摈弃的妻,想起他的情人。他忽而凄凉,忽而觉得微笑,忽而觉得酸辛,忽而觉得甜蜜了。他已经有点发狂的状态了!最后,他为安息他的魂梦起见,便把他全部思潮和情绪集中在曼曼身上来。他想起初恋的时候的迷醉,在月明下初次互相拥抱的心颤血沸……

“曼曼!曼曼!亲爱的妹妹!亲爱的妹妹!”他暗暗地念了几声。

“唉!要是你这个时候能够在我的怀抱里啊!——”他叹着。

楼外的雨声潺潺,他心里的哀念种种。百不成眠的他,只得坐起,抽出信纸写着给她的信。

最亲爱的曼妹:

谁知在这凄黄的灯光下,敲瓦的雨声中,伴着我的只有自己的孤零零的影啊!为着革命的缘故,我把我的名誉,地位,家庭,都一步一步地牺牲了!我把我的热心,毅力,勇敢,坚贞,傲兀,不屈,换得全社会的冷嘲,热讽,攻击,倾陷,谋害!我所希望的革命,现在全部失败,昏黑,迷离,惨杀,恐怖!我的家庭所能给我的安慰:误解,诬蔑,毒骂,诅咒,压迫!我现在所有的成绩:失望,灰心,颓废,堕落,癫狂!唉!亲爱的曼妹!我惟一的安慰,我的力的发动机,我的精神的兴奋剂,我的黑暗里的月亮,我的渴望着的太阳光!你将怎样的鞭策我?怎样的鼓励我?怎样的减少我的悲哀?怎样的指导我前进的途径?

啊!可恨!恐怖的势力终使我重上流亡之路,终使我们两人不得相见,终夺去我们的欢乐,使我们在过着这种凄恻的生活!

同乡的L和B听说统被他们枪毙了!这次在C城死难者据说确数在千人以上!啊!好个空前未有的浩劫!比专制皇帝凶狠十倍,比军阀凶狠百倍,比帝国主义者凶狠千倍的所谓“忠实的同志们”啊,我佩服你们的手段真高明!

亲爱的妹妹!不要悲哀罢,不要退缩罢。我们想起这千百个为民众而死的烈士,我们的血在沸着,涌着,跳着!我们的眼睛里满迸着滚热的泪!我们的心坎上横着爆裂的怒气!颓唐么?灰心么?不!不!这时候我们更加要努力!更加不得不努力!

他们已经为我们各方面布置着死路。惟有冲锋前进,才是我们的生路!我们要睁开着我们的眼睛,高喊着我们的口号,磨利着我们的武器,叱咤喑呜,兼程前进,饮血而死!饮血而死终胜似为奴一生啊!亲爱的妹妹,不要悲哀罢,不要退缩罢。只有高歌前进,只有凌厉无前,跳跃着,叫号着,进攻的永远地不妥协,永远地不灰心!才是这飙风暴雨的时代中的人物所应有的态度!

祝你努力你的爱友之菲月日

他写完后,读过一遍,把激烈的字句改了好几处,才把它用信封封着,预备明天寄去。

这时候,他觉得通体舒适,把半天的抑郁减去大半。他开始觉得疲倦,朦胧地睡着。过了一忽,他已睡得很沉酣。他骤觉得一身快适轻软,原来却是睡在曼曼怀上。她的手在抚着他的头发,在抚着他的作痛的心,她的玫瑰花床一样的酥胸在震颤着,她的急促的呼息可以听闻。“妹妹!你那儿来的!”他向她耳边问着,声音喜得在颤动着。

咳!狠心的哥哥啊!你不知道我一天没有见你要多么难过!你,你,你便这样地独自个人逃走,遗下我孤零零地在危险不过的T县中。你好狠心啊!我的母亲日日在逼我去和那已经和我决绝的未婚夫完婚,我整日只是哭,只是反对,只是在想着你!

“咳!——你那封临走给我的信,我读后发昏过两个钟头。我的妈妈来叫我去吃饭,我也不去吃了!我只是哭!我谅解你的苦衷,我同时却恨你的无情。你不能为你的爱情冒点危险么?你不能到T县去带我一同逃走么?咳!——狠心的你!——狠——心——的你!你以为你现在已经逃去我的纠缠么?出你意料之外的,你想不到现在还在我的怀里!哼!可恨的你,寡情的你!呃!呃!呃!”她说完后便幽幽地哭了。他一阵阵心痛,正待分辩,猛地里见枕上的曼曼满身是血,头已不见了!这一吓把他吓醒起来,遍身都是冷汗!

他追寻梦境,觉得心惊脉颤!他悔恨他这次逃走,为什么不冒险到T县去带她一路逃走!“咳!万一她——唉!该死的我!该死的我!”他自语着。

雨依旧在下着,灯光依然炫耀着,雪白的枕头依旧映着漾影的帐纹!夜景的寂寞,增加他生命里的悲酸!

一八

之菲晨起,立在楼前眺望,横在他的面前的是一条与海相通的河沟,水作深黑色,时有腥臭的气味。河面满塞着大小船只,船上直立着许多吉宁人和中国人。河的对面是个热闹的“巴萨”巴萨的四周都是热闹的市街。西向望去,远远地有座高冈,冈上林木蓊郁,秀色可餐。他呆立了一会,回到房中穿着一套乡下人最时髦的服装,白仁布衫,黑暹绸裤,踏着一双海军鞋——这双鞋本来是他在C城时惟一的皮鞋,后来穿破了,经不起雨水的渗透,他便去买一双树胶鞋套套上,从此这双鞋便成水旱两路的英雄,晴天雨天都由它亲自出征。在这新加坡炎蒸的街上,树胶有着地欲融之意,他仍然穿着这双身经百战,瘢痕满面的黑树胶套的水鞋。他自己觉得有趣便戏呼它做海军鞋——依照姚大任告诉他的方向走向漆木街××号金店去。

街上满塞着电车,汽车,“猡厘”,牛车,马车,人力车。他想如果好好地把它平均分配起来,每人当各有私家车一辆;但照现在这种局面看起来,袋中不见得有什么金属物和任何纸币的他,大概终无坐车之望。这在他倒不见得有什么伤心,因为坐车不坐车这有什么要紧,他横竖有着两只能走的足。一步一步地踱着,漆木街××金店终于在他的面前了。

金店面前,吊椅上坐着一个守门的印度人。那人身躯高大,胡子甚多,态度极倨傲,极自得。店里头,中间留着约莫三尺宽的一片面积作为行人路,两旁摆着十几只灰黑色的床,床上各放着一盏豆油灯,床旁各各坐着一个制造金器的工人,一个个很专心做工,同时都表显着一种身分很高的样子。之菲迟疑了一会,把要说的话头预备好了便走进店里去。

“先生,陈若真先生有没有住在贵店这儿?”他向着左边第一张床的工人问着。

“我不晓得那一个是陈若真先生!”那工人傲然地答,望也不望他一眼。

之菲心中冷了一大截,他想现在真是糟糕了!“大概还可以向他再问一问吧,或许还有些希望。”他想着。

“先生,兄弟不是个坏人,兄弟是若真先生的好朋友。在H港时他向兄弟说,他到新加坡后即来住贵店的,他并约兄弟来新加坡时可以来这儿找他的啊!”之菲说,极力把他的声音说得非常低细,态度表示得非常拘谨。“我不识得他就是不识得他,难道你多说几句话我便和他认识起来吗?”工人说,他有些发怒了。这工人极肥胖,声音很是浊而重,面上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不过鼻头有点红。

之菲忍着气不敢出声。他想现在只求能够探出若真的消息出来便好,闲气是不能管的。他再踏进几步向着坐在柜头的掌柜先生问:“先生,请问陈若真先生住在贵店吗?兄弟是特地来这里拜候他的。”

掌柜是个长身材,白净面皮,好性情的人。他望着他一眼,很不在意似地只是和别个伙计谈话。过了一会,他很不经意地向着他说:“在你面前站着的那位,便是陈若真的叔父,你要问问他,便可以知道一切了。”

站在之菲面前所谓陈若真的叔父,是个矮身材,高鼻,深目,穿着一套铜钮的白仁布西装,足登一对布底鞋,老板模样的人。他显然有些不高兴,但已来不及否认他和若真的关系了。他很细心地把之菲考察了一会便说:“你先生尊姓大名啊?”

“不敢当!兄弟姓沈名之菲。兄弟和若真先生是很好的朋友,我们在C城是一处在干着事的。兄弟和他在H港离别时,他说他一定到新加坡来!并约兄弟到新加坡时可以来这儿找他。兄弟昨日初到,现住潮安栈,这里的情形十分不熟悉,故此一定非找到陈先生帮忙不可的。”之菲答。

“呵,呵,很不凑巧!他前日才在唐山写了一封信来呢。他现在大概还在故乡哩。”若真的叔父说。“你住在潮安栈么?我这一两天如果得空暇,便到你那边坐坐去。现在要对不住了,我刚有一件事要做,要出街去。请了!请了!对不住!对不住!”他说罢向他点着头,不慌不忙地坐着人力车出去了。

“糟糕!糟糕一大场!完了!干吗?哼!”之菲昏沉沉地走出金店,不禁这么想着。

街上的电车,汽车,马车,牛车,“猡厘”,人力车,依旧是翻着,滚着。他眼前一阵一阵发黑,拖着倦了的脚步,不知道在这儿将怎样生活下去,不知道要是离开这儿又将到哪儿去,到哪儿去又将怎样生活下去。“玄之又玄,众妙之门,这时需要点玄学了,哼!”他自己嘲笑着自己地走回潮安栈去。

黄大厚诸人已到沙捞越去。他独自个人坐在七号房中,故意把门关住,把电灯扭亮,在一种隔绝的,感伤的,消沉的,凄怨的,失望的复杂情绪中,他现出一阵苦笑来。

“生活从此却渐渐美丽了!这样流浪,这样流浪多么有文学的趣味!现在尚余七八块钱的旅费,每天在这客栈连食饭开销一元五角。五天:五元,五五二块五,七元五角。索性就在这儿再住五天。以后么?他妈的!‘天上一只鸟,地下一条虫!’‘君看长安道,忽有饿死官!’以后吗?发财不敢必,饿死总是不会的!玄学,玄学,在这个地方科学不能解决的,只好待玄学来解决了!——不过,玄学不玄学,我总要解决我的吃饭问题。今天的报纸不是登载着许多处学校要聘请教员吗?教国语的,教音乐的,教体操,图画的,教国文的,无论那一科都是需要人才。索性破费几角银邮费,凡要请教员的地方,都写一封信去自荐。在这儿教书的用不着中小学毕业,难道大学毕业的我不能在这里的教育界混混么?好的!好的!这一定是个很好的办法!不过这儿的党部统统勾结当地政府,他们拿获同志的本事真高强。现在K国府明令海内外通缉的我,关于这一层倒要注意。教书大概是不怕的,我可以改名易姓,暂时混混几个月。等到给人家识破时,设法逃走,未为晚也。名字要做个绝对无危险性的才好。——‘孙好古’,好,我的姓名便叫作孙好古吧!‘好古’”两字好极了,可以表示出一位纯儒的身分来!但‘孙’字仍有些不妥!孙中山大革命领袖是姓孙的,我这小猢狲也姓孙起来不是有点革命党人的嫌疑吗?不如姓黄吧!但姓黄的有了黄兴,也是不妥,也是不妥!唉!在这林林总总的人群中,百无成就的我,索性姓‘林’起来吧。好!姓林好!我的姓名便叫林好古!

“退一步说,假如教书不成功,我便怎样办呢?呵,呵,可以卖文。今天《国民日报》的学艺栏中分明登载着征文小启,每千字一元至三元。好,不能教书,便卖文也是一个好办法。卖文好!卖文好!卖文比较的自由!”他越想越觉得有把握,不禁乐起来了。只是过了一会,他想起这些征求教员和征文的话头都是骗人的勾当,他不禁又是消沉下去。这儿的情形他是知道一点的,虽然从前并未来过。教员是物色定了,才在报端上虚张声势去瞎征求一番,这已是新加坡华人教育界的习惯法了。大概这用不着怀疑,教书这一层他是可以用不着希望的。卖文呢,那更糟糕了,便退一百步说,征文的内幕都是透亮的,他的文章中选了,但卖文的习惯法,大约是要到明年这个时候才拿得到稿费的。仅有五天旅费的他,要待到那个时候去拿稿费,连骨头都朽了!

他再想其次,到店里头当小伙计去吧。中英文俱通,干才也还可以,大概每月十元或二十元的月薪是可以办到的。但,这也是废话,没有人相识,那个人要他?到街上拉车去吧,这事倒有趣。但对于拉车的艺术,一时又学不到,而且各种手续又不知怎样进行。

“完了!完了!糟糕!糟糕一场!”他叹息着,呆呆地望着灯光出神。

一九

——深黑幽沉的夜,

深黑幽沉的土人,

在十字街头茂密的树下,

现出一段黑的神秘的光,

黑夜般的新加坡岛上的土人啊!

你们夏夜般幽静的神态,

晓风梳长林般安闲的步趋,

恍惚间令我把你们误认作神话里的人物!

在你们深潭般的眼睛里闪耀着的,

是深不可测的神秘!

家国么?社会么?

你们老早已经遗弃着了。

人类中智慧的先觉啊,

你袒胸跣足的土人!

宇宙间神秘的结晶啊,

你闪着星光的黑夜!

时候已是盛夏六月了,之菲来新加坡已是十几天了。他在潮安栈住了两天,即由若真的叔父——他的名字叫陈松寿,之菲和他晤面几次后才知道的——介绍他到海山街×公馆去住。住宿可以揩油免费,他所余的几块钱旅费,每天吃几碗番薯粥过日,倒也觉得清闲自在。

这晚,他独自个人在这街头踱来踱去。大腹的商人,高鼻的西洋人,他在C城看惯了,倒不觉得有什么值得注意的地方。最令他觉得有浓厚的趣味的是那些新加坡土人。他们一个个都是黑脸膛,黑发毛,红嘴唇,雪白的牙齿,时时在伸卷着的红舌,有颜色的围巾,白色——这色最圣洁,它色也有——的披巾。行路时飘飘然,翔翔然,眼望星月,耳听号风,大有仙意。在灯光凄暗,夜色幽沉的十字街头,椰树荫成一团漆黑,星眼暗窥着紧闭着的云幕,披发跣足的土人幽幽地来往,令他十分感动。他沉默地徘徊了一会,便吟成上面那首新诗。

过了不到五分钟,他又觉得无聊。他想起这班羔羊被吞噬着,被压迫着的苦楚,又不禁在替他们可怜了!他们过的差不多是一种原人生活,倦了便在柔茸的草原上睡,热了便在茂密的树荫下纳凉,渴了便饮着河水,饥了便有各种土产供他们食饱。他们乐天安命,绝少苦恼,本来真是值得羡慕的。但,狠心的帝国主义者,用强力占据这片乐土,用海陆军的力量,极力镇压着他们背叛的心理。把他们的草原,建筑洋楼;把他们的树荫,开办工厂;把他们的生产品收买;把他们一切生死的权限操纵。

他们的善良的灵魂怎抵挡得帝国主义的大炮巨舰!他们的和平的乐园怎抵挡得虎狼纵横占据!唉!可怜的新加坡土人,他们的好梦未醒,而昔日的神仙似的生活,现在已变成镣枷满身的奴隶人了!

过了一会,他很疲倦,便走回他的寓所去了。这寓所是个公馆。地位是在一座大洋楼的二层楼向街的一个房中。馆内有几种赌具——荷兰牌,扑克,麻雀牌。赌徒每晚光降的时常都在七八人以上。馆的“头佬”是个胖子,姓吴名大发,说话很漂亮,神情有点象戏台上的小丑,年约三十岁的左右,在洋行办事,兼替华人商家把货名译成英文送关(华商办进出口货,必需列货单呈海关纳税,单上货名统要由中国名译成英文)。据他自己说,他每月有五百元进款。他不过在英文夜校读过九个月的英文,他常为他自己的过人的聪明和异样的程度所惊异,他时不时这样说:“哼!不是我夸口,我的English(英文)的程度,在这新加坡读‘九号’英文毕业的也赶我不上!哼!他们只管读英文的诗歌小说,和学习什么做文章,还有什么用处?newwords(生字)最要紧!一切货物名字的各个newwords能够记得起,才算本事!才能赚到人家的钱呢!”照他的意思,读英文的,除记起货物的名字的生字外,更无其它法门。关于做人的办法,他亦觉得很简单。他时常说:“中国人不可不学习英文!学习英文不可不记起newwords,把newwords记得多了,不可不替洋人办事!”他很快乐,他觉得他所有的行动和说话,完全是再对没有的。他是这公馆中的领袖,一切银钱大计,嫖赌机宜,有什么纠纷时,都要听他解决。每每一语破的,众难皆息!

他很少来公馆,大约是几天来过一次的。他对之菲——他们叫他做林好古——很客气,不过也不大高兴搭理他。他和松寿有点交情,松寿把他介绍给他。他算是之菲的恩主。他时常蹙着额对着之菲说:“好古先生,不是兄弟看不起你们这班大学生,但你们这班大学生只晓得读死书,不晓得做活事,这真有点不可以为训!哼!你在大学时如果留心记着newwords,现在来到新加坡不愁没饭吃了!”

对着一切事件他未尝和人家讨论过,便下着结论。因为他说的话,总是对的!

他有一个表弟名叫陈为利的,年纪很轻,身材很小,脸孔有点象猫头鹰的,白天总在这儿学习英文。他对他很满意,很赞赏。因为他很是能够记起生存的。他自朝至暮不做别的工作,都在把他的表兄钦赠给他的几张华英对照的货物单练习着,练习着。什么鸡蛋=egg,碎米=brokenrice,麦粉=flour,鱼=fish……这一类的生字,镇日地写着,念着。据说这几张货物单,新加坡岛上没有第二人能够比得上吴大发填写这样精密!

赌徒而且每晚都和之菲一处在楼板上睡觉的,有三人。第一位名叫林大爷,洋行伙计,年约四十,矮肥精悍,鼻低,额微凸,口小。此人在赌徒中,最慷慨,最骄傲,嗜嫖若命!第二位名叫蔡老师(不知道前清是否有点功名,人人都称他做老师),年约三十余,秀雅温存,鼻特别大些,眼很灵活,行路时背有点驼。此人比较谨慎,拘滞,谦下,嗜嫖若命!第三位名叫程阿顺,洋行伙计,现已失业。他完全是个不顾生命的嫖客。年纪三十左右,样子漂亮,可惜嘴唇太突,眼睛太小。他为嫖而牺牲他的位置,为嫖而牺牲他的健康,但他现在仍积极地在嫖着。他的那个最要好的妓女象一只腊鸭一样,时常到×公馆来和他吊膀子,真是令人一见发呕。此时有时来住有时不来住的赌客还有几位。第一个有趣的名叫陈大鼻,此人年约四十,面色灰白,腰曲,说话时上气接不得下气。有时一句话他只说一两个字,以下的他便忘记说下去。还有名叫“田鸡”的,行动时酷似田鸡。名叫“九筒子”的,是个麻子。

这班人除程阿顺日里也在馆里高卧不起外,余的概在黄昏六七时以后才来馆里集齐。由六七时赌起,赌到十一时左右便散会。散会后便一齐到妓馆去,一直到深夜两三时才回来,这是他们的日常功课。之菲便在这群人中间混杂着生活下去。这真有点不类,有时他自己真觉得有点惊异,但大体上他也觉得没有好大的不安。

这晚,他拖着倦步回来,他们正在赌着荷兰牌。他们并不问讯他一声,由他自来自去。关于这点,他觉得多少方便,因为彼此可以省些多少不安的情绪。他们心目中的“林好古”,是个从乡村新出来谋生活的后生小子,是个可供驱使的杂役。他们有时叫他去为他们买香烟,泡“沽俾牛乳”,这后生小子都是很殷勤地应声而往。

程阿顺的“老契”那象腊鸭般的妓女也很看不起他。她日日来公馆和程阿顺大嬲特嬲,但未尝向他说一句话。她向他说话时只是说:“去!去!替我买一包白点烟来!”这真有点令他觉得太难堪了!但,在过着逃亡生活的他,只得在这个藏污纳垢的场中生活下去!

二〇

漆木街××金店里的伙计名叫陈仰山的,这两天时时到公馆里来访他。他已经得到陈松寿的同意,把陈若真住在那里的消息报告给他。

这晚,大约是七时前后,他到公馆来带之菲一道探陈若真去。他年约二十七八岁,带着几分女性,说话时声音柔而细。态度很拘谨,镇定。普通人的身材,鼻端有几点斑点,眼睛不光亮,口很美,笑时象女人一样。这人,政治上的见解很明了,他同情于W地的政府而攻击N地的政府为反革命派。但他没有胆量,所以他不敢有所表示。

经过了十分钟的电车,四五十分钟的“猡厘”,初时只见电灯照耀着的市街一列一列地向后走,继之便是两旁的草原不断地溃退。最后开始看见周围幽郁的高林浴着冷月寒星之光,海浪般的向后面追逐。在万树葱茏,幽香发自树叶的山冈马路上,他们在那宽可容五六人的小电车“猡厘”车内喊着一声“Glax!”,那车便停住一会,给他们下车,便即由那始终站在“猡厘”后面的boy喊一声“Goowit!”那车照旧如飞地奔驶去了。

这是新加坡“顶山”第四块“石”的地方。他们下车后,仰山便幽幽地向着之菲说:

“这里的路很难行,我在前面走着,你跟在后面,要留心些!”

说着,他便走进丝林去,之菲紧紧地跟在他的后面。丛林里山坡高下,细草柔茸,月光窥进茂密的树荫下,有些照得到的地方,十分闪亮,有些照不到的地方,仍然浓黑可怖。他们踏着一条屡经人们蹂躏,草不能生的宽不到半尺的小径曲折前进。不一会,一座荒广的园便横在他们的面前了。

这园完全在乳白色的月光中浸浴着。幽静的,优雅的,清深的,隐闭着的景况,正如画景一样。它象陶渊明所赞美的桃花源一样地遗世脱俗,它象柳子厚所描写的游记一样地幽邃峭怆。这园外用木片钉成一门,这时已是锁着。园内有一株魁梧的大树,枝干四蔽,小树浅草,更是随地点缀。距离园门不到五十步远,隐隐间可以看见灯光闪闪,屋瓦朦胧。仰山望着之菲说:“这儿是一个朋友的住家,若真先生是暂时在这儿借宿的。”

他幽幽地敲着门,用平匀的声音叫着:“七嫂——七嫂——七嫂——!来开门——来开门——来开门——!”

差不多叫了几十声,才听见内面一个妇人的声音答应一声,“来!”倏时间便见一个三十余岁的妇人,幽幽地走到门边来,她一面和仰山说话,一面把门开了。仰山向着之菲说:“你在这儿少等一忽。”

说着他便和那妇人进去了。

之菲独自个人站在园门外,看着这满目蔚蓝的景色,听着一两声无力的虫声,想象着片刻间便可晤见同在患难中的若真的情境,觉得更是有趣。

“流亡!流亡!有意义的流亡!满着诗趣的流亡!”他对着在地的短短的人影摇着头赞叹着。这时他忽又想起曼曼来。他觉得唇上一阵阵灼热,胸次一阵阵痒痛,心中一阵阵难过。

“要是曼曼这时在我的怀上啊!——唉!”他自语着对这地上冷清清的,短短的人影,又禁不得可怜起来了。“之菲哥,进来啊!”陈若真巅巍巍地站在树荫下声唤着。

他脸儿尚余红热,从沉思之海醒回地走进园去,和他握手。这一握手,表示着无限感慨,无限亲热。陈若真叫那仰山到房里冲两杯牛乳去。他们两人便坐在树干上谈着,谈着。

陈若真说:“之菲哥!自从在H港你被捕入狱之后,我们都分头逃走!我于翌日即搭船来新加坡,他们——那些所谓忠实分子!——已经知道这个消息,打电报到这里来,买嘱当地政府拿我!我已经先有戒备,用钱买通船里的‘大伙’,到岸时给我藏匿起来。等到他们扑了一个空回去,我才逃走!”说到这里,他探首四望,见无动静,便又说下去:“咳!我到此地时,一点子活动都不可能!这里的同志被驱逐出境的有三百余人,秘密机团大多数被破获!我现时不敢住在这里,我藏匿着在离开这里尚有一日路程的×埠。在那儿我假做一个营业失败的商人,日日和那边的人们干些赌钱和饮酒的勾当,竭力地掩饰我的行为。现在我穷得要命,一筹莫展,真是糟糕啊!”他说完时,表示出非常懊丧的样子。

这时,仰山已把牛乳拿来,他们每人饮干一杯,暂时休息着。

这时,一片浓云遮着月光,大地上顿形黑暗。但在这黑暗里,仍然模糊地可以看见他俩的形象。陈若真的高大的身躯,并不因忧患减去他的魁梧;沈之菲的清瘦的面庞,却着实因流亡增加几分苍老。

他们间象有许多话要说,一时间却又说不得许多来。

“你的嫂夫人呢?”之菲问。

“她已从H港回家去了!”若真答。

“曼曼呢?”他随着问。

“她现在大概是在家中哩!”之菲答。

“我们到房里坐坐去吧!”若真说,他挽着之菲的手,同仰山一路走到他的房里去。

他的卧房,离这株大树尚有数十步远。房为木板钉成,陈设颇简陋。一床一榻之外,别无长物。房隔壁是一座大厅,鸭声呷,呷,呷地叫着。这园的主人大概是畜鸭的吧。

若真大概是已经给几个月来的险恶的现象吓昏了,他的神经的确有些变态,只要窗外有几片落叶声,或者是蛇爬声,或者是犬吠声,足声,都要使他停了十几分钟不敢说话,面上变色。他必须叫仰山到室外考察一会,见无什么不幸的事的痕迹发生,他才敢说下去。

“我们设法到槟榔屿极乐寺做和尚去吧!”他很诚恳地向着之菲说。“现在的局面这么坏,人心这么险恶,我辈已是失去奋斗的根据地。最好还是能够做一年半载和尚,安静安静一下!”

之菲对他的学说极赞成,但结论是无钱的不能做和尚,更不能做极乐寺的和尚。只好把这个念头打消了。关于之菲混杂着在海山街×公馆这一点,陈若真极为担心。他说那里人品复杂,包探出入其间,他时时刻刻有被捕获的危险。最后的结论,他写一封信介绍他到十八溪曲×号酒店去住宿和借些零用钱去。据他说,这店里的老板和他是个生死之交,去寻他投宿,是十二分有把握的。他们再谈论了一会,大约晚上十时左右,之菲便辞别他独自个人回去。在山冈的马路上,两旁都是黑森森的茂林,时不时有几声狗吠。他踏着他那短短的影,很傲岸地,很冷寂地,很忧郁地,很奇特地在行着。关于现在这种情形是苦痛还是快乐,是有意义还是不值一文钱,他不能够知道,他也不想知道。他只是象一片木头,一块顽石,很机械地在生活着。他失去他的锐敏的感觉,他失去他的丰富的想象,他失去他的优美的情绪。

他决意不再思想,不再追逐什么,不再把美丽的希望来欺骗他自己。

“生活便是生活。生活有意义也好,无意义也好,但,生活下去吧!革命是什么东西,说他坏也可以,说他不坏也未尝不可以。到不得不革命时,便革命下去吧!”“咳!你这可鄙的亡命之徒!咳!你这可赞颂的亡命之徒!”他在辽远的道路上,对着他自己的人影叹息着……

二一

这日清晨,太阳光如女人的笑脸似的,夸耀着的,把它的光线放射着在向阳的街上。它照过了高高的灰色的屋顶,照着各商号的高挂着的招牌,照着此处彼处的发光的茂密的树,它把一种新鲜的,活泼的,美丽的,有生命的气象给与全新加坡的灰色的市上。

之菲也和一般人一样,在这恩贶的,慈惠的日光下生活;但他的袋里已经没有一文钱。对于商人的豪情,慷慨,布施的各种幻象,在他的脑上早已经消灭。但,因为若真这封介绍信的缘故,他自己以为或许也有相当的希望。他把他平日的骄傲的,看不起商人的感情稍为压制一下。

“商人大概是诚实的,拘谨的,良善的俗人,我们只要有方法对待他们,大概是不会遭拒绝的吧。我们在他们的面前先要混账巴结一场,其次说及我们现在的身分之高,不过偶然地,暂时地手上不充裕,最后和他们约定限期加倍利息算还,这样大概是不遭拒绝的吧!”他这样想着,暂时为他这种或然的结论所鼓舞着。他从公馆里走到街上,一直地走向那商店的所在地去。他忽然感到耻辱,他觉得这无异向商家乞怜。他想起商家的种种丑态和种种卑污龌龊的行动来。他们一例的都是向有钱有势的混账巴结,向无钱无势的尽量糟蹋。他有点脸红耳热。心跳也急起来了。

“是的,自己‘热热的脸皮,不能去衬人家冷冷的屁股!’我不能忍受这种耻辱!我不能向这班人乞怜!”他自己向着自己说,一种愤恨的心理使他转头行了几步。眼睛里火一般的燃烧着。跟着第二种推想开始地又在他脑里闪现。

“少年气盛,这也有点不对。既有这封介绍信,我便应该去尝试一下。该老板既和革命家陈若真是个生死之交,也说不定是个轻财重义的家伙,应该尝试去吧。少年气盛,这有时也很害事的。”

大概是因为囊空如洗,袋里不名一文的缘故。他自己推想的结果,还是踏着不愿意踏的脚步,缓缓地走向那商店的所在地去。

十八溪曲的×店距离海山街不到两里路的光景。借问了几个路人,把方向弄清楚,片刻间他便发现他自己是站在这×店门前了。经过了一瞬间的踌躇,他终于自己鼓励着自己地走进去。

这店是朝南向溪的一间酒店,面积两丈宽广,四丈来深。两壁挂着许多的酒樽。店里的一个小伙计这时一眼看见之菲,便很注意地用眼盯住他。

“什么事?先生!”那伙计向着他说,他是个营养不良,青白色脸的中年人。

“找这里的老板坐谈的,我这里有一封信递给他。”之菲低气柔声说,他即刻便有一种被凌辱的预感。

这伙计把他手里的信拿过去递给坐在柜头的胖子。那胖子把信撕开,读了一会便望着之菲说:“你便是林好古先生么?”

“不敢当,兄弟便是林好古。”之菲答。他看见他那种倨傲无礼的态度,心中有些发怒了。

“请坐!请坐!”他下意识似地望也不望他地喊着。他的近视的眼,无表情而呆板,滞涩的脸全部埋在信里面。他象入定,他象把信里的每一个字用算盘在算它的重量和所包涵的意义。之菲觉得有无限的愤怒和耻辱了,他觉得自己的地位完全是站在一种被审判的地位。

经过了一个很长久的时间,那肥胖的,臃肿的,全无表情的,陈若真的生死之交的那老板用着滞重的,冷酷的,嘶哑的声音说:“林先生,好!好!很好!请你过几天得空时前来指教,指教吧!”

“好!好!”之菲说。这时候,他全不觉得愤怒,倒觉得有点滑稽了。“那封信请你拿过来吧!”

那商人便把那封信得赦似地递还给他。

他把信拿过手来,连头也不点一点地便走出去。那封信是这样写着:

竹圃我兄有道:半载阔别,梦想为劳!弟自归国,叠遭厄境。现决闭户忏悔,不问世事矣。林兄好古,弟之挚友,因不堪故国变乱,决不南洋,特函介绍,希我兄妥为接待。另渠此次出游,资斧缺乏,一切零用及食宿各项,统望推爱,妥为安置。所费若干,希函示知,弟自当从速筹还也。辱在知己,故敢以此相托。我兄素日慷慨,想不至靳此区区也。余不尽,专此敬请道安。弟陈若真上。他冷笑着,把这封信撕成碎片,掷入街上的水沟里去。

“糟糕!糟糕!上当!上当!出了一场丑,惹了一场没趣。今早还是不来好!还是不来好!现在腹中又饿,——唉!过流亡的生活真是不容易!”袋中依旧没有钱,腹中的生理作用并不因此停止。他一急,眼前一阵阵黑!陈松寿方面,他前日写了一封信给他,和他借钱,他连答复都没有。陈若真方面,他自己说他穷得要命,怎好向他要钱。这慷概的竹圃先生方面,啊!那便是死给他看,他还不施舍一些什么!教书方面,卖文方面,都尝试了,但希望敌不过事实,终归失败。“难道,当真在这儿饿死吗?”他很悲伤地说,不禁长叹一声。

这时候,街上拥挤得很厉害;贫的,富的,肥的,瘦的,雅的,丑的,男的,女的,遍地皆是。但,他们都和他没有关系,他不能向他们中间任何一个人借到一文钱。他很感到疲倦,失望,无可奈何地踏着沉重的脚步,一步一步地走回他的寓所去。

在寓所里,他见状似猫头鹰的陈为利在那儿练习英文生字:brokenrice=碎米,fish=鱼,bread=面包,flour=麦粉,egg=鸡蛋……他见之菲回来,便打着新加坡口音的英文问着他:“Mr,Lin,wheredoyougo?(林先生,到那里去?)”

“我跑了一回街,很无聊地回来!”之菲用中国话答。他检理着他的行装,见里面有一套洋服,心中一动,恍惚遇见救星一般了。

“把它拿到当铺里去,最少可以当得十块八块。我这套洋服做时要三四十块钱,难道不能当得四分之一的价钱吗?”他这样地想着,即刻决定了。

他揖别了陈为利,袖着那套洋服,一口气走到隔离海山街不远的一家字号叫“大同”的当铺去。

他在大学时,和当铺发生关系的次数已经甚多。但那时候都是使着校里的杂役去接治。自己走到当铺里面去,这一回是他平生的第一次。他觉得羞涩,惭愧,同时却又觉得痛快,舒适。当他走进当铺里时,完全被一种复杂的心绪支配着。时间越久,他的不快的心理一步一步占胜,他简直觉得苦闷极了。

当铺里很秽湿,而且时有一种霉了的臭气,一种不健康的,幽沉的,无生气的,令人闷损的景象,当他第一步踏进它的户限时即被袭击着。当铺里的伙计们,一个个的表情都是狡猾的,欺诈的,不健康的,令人一见便不快意的。

他非常的苦闷,几乎掉转头走出来;但为保持他的镇静起见,终于机械地,发昏地,下意识地把那套包着的洋服递给他们。

一个麻面的,独目的,凶狠的,三十余岁的伙计即时把那包洋服接住。他用着糟蹋的,不屑的,迁怒似的神情检查着那套洋服。他口里喃喃有词,眼睛里简直发火了,把那包洋服一丢,丢到之菲的面前,大声地叱着:

“这是烂的!我们不要!”

“这分明是一套新的,你说烂,烂在那个地方?”之菲说,他又是愤怒,又是着急。

“这是不值钱的!”他说时态度完全是藐视的,欺压的,玩弄的了。

他觉得异常愤恨,这分明是一种凌辱,也不声地叱着他说:“混账东西,不要便罢,你的态度多么凶狠啊!”这几句话从他的口里溜出后,他心中觉得舒适许多。他拿着那包洋服待走出去。那麻面的伙计说:

最多一元五角,愿意便留下吧!?本来经过这场耻辱和得到这个出他意外的低价,他当然是不能答应的。但,他恐怕到第二家去又要受到意外的波折,只得答应他。一会儿,他揖别他同经患难很久的那套洋服,手里拿到一元五角新加坡纸币在街上走着。心头茫茫然,神经有点混乱,眼里涨满着血,手足觉得痒痒地只想和人家寻仇决斗。此后将怎样生活下去,他自己也不复想起这个问题!混乱的!憔悴的,冒失的,满着犯罪的倾向的他在街上走着,走着,无目的地走着!

大海一般的群众里面,混杂着这么一个神经质的无家无国的浪人,倒也不见得有什么特异的地方。

二二

这是在他将离去新加坡到暹罗去的前一夕。这时他站在临海的公园里欣赏惊人的美景。正当斜阳在放射它的最后的光辉时候,壮阔,流动,雄健的光之波使他十分感动。他尝把太阳光象征着人的一生:朝日是清新的,稚气的,美丽的,还有一点朦胧的,比较软弱的,这可以象征着少年。午间的太阳,傲然照遍万方,立在天的最高处,发号司令,威炎可畏,这可以象征着有权位的中年。傍晚的斜阳,遍身浴着战场归来的血光,虽有点疲倦,退却,但仍不失它的悲壮和最后的奋斗。这可以象征着晚年。这时候这斜阳,他觉得尤其美丽。或许是因为有万树棕榈做它的背景,或许是因为有细浪轻跃的大海为它衬托,或许是因为有丰富秀美的草原,媚绿冶红的繁花和它照映,他不能解释;但他的确认识这晚这斜阳是最美丽的,是他从前尚未在任何地方欣赏过的斜阳。

新加坡临海的这个公园,绕着海边,长约五百丈,广约一百丈。公园中间,有一条通汽车的路,傍晚坐汽车到这里兜风的,足有一万架。汽车中坐着的大都是情男情女,情夫情妇。临海这边,彼处此处,疏疏落落的点缀着几株棕榈。浅草平滑如毡,鸡冠花,美人蕉杂植其间。在繁花密叶处,高耸着一座纪念碑,题为OurGloriousDead(我们光荣的死者),两旁竖着短牌,用新加坡文及华文写着游客到此须脱帽致敬礼的话。

距海稍远的那边,有足球场,棒球场,四围植着茂密的树,成为天然的篱笆。

晚上在这草地坐着的,卧着的,行着的人们,如蚁一般众多。这里好像是个透气的树胶管,给全市闷住的市民换一口气,得一些新生机的地方似的。

在这嚣杂的群众里面,在这美丽的公园中的之菲,这时正在凝望斜阳,作着他别去新加坡的计划。全新加坡没有一个人令他觉得有留恋之必要,令他觉得有点黯然魂销的必要。令他觉得有无限情深的,只是这在斜阳凄照下脉脉无语的公园。

由新加坡到暹罗的轮船的三等舱船票要不到十元。这笔款他已经从陈若真处和一个邂逅相遇的老同学处借到。他明日便可离开这里动身到暹罗去。

转瞬间,他到这儿来已有十余天了;一点革命的工作都不能做到,一点谋生藏身的职业都寻找不到。他离开这里的决心便在这样状况下决定了。

他踽踽独行,大有“老大飘零人不识”之意。过了一会,斜阳西沉,皓月东上。满园月色花影,益加幽邃有趣。在一株十丈来高的棕榈树下的草地上他坐下了。瘦瘦的人影和着狭长的棕榈树影叠在一处。灯光,月光,星光交映的树荫下;幽沉,朦胧,迷幻,象轻纱罩着!象碧琉璃罩着!

“唉!这回不致在这新加坡岛上作饿殍真是侥幸啊!”他这样叹息着,不禁毛骨悚然。“要不是在绝境中遇见老同学T君的救济,真是不堪设想了!”他这时的思潮全部集中在想念T君上。T君是个特别瘦长得可怜的青年,他的年纪约莫廿七八岁,他的浑号叫做“竹竿鬼”。其实,比他做竹竿固然有点太过,但比他做原野间吓鸟的“稻草人”那就无微不似的了。他的面部极细,他的声音也是极细;他说话时,好像不用嘴唇而用喉咙似的。但他的同情心,却并不因此而瘦小,反比肥胖的人们广大至恒河沙数倍。他在T县G中学和之菲同学是十年前的事。他来新加坡××学校当国文,算学两科的教员,也已有两三年了。

之菲和他相遇的时候,是在他到巴萨吃饭去的一个灯光璀璨的晚上。T君那时候正和三位同事到××球场看人家赛球回来,也在那里吃饭,之菲用着怀疑的,自己不信任自己的眼光把他考察一会,终于在惊讶之中和他握手了。他同事的三人中,有两位也是他的同学,他们都各自惊喜地握着手。

他们的生活很好,每月都有月薪八十元。新加坡教书的生活真好,教小学的每年也有一千元薪金,不过,那些资本家对待这些教员好像对待小伙计一样(新加坡华人学校大都由资本家筹资创办,校长教员都由他们的喜怒以为进退),任意糟蹋,未免有点太难以为情罢了。

T君的父亲和之菲的父亲算是很好的朋友。他们算是世交,故此他对之菲差不多是用一种再好没有的态度去对待他。他很明白这次党争的意义,对于之菲,具有相当的同情。当之菲为饥饿压迫,减去他一向的高傲性,忍着羞涩的不安的情绪走去和他借钱时,他便慷慨地借给他十元。

“唉!不是绝处逢生,遇着慷慨的T君,真是糟糕一大场了!”他依旧叹息着。

这时大约是晚上九点钟了,他留连着不忍便归。在一种诗意的,幻想的,迷梦的境界中,他有点陶醉。虽说他的现实是这么险恶,但他的希望又开始地在蛊惑他了。“到暹罗去,那儿相识多,当地政府压迫没有这般的利害,或许还可以做一点事!退一步说,便算在那儿也须过着一种藏匿的生活,但那儿有关系极深的同乡人的店户可以歇足,饿死这一层一定不用顾虑的。到暹罗去!好!到暹罗去!好!我一早便应该不来这里,跑到暹罗去才是!”

他似乎很愉快了,好像是由窒闷的,幽暗的,霉臭的,不通气的坟墓里凿开一个通风透明的小孔一样!光明在他面前闪耀着,他觉得有了出路了。他全身的力量是恢复了,他失去了的勇气也一概恢复了,他觉得他的血依旧在沸着。他显然是有了生气了。

“前进,前进。跑,跑,从这里跑到那里,从此处跑到彼处,一刻不要停止,一刻不要苦闷。动着,动着,动着,全身心,全灵魂,全生命地动着,动着。只要血管里还有一点血,筋骨里还有一点力时,总要永远地前进,永远地向前跑,跑,跑,向前跑去。我不忍我的灵魂堕落,我终于不忍屈服在父亲,母亲,旧社会,旧势力的下面而生存,我必须依照我的意志做去!”在夜色微茫中,他挺直身子,吐了几口郁气,向着自己鼓励着。

过了一会,他的瘦长的影离开这公园渐渐地远,他终于沉没在黑暗的市街里去。

二三

由新加坡到暹罗的货船名叫PF的,今早在搁势浅(搁势浅离暹京只有几点钟水程,此间海浅,须待潮水涨时,船才能驶进)开驶,不一会便可到埠了。

这船里的搭客仅有四人,一个将近二百八十磅重的五十余岁的老人,一个穿着上衣左肩破了一个大孔的工人模样的青年,一个是不服水土,得了脚气病,金银色脸的三十余岁的病客,第四个便是沈之菲。

由新加坡到暹罗本可以搭火车,但车资最低要三四十元;其次有专载客的轮船,船票费也须十余元;最下贱的便搭这种货船,船票仅费六元。

搭这种货船的可以说是很苦:第一,船里的伙计可以随便糟蹋着搭客,因为他们是载货的,所以把这些搭客也看做无灵性的货物一般可以任意践踏!第二,这些伙计们对待搭客显然有如主人对待仆人,恩人对待受恩者一样。惟一的理由是因为他们为着慈悲心的缘故,才把这些搭客载了这么远的路程,在这么远的路程中,压迫,凌辱,轻视,糟蹋,这算不得怎么一回事。因为搭客中如有不愿意受这种待遇的,可以随便地跳下海去,他们大概是不大干涉的。

根据这两种理由,在这货船中四五天的生活,简直可以说是一种奴隶的生活。吃饭时要受叱责;洗面,洗身时也要受叱责。

但,没有钱时一切恶意的待遇,和一切没理性的蹂躏大都是能够忍受的。素日十分高傲的之菲,居然也在这样的货船中受到五天的屈辱,并且更无跳下海的意思。他大概也是和一般穷人一样,不曾因为他曾经受过高等教育和读过几句尼采的哲学和拜仑的诗,便可以证明是两样。那二百八十磅重量的老人,在四人中所受的待遇算是最优。因为他生得身体结实,目光灼灼如火,声如破钵,这些伙计们委实不敢小视他,他们责问他时也比较有礼貌些。最吃亏的是那个有脚气病的病客,其次便是那披着破衫的工人,其次便是沈之菲。

那脚气病的搭客上船时险些给他们丢下大海去,他们或许没有这种用意,但他们确有这种威吓的气势。船开行后,因为天气过热的缘故,他从冷水管中抽出一桶水去洗身,恰好被那个跛着足的伙计看见。他大声叱着:“做什么?”

“兄弟热得难耐了。施恩些,旋恩些,给兄弟洗一回身总可以罢!”

“哼!连搭客都要弄水洗身!我们船里的水是自己都不够用的!”

“兄弟不洗身恐怕病起来了,就请施恩,施恩吧!”“哼!你一定不可以!”

“啊!我们来搭船是有钱买船票的!我想你先生不能这样糟蹋人!”

“你妈的!谁稀罕你的钱,你的钱,你的钱!你比街上的乞丐还要富些!我说不可以便不可以!你妈的!你敢和我斗嘴吗?哼!哼!”

“不是兄弟敢和你斗嘴,实在是火热难捱啊!施恩些,施恩些,兄弟自然知情的啊!”

“哼!你妈的!洗你妈的身!洗去罢!洗去罢!哼!哼!”

他叱骂了一会,觉得十分满足,便自去了。

受着同样待遇的之菲,自然有些受不惯。但这有什么,现在船已由搁势浅开驶,再过几个钟头便可到埠了。

“梦境,这风景多美!”

“我们可以想象,仙人们一定常到这里来!”

之菲这时凭着船栏,对着两岸的风景出了一回神,不禁这样喊着。他的头发散乱,穿着黑旧暹绸衫裤,状类农家子。

由搁势浅到暹京,人们传说还要经过九十九个弯曲。这九十九个弯曲的两岸,尽是佛寺和长年苍翠的槟榔树,棕榈树,椰子树。这些寺和这些树是这么美丽的,新鲜的,令人惊奇的,启人智慧的,开人胸襟的。他们把大海的腥气洗净,把大海的沉闷,抑郁,咆哮,奔波,温柔化了,禅化了,诗意化了。他们给茫茫大海以一种深的安息。

如若我们把暹罗国比做一个迷醉的妇人,这儿,是她的眉黛,是她的柔发,是她的青葱的梦,是她的香甜的心的幻影。

如果我们把暹罗国比做个道德高广的和尚,这儿,是他的栖息的佛殿,是他的参禅的宝坛,是他的涅归去的莲花座。

这船不久便到湄南河了,湄南河与海相通,河面上满着青色的石莲,黄衣和的尚,——这些和尚都荡着仅可容膝的独木舟,袒一臂挂着黄色袈裟,一个个在水面浮着,如一阵一阵黄色的鸭。(东坡诗,“春江水暖鸭先知”,此境似之!)一种柔媚,温和,迷醉,浪漫的情调,给长途倦客以无限的慰安。

“暹罗,啊!暹罗是这样美丽的!”之菲开始赞叹起来。

“差不多到码头了。唉!好了,好了!”二百八十磅重的老人哑着声说,他脸上燃着笑容。

“可不是吗?这回准可以不致被丢入大海里饲鱼去了!”病客说,金银色的脸上也耀着光。

“出门人真是艰难啊!”穿着破衣的工人若有余恨地叹息着,他这时正在修理行装。

“林先生到埠住客栈去吗?得合兴客栈,我和它的老板熟悉,招呼也不错,和你一同去好吗?出门人俭也是俭不了的。辛苦了几天,到埠去快乐一两天,出出这口气罢!——哟!林先生到暹罗教书的吗?看你的样子很斯文。暹罗这里教书好,一年随便可以弄得一千几百块!——老汉真是没中用的了。在这暹罗行船二十多年,赚到的钱很不少,但现在剩下的却有限……”老人对着之菲说。

“好的,一同到客栈去是很好!”之菲答。

船停住了,马马虎虎地被检查了一会,便下船雇艇凑上岸去。最先触着之菲的眼帘使他血沸换不过气的,是一个二十七八岁的妇人裸着上体,全身的肉都象有一种弹性似地正在岸边浴着。她见人时也不脸红,也不羞涩,那美丽的面庞,灵活的眼睛,只表现着一种安静的,贞洁的,优雅的,女性所专有的高傲。

“美的暹罗!灵异的暹罗!象童话一样神秘的暹罗!”他望着那妇人一眼,自己的脸倒羞红了,不禁这样赞美着。

“林先生,你觉得奇怪吗?这算什么!我们住在‘山巴’的,一天由早到黑都可以看见裸着上体的少女,少妇呢!在山巴!唉,林先生你知道吗?这里的风俗多么坏!但,年纪轻的人到这里来是不错的!林先生,你知道吗?象你这么年纪来这里讨个不用钱的老婆是很容易的,林先生,你知道吗?”老人带笑说,他戏谑起之菲来了。“不行,我不行!我又不懂得暹罗话!恐怕靠不住的,还是你老人家啊!”之菲答,他不客气回他一下戏谑。“少不得要承认,我少时也何尝不风流过。实在老了,这些事只好让给你们青年人干。哈!哈!哈!”老人笑着。那位穿着破衣的工人和那位病客都滞留在后面;老人和之菲各坐着黄包车到得合兴客栈去。

二四

这儿的政治环境,也和新加坡一样十分险恶。《莱新日报》的总编辑邓逸生,M党部的特派员林步青,陈子泰都在最近给当地政府拿去监禁。已经被逐出境的也很多。全暹罗国都在反动派的势力之下。他在旅馆住了两天,经过几位同志的劝告,便避到湄南河对岸“越阁梯头”一家他的乡人开办的商店名叫泰兴筏的,藏匿去了。

这筏是用木板钉成的,用木柱,红毛泥柱支住在水面上,构造和其他的商店一样。潮水涨时从对岸望去,这座屋好像在河面游泳着一样。潮水退对,又恍惚象个褰裳涉水的怪物一样。湄南河对岸的筏一律如此,住筏上的人都有“Water!Water!Ev-erywhere!(水,水,到处是水!)”的特异感觉。晚上有一种虫声于灯昏人寂时,不住地在叫着,克苦,克苦,克苦,其声凄绝,尤其是这水屋上特有的风味。

泰兴筏里的老板名叫沈松,是个三十岁前后的人。他从前曾在乡间教过几年书,后来弃学从商。现在肚皮渐渐凸起,面上渐渐生肉,态度渐渐狡猾,差不多把资本家的坏脾气都学到,虽然他倒还未尝成为资本家。他的颊上有指头一般大的疤痕,嘴唇厚而黑,眼狭隘而张翕有神。他对待之菲是用一种无可奈何的客气,一种讨厌到极点而故意保持着欢迎的神情。

筏的“廊主”名沈之厚,年纪三十四岁,眼皮上有个小小的疤痕,长身材,面庞有些瘦削,他是个质直,宽厚,恳挚,迟缓,懦弱的人。他很同情之菲,他对待之菲很好,但他比较上是没有钱的。

他们都是之菲的同乡人,之菲的父亲对他们都是有点恩惠的。故此之菲在这筏中住下去,被逐的危险是不至于会发生的。

之菲度过的童年完全是村野的,质朴的,嬉戏的。他的性格非常爱好天然的,原始的,简陋的,质朴的,幽静的生活。在这种象大禹未开凿河道以前洪水乏滥的上古时代似的木筏上居住,他觉得十分适意。

他的日常的功课是棹着一只独木舟在湄南河中荡着。他对他的功课是这般有恒。不管烈日的刺炙,猛雨的飘洒,狂浪的怒翻;或者是在朦胧的清晨,溟蒙的夜晚;他的臂晒赤了,他的脸炙黑了,他只是棹着,棹着,未尝告过一天假!

关于游泳的技能,他颇自信;故此在洪涛怒浪之中,他把着舵,身体居然不动,并没有一丝儿惊恐。在这样的练习中,心领意会,学到许多种和恶势力战斗的方法。他的结论,是冷静,镇定,不怕不惧,便可以镇平一切的祸乱!

我们可以想象到在烟雨笼罩着全江,风波发狠在吞噬着大舟小舟的时候,这流亡者,袒着胸,露着背,一桨一桨用尽全身的气力去和四周围的恶环境争斗,一阵一阵地把浪沫波头打退时,他的心中是怎样的安慰!

有一天,他刚吃完了午饭,正赤日当空,炎蒸万分,他戴着箬笠,袒着上身,穿着一条黑暹绸裤,棹着小舟,顺流而下,在他眼前的总是一种青葱,娴静,富有引诱性的梦幻境。他一桨一桨追寻下去,浑忘这湄南河究是仙宫还是人间!

不一会,他把舟儿棹到河的对岸去。那时,那小舟距离泰兴筏已有两三里路之遥了,他开始从梦幻的境界醒回,觉得把舟棹回原处去,那并不是一回容易的事情!他只得暂时把舟系住在一个码头的红毛泥柱上,作十分钟的休息。河面的风浪本来已经是很大,每经一只汽船驶过时,细浪成沫,浪头咆哮,汹汹涌涌,大有吞噬一切,破坏一切的气势。但他不因此感到惧怯,反因此感到舒适!他出神地在领会他的灵感。他望望悠广的天,望望悠广的河面,觉得爽然,廓然,冥然,穆然,渊然,悠然。他合上眼,调匀着吸息,在舟上假睡一会。耳畔满着涛声,风声,舟子喧哗声,远远传来的市声;他觉得他暂时成了人间的零余者,世外的闲人。在这种如中酒一般朦胧,如发梦一般迷离的境界里,他不禁大声地歌唱起来。把平日喜欢诵读的诗句,在这儿恣性地拉长声儿唱着。

过了一会,他解缆用尽全身气力把船棹回对岸去,因为水流太急,待达到对岸时,那舟又给风浪流下一里路远了。

他发狠地棹着,棹着,过了十分钟,看看前进数十步的光景,可是略一休息,又被流到刚才的地位去了。他开始有点心慌。

“糟糕!糟糕!几时才能够棹回泰兴筏去呢?”他这样想着。

他不敢歇息,一路棹着,棹着,他把两臂的力用完了。继续用着他的身体的力。把身体的力用完了,继续用他的心神的力,生命里蕴藏着的力!他不计疲倦,不计筋骨酸痛,不计气喘汗出,只是棹着,咬着牙根的棹着,低着头的棹着。经过点余钟的苦斗,他终于安安稳稳地达到他的目的地去。

他到泰兴筏时已是下午四时余,一种过度的疲劳,令他头部有点发昏,心脏不停地狂跳。他只得走到房里躺下去,死一般地不能动弹。在那种境况中,他觉得满足,他觉得象死一般地舒适。

第二天,他又在骇涛惊浪中做他日常的工作了。离泰兴筏不远,有一个十分娴静的“越”(佛寺)。那儿有茂密的树,有几只斑皮善吠的狗,有几个长年袒着肩挂着袈沙的和尚,有许多大大小小的塔,有一片给人乘凉的旷地,也是之菲时常到的地方。

暹罗的风俗真奇怪!男人十分之八当和尚,其余的便都当兵和做官。做生意的和耕田的男人,正如凤毛麟角,遍国中寻不出几个来。和尚的地位极高,可以不耕而食,参禅而坐享大福。供给他们这种蛀虫的生活的,是全国的女人,从事生产的事业,对于僧侣有一种极端的迷信和崇奉的结果。

全国的基本教育,也操纵在这般僧人之手。僧人是国里的知识阶级和说教者,僧院内大都附设着启发儿童的知识的学校,由僧人主教。

之菲常到的这个佛寺,里面也附设着学校。当他在那里的长廊坐着看书时,时常看见许多跣足袖书前来上课的儿童。

当他在叶儿无声自落,斑皮狗停吠,日影轻轻掠过树隙,天云渺渺在飞着,院内寂静极,平和极,安定极,自在极,以至有些凄凉的境况中,他也参起禅来,跏趺坐着,身心俱寂。这时要是有一个外人在那边走过,定会误会他是个道法高广的和尚。

在过着这种生活的之菲,这时,好像变成一个极端个人主义者,悲观主义者。他似乎一点儿也不象一个赤色的革命家,而是个银灰色的诗人,黑褐色的佛教徒了。

二五

在这神异的,怪诞的,浪漫的暹罗国京城流浪着的之菲,日则弄舟湄南河,到佛寺静坐看书,夜则和几个友人到电戏院,伶戏院鬼混。时光溜得很快,恍惚间已是度过十几天了。在这十几天中,他也尝为这儿的女郎的特别袒露的乳部发过十次八次呆。也尝游过茂树阴森,细草柔茸的“皇家田”。也尝攀登“越色局”,眺览暹京满着佛寺的全景。也尝到莱新报馆去和那儿的社长对谈,接受了许多劝他细心匿避的忠告。也尝到一个秘密场所去,听一个被逐的农民报告,说从潮州逃来的同志们,总数竟在万人以上:有的在挑着担卖猪肉,有的在走着街叫喊着卖报纸,有的饥寒交迫,辗转垂毙。

他受着他的良心的谴责,对于太安稳和太灰色的生活又有些忍耐不住!他的奔走呼号,为着革命牺牲的决心又把他全部的心灵占据着。他决意在一两天间别去这馨香迷醉的暹罗,回到革命空气十分紧张的故国W地去。

“到W地去,多么有意义!在那儿可以见到曙光一线,可以和工农群众站在同一条战线上去,向一切恶势力进攻!在那儿我们可以向民众公开演讲,可以努力造成一队打倒帝国主义者和打倒军阀的劲旅。我的一生不应该在这种浪漫的,灰色的,悲观的,颓唐的,呻吟的生活里葬送!我应该再接再厉,不顾一切地向前跑!我应该为饥寒交迫,辗转垂毙的无产阶级作一员猛将,在枪林炮雨中,在腥风血泊里向敌人猛烈地进攻!把敌人不容情地扑灭!敌人虽强,这时候已是他们罪恶贯盈的时候。全世界被压迫的阶级和被压迫的民族都已渐渐觉悟,不愿再受他们的压迫,凌辱,强奸,蔑灭,糟蹋,渐渐地一齐向他们进攻了!故国这时反动的势力虽然厉害,但我们的势力日长,他们的势力日消,只要我们能够积极奋斗,他们最后终会成为我们的俘虏的。——唉!即退一步说,与其为奴终古,宁可战败而去!去吧,去吧,只要死得有代价,死倒不是一件可怕的事。家庭啊,故国啊,旧社会啊,一阵阵黑影,一堆堆残灰,去吧,去吧,你们都从此灭亡去吧!灭亡于你们是幸福的事!新的怒涛,新的生机,新的力量,新的光明,对于你们的灭亡有极大的愿望与助力!我对你们都有很深的眷恋,我最终赠给你们的辞别的礼物便是祝你们从速灭亡!”他这几天来,时常这样想着。

这次将和他一道到W地去的是一位青年,名叫王秋叶。他是之菲的第一个要好的老友,年纪约莫二十三四岁,矮身材,脸孔漂亮,许多女人曾为他醉心过。他和之菲是同县人,而且同学十年,感情最为融洽。他是个冷静,沉着,比较有理性的,强毅的人。他的思想也和之菲一样,由虚无转到政治斗争,由个人浪漫转到团体行动。他于去年十月便被M党部派来暹罗工作,现在也是在过着流亡的生活。他从初贝逃走出来,藏匿在暹京的××华人学校。这时已间接受到校董的许多警告,有再事逃匿的必要;所以他决定和之菲一同回到W地去。

二六

这是大飓风之夕。泊在H港和九龙的轮船都于几点钟前驶避H港内面,四围有山障蔽之处。天上起了极大的变化,一朵朵的红云象睁着眼,浴着血的战士,象拂着尾,吐着火的猛兽。镶在云隙的,是一种象震怒的印度巡捕一样的黑脸,象寻仇待发的一阵铁甲兵。满天上是郁气的表现,暴力的表现,不平的表现,对于人类有一种不能调解的怨恨的表现,对于大地有一种吞噬的决心的表现。这时,之菲正和秋叶立在一只停泊着在这H港的邮船的三等舱甲板上的船栏边眺望。他这时依旧穿着黑暹绸衫裤,精神很是疲倦,面庞益加消瘦。秋叶穿的是一条短裤,一件白色的内衣,本来很秀润的脸上,也添着几分憔悴苍老。

甲板上的搭客,都避入舱里面去。舱里透气的小窗都罩紧了,舱面几片透气的板亦早已放下,紧紧地封闭,板面上,并且加上了遮雨的油布。全船的船舱里充满着一种臭气,充满着窒闷,郁抑,惶恐,憎恨,苦恼的怨声!过了一会,天色渐晚,船身渐渐震动了,象千军万马在呼喊着的风声,一阵一阵地接踵而至。天上星月都藏匿着,黑暗弥漫着大海。在这种极愁怆的黑暗中,彼处此处尚有些朦胧的灯光在作着他们最后的奋斗。

这种情形继续下去,每分钟,每分钟风势更加猛烈。象神灵震怒,象鬼怪叫号。一阵阵号啕,惨叫,叱骂,呼啸,凄切的声音,令人肠断,魂消,魄散!

“哎哟!站不稳了!真有些不妙,快走到舱里去!老王!”之菲向着秋叶说。

“舱中闷死人!在这里再站一会儿倒不致有碍卫生。”

秋叶答。他的头发已被猛烈的风吹乱,他的脸被闪电的青色的光照着,有些青白。

一阵猛烈倾斜的雨,骤然扫进来,他俩的衣衫都被沾湿。

“糟糕!糟糕!没有办法了,只好走到舱里面去!”秋叶说。

“再顽皮,把你刮入大海里去!哼!”之菲说,他拉着秋叶,收拾着他们的行李走入舱里面去。

舱里面,男女杂沓横陈。他们因为没有地方去,只得在很不洁的行人路的地板上马马虎虎地把席铺上。一阵阵臭秽之气,令他们心恶欲吐。在他们左右前后的搭客,因为忍不住这种强烈的臭味和过度的颠簸在掬肝洗肠地吐着的,更占十分之五六以上。之菲抱住头,堵着鼻,不敢动。秋叶索性把脸部藏在两只手掌里,靠着船板睡着。“在家日日好,出外朝朝难!是的,忠厚的黄大厚夹着眼泪说的话真是不错!”之菲忽然想起黄大厚说着的话和在由S埠到新加坡的轮船上的情形来。

在距离他不到二十步远的地方,在吊榻上睡着的几个女人,在灯光下,非常显现地露出他们的无忌惮的,挣扎着的,几个苦脸。她们的头发都很散乱,乳峰都很袒露。她们虽然并不美丽,但,实在可以令全舱的搭客都把视线集中在她们身上。

“唉!唉!假使我的曼曼在我的身边!——”他忽然又想起久别信息不通的曼曼,心头觉得一阵凄伤,连气都透不过来。

“唉!唉!我是这样地受苦,我受苦的结果是家庭不容,社会不容,连我的情人都被剥夺去!她现在是生呢,是死呢?我那儿知道!唉!唉!亲爱的曼,曼,曼!亲爱的!亲爱的……”在这种风声惨厉,船身震簸的三等舱,臭气难闻的舱板上,他幽幽地念着他的爱人的名字,借以减少他的痛苦。

决定回国之后,之菲便和秋叶再乘货船到新加坡——暹罗没有轮船到上海——在新加坡等了几天船,便搭着这只船预备一直到上海,由上海再到W地去。恰好这只船来到H港便遇飓风,因此在这儿停泊。

“吁!吁!哗哗!啦啦!硼硼!砰砰!”船舱外满着震慑灵魂的风声,海水激荡声,笨重的铁窗与船板撞击着的没有节奏的声音。

“老王!我们谈谈话,消遣一下吧!我真寂寞得可怜!”他向着秋叶呼唤着。

“Hnorhnor!hnorhnor!hnorhnor……”只有鼾声是他的答语。

“这是多么可怕的现象呀,我不怕艰难险阻,我不怕一切讥笑怒骂,我最怕的是这个心的寂寞啊!”他呻吟着,勉强坐起来,从他的藤箧中抽出一枝自来水笔和一本练习簿,欹斜地躺下去写着:

亲爱的曼妹:在S埠和你揖别,至今倏已三月。流亡所遍的足迹逾万里。在甲板上过活逾三十天。前后寄给你信十余封,谅已收到。但萍飘不定的我,因为没有一定的住址,以致不能收到你的复信,实在觉得非常的怅惘!

这一次流亡的结果,令我益加了解人生的意义和对于革命的决心。我明白现时人与人间的虚伪,倾陷,欺诈,压迫,玩弄,凌辱的种种现象,完全是资本社会的罪恶和显证。欲消灭这种现象,断非宗教,道德,法律,朝廷所能为力!因为这些,都站在富人方面说话!贫困的人处处都是吃亏!饥寒交迫的奴隶,而欲和养尊处优的资本家谈公道,论平等,在光天化日之下同享一种人的生活,这简直是等于痴人说梦!所以欲消灭这种现象,非经过一度流血的大革命不为功!

中国的革命,必须联合全世界弱小的民族,必须站在反对资本帝国主义的联合战线上,这是孙总理的遗教。谁违背这遗教的,谁便是反革命!我们不要悲观吧,不要退却吧,我们必须踏着被牺牲的同志们的血迹去扫除一切反动势力!为中国谋解放!为人类求光明!国民革命和世界革命的终必成功,一切工农被压迫阶级终必有抬头之日,这我们可以坚决地下着断语;虽然,我们或许不能及身而见。

流亡数月的生活,可说是非常之苦!一方面因为我到底是一个多疑善变的知识分子,是一个对着革命没有十分坚决的小资产阶级人物,故精神,时有一种破裂的痛苦。一方面是因为家庭既根本不能了解我,社会给我的同情,惟有监禁,通缉,驱逐,唾骂,倾陷,故经济当然也感到异常的穷窘。我几乎因此陷入悲观,消极,颓唐,走到自杀那条路去!但,却尚幸迷途未远,现在已决计再到W地去干一番!我相信革命也应该有它的环境和条件,为要适应这种环境和条件起见,我实有回到W地去的必要。在这儿过着几个月的流亡生活,一点革命工作都谈不到,做不到;虽说把华侨的状况下一番考察,也自有其相当的价值,但总觉得未免有些虚掷黄金般的光阴……

你的近况怎样?我很念你!你年纪尚轻,在社会上没有什么人注意你,大概不至于有什么危险吧!这一次不能和你一同出走,实在因为没有这种可能性,经济方面和逃走时的迫不及待的事实,想你一定能够谅解我吧!

这十几天来,由暹罗到新加坡,由新加坡到这H港,海行倦困。此刻更遇飓风,海涛怒涌,船身震簸。不寐思妹,益觉凄然!

妹接我书后,能于最近期间筹资直往W地相会,共抒离衷,同干革命!于红光灿烂之场,软语策划一切,其快何似!倦甚,不能再书!

祝你努力!之菲谨上。

七月十日夜十二时。

他写完这封信时,十分疲倦,凄寂之感,却减去几分。风声更加猛厉,船身簸荡得更加利害。全舱的搭客一个个都睡熟了。

“唉!这是一个什么现象!”他依旧叹息着。但这时,他脸上显然浮着一层微笑。过了不到五分钟,他已抱着一个甜蜜的梦醋睡着。

二七

邮船到黄浦江对岸浦东下锚了。船中的搭客都把行李搬在甲板上,待客栈来接。朝阳丽丽地照着,各个搭客的倦脸上都燃着一点笑容。十余个工人模样的山东人,他们围着他们的行李在谈着,自成一个特殊区域。和之菲站在一处的除秋叶外,便是两个厦门人,和两个梧州人,亦是自成一家的样子。

两个厦门人中一个穿着白仁布,铜钮的学生装的——这种装束南洋一带最时髦——从前是北京工业专门学校的学生,现时在新加坡陈嘉庚的树胶厂办事。他的眼圈有些黑晕,表示出他有点虚弱。他对于社会主义一类的书,似乎有点研究;口吻象个无政府主义者。第二个厦门人是个现时尚在上海肄业的学生,著反领西装,样子很不错,似乎很配镇日写情书一流的人物。

两个梧州人,都是五十岁前后的老人。一肥一瘦,一比较好动,一比较好静。他们每在清晨起来便都盘着腿静坐一会。他们都是孔教的热烈信仰者。那肥者议论滔滔,真是口若悬河,腹如五石瓢。他说:

“仁义礼智信,夫子之大道也!此大道推之百世而皆准,放之四海而皆验!是故,此五者皆人类所不可缺之物;而夫子倡之,夫子之足称为教主,孔之成教也明矣!”他说话时老是象做八股文章似的,点缀着一些之乎者也,以表示他对于旧学的渊博。同时他把近视眼圆张呆视着,一面抱着水烟筒在吸烟。

对于人类的终于不能平等,大同的世界的终于不能实现他也有他的妙论。他说:

“君者,所以出令安民者也;臣者,所以行令治民者也,今虽皇帝已去,而总统犹存;总统者亦君之义也。然总统时代之不如皇帝时代,此则近十余年来,事实可为证明,不待老夫置辩。倘并此总统而无之,倡为人类平等之说,无君父,无政府,是禽兽也!若禽兽者斯真无君父,无政府矣!当今异说蜂起,竞为奇伪,共产公妻之说,溢于禹域!安得有圣人者出而惩之,以挽人心于既坠!孟子曰,能言拒杨墨者,圣人之徒也。余之不得不极端反对共产公妻,盖亦此意焉。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不易之理也……”他说话时老是摇着头,摆着屁股,神气十足。

那瘦者是个诗人,他缄默无言,不为而治。他扇头自题《莲花诗》三首。中有警句云:任他风雨连天黑,自有盘珠似火明!这两位老友,是从H港下船来上海的,他们的任务,是到上海来夤缘做官。他们前清时都是廪贡生,民国后,宦游四方,做过承审,知事等类官职。这时客栈的伙计们已来接客了。两位老人和之菲,秋叶都同意住客栈去,由肥的老人和伙计们接洽。“到我们的栈房去,好吗?行李一切都交给我们,我们自然会好好地招呼的,”一个眇一目,穿着深蓝色衫裤的客栈伙计向他们说。

“我们这里一总行李三件,到你们客栈去,共总行李费几多?”肥的老人问。

“多少随你们的便吧,不要紧的,不要紧的,”眇一目的伙计答。他一一地给着他们一张片子,上印着“汇中客栈”四个字。瘦的老人向他索着铜牌。他很不迟疑地袖给他一个鹅蛋形大小的铜牌,上面写着什么工会什么员第若干号字样。瘦老人把它很珍重地藏入衣袋里,向着之菲和秋叶很得意地说:

“有了这牌,便是一个证据,可以不怕他逃走了!”之菲和秋叶点头道是。过了一会,行李已先给小艇载去,他们便都被这眇一目的伙计带去坐小轮船渡河。

这时那两位老人步履很艰的在踱来踱去。眇一目的伙计向着他们说:“坐我们栈里头自己特备的汽车去吧。”

“恐怕破费太多,我们坐黄包车去吧。”

“不,这汽车是我们自己特备的,车资多少任便,不要紧的,不要紧的。”

“真的是这样吗?”

“怎么不真!”

两老和之菲,秋叶都和这眇一目的伙计坐上汽车去。这时忽然来了一个流氓式的大汉,向他们殷勤地通姓名,打招呼,陪着他们同车到客栈去。

汇中客栈是一所房舍湫隘,光线很黑暗的下等客栈,两老同住一房。之菲和秋叶同住一房。两老住的房金是每日一元八角。之菲秋叶的是一元六角。过了一会,他们的行李都被送到,他们都觉得心满意足。

之菲和秋叶在房中,刚叫伙计开饭在吃的时候,那眇一目的伙计和那流氓式的大汉,和另外又是一位大汉忽然在他们的门口出现。

“先生,打赏!”眇一目的伙计说。

“我们是替先生一路照顾行李来的,”流氓式的两位大汉说。这两位大汉,贼眼闪闪,高身材,一脸横肉,声音蛮野而洪大。

“那两位老先生打赏我们九元五角。你们两位照样打赏吧!”两位大汉恫吓着说。

“我们两人只是一件行李,行李费讲明多少不拘。我们又不是个有钱人,那里能够给你们那么多!”之菲说,他觉得又是骇异又是愤怒。

“你先生想给我们多少!”他们用着嘶破的口音说,声势有些汹汹然了。

“给你们一元总可以吧!”之菲冷然地答。

“哼!不行!不行!最少要给我们九元!那两位先生给我们九元五角。难道你们一路来的给我们九元都不能够吗!”他们说,露出十分狞恶的态度。

“出门人总是要讲道理的!照普通客栈的规矩每件行李不过要二毫钱。难道你们要几多便几多,不可以商量的么?”之菲说,他觉得他们这种敲诈的办法真是可恨。“最低限度要给我们八元!快快!快快!我们现时要到外边吃饭去!”两个流氓式的大汉说,露出很不屑的神态来。

“一定要我出这么多钱,有什么理由,请你们说一说!你们要去吃饭吗?不要紧的,我这儿可以请你们吃饭!”之菲带着笑谑的口吻说。

“快!快!最少要给我们八元,分文是不能减的!快!快!快!你们的饭不配我们吃,我们到外边吃饭去!快!快!”大汉说,他们握着拳预备打的样子。

“给你们两块吧,多一文我也不愿意给!你们要怎么便怎么,我不轻易受你们的敲诈!”之菲说。他望也不望他们只是吃他自己的饭。

“快!快!快!快!我们到外边吃饭去!给我们七元五角,再少分文我们是不要的!快!快!快!”大汉再恫吓着说。

为要了事,和减去目前的纠纷起见,最后终由之菲拿出六元纸币打发他们去。这时秋叶吓得面如银蜡色,噤不敢声。

“全世界,全社会都充满着黑幕!”秋叶说,抽了一口气,倒在榻上睡着。

“这里比新加坡暹罗所演的滑稽剧还来得凶!在暹罗买好了船票,还要避去公司们——暹罗私会——彼此吃醋(般票须由公司们抽头,此私会与彼私会常因争夺这项权利斗杀,酿成命案),在岸上藏匿着,直到轮船临开时,才敢下船。在新加坡遭福建人的糟蹋(新加坡海面,福建人最有势力。他们坐货船由暹罗到新加坡时,船在离岸数十万丈处下锚,由福建人的小艇来把他们载上岸去。别处人的小艇不敢来做这项生意,这些搭客都要拜跪陪小心,由这些福建人每人要三元便三元,五元便五元,才有上岸之望),出了钱惹没趣!来这儿又遇了这场风波!唉!黄大厚说的真是不错,在家日日好,出外朝朝难!”之菲说,他这时正在饮着茶。

“所以,人类这类东西,到底可以用革命革得可爱些与否,这实在是成了一个大疑问!”秋叶很感伤似地说。“这个解释很简单,他们的种种丑态,都是受着经济压迫演成的结果!在这些地方,我们益当认为革命!我们益当确定革命所应该走的路,是经济革命!”之菲说。他这时对刚才那几个流氓的愤恨,似乎减少了几分。“或许是吧!要是革命不能改变这种现象,别的愈加没有办法了!唉!只得革命下去吧!”秋叶说,他的怀疑的目光依旧凝视在刚才几个流氓叱咤喑呜的表演场上。

二八

W地也发生党变,他们都不能到那儿去,只得滞留上海。之菲这时,差不多悲观到极点。他和秋叶在F公园毗近的×里租着一间每月十元的前楼住着,预备在这里过着卖文的生活。他这时差不多变成一块酸性的石头。他神经紊乱时老是这样想:“虽然醇酒妇人的颓废和堕落的生活,断非一个在流亡着的狂徒的经济力量所能胜。但,在可能的范围内,且从此颓废下去吧!堕落下去吧!我虽不能沉湎在鸩毒的酒家,淫乱的娼寮中;但到四马路去和那些和我一样堕落的‘野鸡’去碰碰,碰着她们高耸的乳峰,碰着她们肥大的屁股,把神经弄昏了,血液弄热了,然后奔回寓所来,大哭一场,这总是可以的!有时,减衣缩食去买一两瓶白玫瑰,以失望为肥鸡,嘲弄为肥鹅,暗算为肥鸭,危险为肥猪,凌辱,攻击为肥牛,肥蛇,饱餐一顿,痛饮一番,大概是不至于没有这种力量的!沉沦!沉沦!勇往的沉沦!一瞑不返的沉沦!不死于战场,便当死于自杀!我的战场已失去了!我的攻守同盟的伴侣已经溃散了!我所有的只有我自己的赤手空拳!我失去我的斗争的立场!我失去我的斗争的武器!在我四周的,尽是我的敌人!我不能向他们妥协,屈服!我只有始终站在反对他们的地位,去从事我个人的沉沦生活!”

但,当他神经清醒时,他觉得这种办法实有些不对。他便这样想着:

“革命这件东西,是象怒潮一样,一高一低,时起时伏。这时候中国的革命运动虽然暂时消沉下去,不久当然会有高涨的希望。我应当忍耐着,冷静地考察着各方面的情形怎样,我不应因此而失望,悲观,堕落,颓丧。我应当在这潜伏期内,储蓄着我的力量去预备应付这个新局面……”

这两种思潮,各有各的势力平分占据他的脑海。他因此益显出精神恍惚,意志不专。

秋叶的态度,益显出颓丧。他的否认一切的言论发得真是太多!他的失望,灰心,颓丧,不振,无生气,没有丝毫力量的倾向,一天一天地厉害起来!“希望”这个名词,在他的眼里,简直成为一种嘲弄。他永不希望。譬如做文章寄到杂志编辑部去,别人总是希望或许可以发表的吧。他寄去时从未尝有过热烈的倾向。寄去后,好像他的工作便算完了。他不曾多做一层希望的工夫。结果,他的不希望的哲学大成功。因为事实证明,他们对于这些是永远用不着希望的!

他们睡的是楼板;穿的是从朋友处借来的破衣服;食的是不接续的“散包饭”;所做的文章,从未尝卖到半文钱。他们实在是可以不用希望的。

这天,他们在报纸上看见一段S埠,T县都为工农军占据的消息。之菲决意再回去干一干,秋叶不赞成,他们的辩论便开始了。秋叶说:“第一点,这支工农军,子弹饷械都不充足,日内必定败退溃散,我们没有回去跟他们逃走的必要。第二点,我们现在需要竭力保持灰色,这一回去,色彩益加浓厚,以后逃走,更加无地自容。第三点,干革命工作,不必一定到工农群众里面去做实地工作。在文学上,我辈能够鼓吹一点革命思想,也算是尽一分力量。我根据这三点理由,绝对不赞成回去。”他说话时,一面正在翻译逖更司的Tales of Two Cities(《双城记》),态度很是冷静镇定。之菲这时,全身的血在沸着,他对于文学本身已起着很大的怀疑。在这样大风雨,雷电交闪的时代,他觉得安安静静地坐下去从事文学创作,这简直是一件不可能的事。他觉得月来的郁积,有如火山寻不到爆烈口一样沉闷,现在须让它爆烈一下!他觉得月来的苦痛,有如受缚的鸷鸟一样悲哀,现在须让它飞腾一下!他的青春之火,他的生命之火,他的为民众的利益而牺牲的壮烈之火,镇日里在他胸次燃烧着,使他非常焦灼,坐卧不安!他的灰白色的脸,照耀着一层慷慨赴难的表情,他的眼睛里有一种恳挚的,急切的,勇往的光在闪着。他听见秋叶的话老大地觉得不舒服,立起身来说:“第一点我们必须回去,因为我们从暹罗奔走到新加坡,从新加坡奔走到上海来,为的是要到W地干革命去。W地现时既不能去,而W地的革命势力现时几乎全部集中在S埠,T县;故此我们必须把到W地去的决心移到S埠,T县去。工农军的是否失败,现时不能武断。假使失败,我们只有再事逃亡,并无若干的损失。第二点,我们必须回去,因为我们的战地久已失去,战伴久已分离,战斗的力量和计划大半消失,这一回去可以把这些缺陷统统填平。保持灰色这一层,现在大可不必;既已在流亡通缉之列,尚有什么灰色可以保持?第三点,从事革命文学对社会当然也有相当的贡献。但既已决心从事革命文学而不作实地斗争,这种文学易成蹈空,敷衍,而失去它的领导时代的效力!根据这三点理由,我绝对地主张回去!”他说话时,声音非常亢越,有一种演说家的表情。

“且稍安毋躁!”秋叶冷然地说。他依旧在干着他的翻译的工作,他面上并无丝毫激动着的感情。“革命是一种科学,并不是能够任情。我们先要研究,加进我们去,在这个溃败的大局中有没有挽救的力量?我敢说,这是没有的!现在工农群众的暴动,有许多幼稚,错误;我们能不能纠正这种幼稚和错误?我敢说,我们是不能够的!依照我们的特长说,与其说是政治的不如说是文学的。我想,现时还是安安静静地在这上海蛰居,从事文学创作吧!”“对于你所说的话,我根本地加以否认!”之菲说。他这时对着秋叶的冷静的态度几乎有些愤恨。“革命是科学的,理性的,不能任情恣意,这是当然的。但照你这种蔑视自己的态度,人人象你一样便足令革命延缓几千年尚不能成功!革命运动之所以能够一日千里,全视各个细胞之能够尽量活动。个人的力量,不能左右一个局面,这也是当然的。但我们虽不能做一个左右局面的伟人,我们不能不尽我们的能力去做我们所应当做的事。工农运动的是否幼稚,错误,我们现在尚无批评的资格;因为我们所得到的各种消息都大半是造谣的,内容怎么样我们未尝切实知道。我辈的特长,即使是文学方面,难道在这个政治斗争的高潮中,我们不应该再学习些政治斗争的手腕吗?回去,我们一定回去才对!”

因为在上海摸索了一月,所受的苦楚,实在证实卖文这种生活的无聊;所以结局,秋叶用着一种无可奈何的态度,笑应和他一同回到S埠去。

二九

八月将尽的时候,岭东的天气依然炎热。是中午了,由上海抵S埠的广生轮船的搭客,纷纷上岸。“昨夜工农军全数逃走,白军现时未来,全埠店户闭门……”一个挑行李的工人说。他戴着破毡帽,穿着旧破衫,面上晒得十分赤黑。

这时有两个西装少年,态度非常沉郁,却极力表示镇定。两人中一个瘦长的向着这工人问道:“红白的军队现在都没有了么?好!好!军队真讨厌,没有便干净了!请问今天海关有没有盘查上船的搭客?”“没有的!”工人咳了一声说。“今天好,今天没有盘查!前两天穿西装的,都要被他们拿去呢!”

这两位西装少年便雇着这个工人挑行李到天水街同亨号去。全埠上寂静得鸦雀无声,满布着一种恐怖的痕迹。海关前平时人物熙熙攘攘,这时也寥落得象个破神庙一般。商店全数闭门,门外悬着的招牌呆然不动,象征死一般的凄寂。全埠的手车工人因为怕扰乱治安的嫌疑,变皆逃避一空。铃铃之声,不闻于耳,大足令这些萧条的市街减色。

由这S埠至T县的火车已经没有开行,埠上几个小工厂的烟筒亦没有了袅袅如云的黑烟。街上因为清道夫没有到来洗扫,很是秽湿,苍蝇丛集。远远地望见一个破祠内,还有几个项上挂着红带的残废的兵卒,在那儿东倒西歪地坐卧着。祠门外隐隐间露出一面破旧的红旗,在微风里抖战着。此处,彼处时有一两家铺户开着一扇小门,里面的伙计们对这两位皇皇然穿着西装的少年都瞠着目在盯视着。

这两个西装少年,便是之菲和秋叶。一种强烈的失望,令他们只是哑然失笑。

“这才见出我们的伟大!两方面的军队都自动地退出,让我们俩‘文装’占据S埠全埠!”之菲向着秋叶说。“莫太滑稽,快些预备逃走吧!”秋叶答。天水街同亨号,离码头不远,片刻间已是到了,付了挑夫费,他们一直走入该店中。店老板姓刘名天泰,是之菲的父亲的老友。刘天泰的年纪约莫五十余,麻面,说话时,有些重舌,而且总是把每句话中的一两个字随便拉长口音地说。他这时赤着膊,腹上围着一个兜肚在坐着。他是一个发了财的人,但他并不见肥胖。之菲和秋叶迎上前去说一声:“天泰叔!”

他满面堆着笑地说:“呀!来——好!好!——你们今早大约是未尝吃饭的,叫伙计买点心去。”他说后即刻叫伙计把他们的行李拿上楼来,并在兜肚里拿出两角钱来叫另外一个伙计去买两碗面来。

这店是前后楼,楼上楼下全座都是刘老板一姓的私物。他做出口货,以菜脯,麻为大宗。收入每年在一百几十万以上,赢利总有十万,八万元。他有个儿子,年约三十岁,一只目完全坏了,余一只目也不甚明亮。那儿子象很勤谨,很能干的样子。刘老板整天的工作,是费在向他发牢骚,余的时候便是打麻雀牌,谈闲天;他的家产便在这种状况中,一年一年地增加起来了。

楼上的布置,和普通的应接所一样。厅正中靠壁安放着一张炕床,床前安放着一只圆几。两旁排列着太师椅,茶几。

之菲和秋叶都把西装解除,各自穿着一件白色的内衣。洗了脸,食了面后,他们便和刘老板商议这一回的事应该怎样办。刘老板说:“三——少爷——我,我想你以后——还是不要再干这些事体好——我,我们这,这个地方没有大风水,产生不出大伟人!现在——这些工——农军坏——坏极了!这——次入到这——S埠后,几天还没有——出榜安民!唉!唉!这——怎样——对——对呢?!”他很诚退地谆告着之菲,继续说:“这——次的军队没有抢——还算好!那些——手车夫——可就该死了!什么——放,放火——打劫,他们都干——现在统——跑避——一空了!唉!做事——不从艰难困苦中——熬炼出来——这,这那里对呢!革——革命军,这——这一斤值几个钱?第一要——要安民——不——不——扰民。王者之——师,秋毫无——犯!将来成大事的——我——我想还要——等到——真——真主出来!这回么,你们两——位,算是上了——人家的大当,以后——还是做——做生意好。做生意——比较——总安稳——些!我劝你们还——是改变方——方向,不再干那些——才好!现在——红军白军俱走,你们逃走——要乘这——这个机会逃走比较容易!我叫——叫伙计去替——替你们问问,今天有船到上——到上海去没有。如若——有上海船时——最好还是即——即时搭船时——上海去!”他说罢,即叫一个伙计去探问船期,并问之菲和秋叶的意思怎样,他们当然赞成。

过了一忽,伙计回来报告说没船。之菲便向天泰老板说:“在这S埠等候轮船,说不定要等三两天才有。在这三两天中,有许多危险!我想和秋叶兄暂时回到A地去躲避几天!这儿有船到上海时便请你通知小侄,以便即日赶到。这个办法好吗?”

“好——好的,你们先到乡中去躲——避几天也——也好!”刘老板说。

这店的露台上,一盆在艳阳下的荷花在舒笑;耳畔时闻一两声小鸟的清唱,点缀出人间无限闲静。便在这种情境中,之菲和秋叶把行李暂时寄存在这店里,各人仅穿着一件短衫,抱着烦乱,惊恐,忧闷的心绪和刘老板揖别。

三〇

在一间简朴的农村住室里面,室内光线黑暗,白昼犹昏。地上没有铺砖,没有用灰砂涂面,只是铺着一种沉黑色的踏平着的土壤。楼上没有楼板,只用些零乱的木材纵横堆砌着;因此在屋瓦间坠下来的砂尘都堆积在地上的两只老大的旧榻上。这两只旧榻,各靠着一面墙相对地安置着,室中间因此仅剩着两尺来宽的地方做通路。在这两榻相对的向后壁这一端,有一只积满尘埃的书桌。桌上除油垢,零乱的纸片,两枝旱烟筒外,便是一只光线十分微弱的火油灯燃亮着。

在这里居住着的是一个年纪七十余岁的老人,他的须发苍白,声音微弱。他的颓老的样子和这旧屋相对照,造成一种惨淡的,岑寂的局面。他是之菲的伯父。之菲的住家,和他这儿同在一条巷上,仅隔了几步远。之菲和秋叶这次一同由S埠逃回来,家中因为没有适当的地方安置秋叶,便让他在这旧屋里暂时住宿。

他回到A地来已是几天了。这时之菲正和秋叶在这室里对着黯淡的灯光,吸着旱烟筒在谈着。

“我真悲惨啊!”之菲眼里满包着眼泪说。“我的父亲无论如何总不能谅解我!他镇日向我发牢骚!他又不大喜欢骂我,他喜欢的是冷嘲热讽!我真觉得难受啊!”“你的家庭黑暗的程度可算是第一的了!你的父亲糟蹋你的程度,也可算是第一的了!前晚你在你自己的房里读诗时,他在这儿向我说,‘这时候,谋生之术半点学不到,还在读诗,真是开心呀!读诗?难道读诗可以读出什么本事来么?哼!’我那时候不能答一词,心里很替你难过!”秋叶答,他很替他抱着不平的样子。

“我承认我是个弱者。我见到父亲,我便想极力和他妥协。譬如他说我写的字笔划写得太瘦,没有福气,我便竭力写肥一点以求他的欢心。他说我读书时声音太悲哀,我便竭力读欢乐些以求他的欢心。他说我生得太瘦削,短命相,我便弄尽方法求肥胖,以求他的欢心。但,我的努力总归无效,我所能得到的终是他的憎恶!别人憎恶我,我不觉得难过。只是我的父亲憎恶我,我才觉得有彻心之痛!唉!此生何术能够得回我的父亲的欢心呢!”之菲说,他满腔的热泪已是忍不住地迸出来了。

“之菲!之菲……”这是他的父亲在巷上呼唤他的声音。他心中一震,拭干着眼泪走上前去见他。他的父亲这时穿着蓝布长衫,紧蹙的双眉,表示出恨而且怒。之菲立在他眼前如待审判的样子,头也不敢抬起来。

“你终日唉声叹气,这是什么道理!”他的父亲叱着。“我不尝唉声叹气,”之菲嗫嚅着说。“你还敢辩,你刚才不是在叹气吗?”他的父亲声音愈加严厉地叱着。

“孩儿一时想起一事无成,心中觉得很苦!”之菲一字一泪地说。

“很苦?你很苦吗?哼!哼!你怎样敢觉得苦起来?你的牛马般的父亲,拚命培植你读书,读大学,为你讨老婆!你还觉得不满足吗?你还觉得苦吗?你苦!你觉得很苦吗!唉!唉!你看这种风水衰不衰,生了一个孩子,这样地培植他,他还说他苦!哼!哼!”

“我并不是不知父亲很苦,但孩儿也委实有孩儿的苦处!”之菲分辩着说。

这句话愈加激动他父亲的恼怒,他咆哮着。他气急败坏地说:

“你!你想和我作对吗?你想气死父亲吗?你!负心贼!猪狗禽兽!你!可恶!可恨!”他说完拿着一杆扫帚的柄向他掷去!

“父亲!不要生气!这都是孩儿不是!孩儿不敢忤逆你呢!”之菲哭诉着,走入房里去。

他的父亲在门外叫骂了一会,恰好他的母亲在外面回来把他劝了一会,这个风潮才渐归平息。

之菲不敢出声地在他的卧房内抽咽着。他觉得心如刀剐!由足心至脑顶,统觉得耻辱,凄凉,受屈,含冤。他咬着唇,嚼着舌,把头埋在被窝里。过去的一切悲苦的往事,都溢上他的心头来。他诅咒着他的生命。他觉得死是十分甜蜜的。他痛恨这一两年来,参加革命运动,真是殊可不必。

“唉!人生根本是值不得顾惜!为父亲的都要向他的儿子践踏!父亲以外的人更难望其有几分真心了!”他这样想着,越发觉得无味。

过了几点钟以后,他胡乱的吃过晚餐,便又走回到自己的房里去胡思乱想一回。这时,他的妻含笑地走入房里来,把一封从T县转来的信交给他说:“你的爱人写信来给你了!信面署着黄曼曼女士的名字呢。”

纤英在家本来是不识字的。嫁后之菲用几个月的工夫教她,她居然能够认识一些粗浅的字。上次他回家时,曼曼从T县给之菲的十几封信,她封封都看过。看不懂的字,便硬要之菲教她。信中所含的意义,她虽然不大明白,但在她的想象里,一个女人写信给一个男人,除了钟情以外,必无别话可说。因此她便断定曼曼是之菲的情人。

“是朋友,不是情人!”之菲也笑着,接过那封软红色的信封一看。上面写着S埠T县××街××店沈尊圣先生收转沈之菲哥哥亲启,妹曼曼托。他情不自禁地把那浅红色的信封拿到唇边,吻了几吻,心儿只是在跳着。他轻轻地用剪刀把信封珍重地剪开,含笑地在灯光下读着。那封信是这样写着:

菲哥!亲爱的菲哥!我的又是不得不爱,又是不得不恨的菲哥啊!唉!唉!在秋雨淋泠的夜晚,在素月照着无眠的深宵,在孤灯不明,卷帷欲绝的梦醒时节,我是不得不想念着你。想念着你,又是不得不流着眼泪,又是不得不心痛啊!唉!唉!别久离远的菲哥啊!别久离远的菲哥啊……

这时候,咳!这时候我正流落着在藏污纳垢的北京!这北京,咳!这落叶满阶,茂草没胫的旧皇宫所在地的北京!这儿的思想界的腐旧,龌龊,落后,也正和斜阳下返光映射的旧宫里面的断井,颓垣一样,只足令人流下几滴凭吊的眼泪,并没有半丝儿振兴的气象!咳!在这儿,在这儿,我日间只得拖着几部讲义到造成奴性的大本营的×大学去念书,晚间只得回到我的和监狱一样的寓所里去睡觉。咳!在这儿,在这儿,我一方面饥寒交迫,每餐吃饭的钱都要忍辱向相识的同乡人乞贷,一方面要避开政治上的压迫,和登徒子们的进攻。咳!说到这般登徒子,才是令人又是可恨,又是可笑呢!他们都是向我说你是个有妻有子的人,不应该再和我恋爱!又说你是个被政府通缉的罪人,生死存亡,尚未可必,我尤不宜和你恋爱!他们的说话,都是有目的,有作用的;这真是令我又是厌恶,又是痛恨!唉!唉!在这样恶劣的环境里面我怎能不想念着你!想念着你,我又怎能不流着眼泪!怎能不心痛呢!唉!唉!别久离远的菲哥啊!别久离远的菲哥啊……

菲哥!亲爱的菲哥!我的又是不得不爱,又是不得不恨的菲哥啊!在这菡萏香消,翠叶凋残,西风愁起,绿波无色的深秋的日暮,我躺在我的病榻里,不禁流着泪的思量着我俩的往事。咳!忍心的哥哥!你怎么自到海外后连只字都不寄给我!我寄给你的信,前后三四十封,你怎么连只字也不肯答复我呢?!咳!狠心的哥哥!唉!唉!你要知道我自从和你别后是多么凄惨吗……唉!我便在这儿详细地告诉你吧!三月二十九日那天在×车站和你握别后,我的心中只是觉得惘然,凄然,如有所失!到家后,母亲抱着我只是哭,我亦觉得十分酸楚,不能自己地倒在她怀里抽咽!以后,我便天天过着洒泪的生活,在C城时和你那般亲热!日同玩,夜同眠的那种甜蜜的回忆,只增加我的日间哭泣,夜里失眠的材料。你的父亲!咳!我不知道你为什么有这样的一个父亲呢!在我回家的第三日,我终于抱着一种惶恐的,疑惑的心理去和他相见。我恳求他带我一起到A地找你,他老不客气地把我拒绝,并且向我说着一些我无论如何也不愿意听的说话!“现在的世界坏极了!女子不能够谨守深闺,偏要到各处找男人一起玩!哼!”唉!菲哥!你一定可以想象到当我听到这几句说话的时候是怎样羞耻和伤心呀!

又是过了两天,我接着你从A地寄给我的一封信,那是使我多么安慰啊!我把它情不自禁地吻了又吻!晚上睡觉时,我把它贴肉地放在我的怀上!只这样,便的确地安慰了我几分梦魂儿的寂寞……可是,我的家庭中又是发生问题了!我的母亲天天逼着我去和我的旧未婚夫要好;他也嬉皮笑脸地日日到我家中来讨好!我天天只是哭着,寻死!不搭理他们!后来母亲觉得有些不忍了,才停止她的挟逼。他也不敢再到我的家中来了。唉!哥哥!亲爱的菲哥!为着你,我是受着怎样的痛苦啊……在这个时候,你差不多天天都写信给我,要我到你的家里去。我也时时刻刻想到你的家里去;但因为我又不认识路,又恐怕到你的家里去时,我是个剪了头发的女人,很会惹到乡下人的大惊小怪,这于你的踪迹的秘密是有大大的妨害的!因为此,我终于没有到你的家中去,直到你仓皇出走的那一天。

唉!唉!你仓皇出走的那一天!你仓皇出走的那一天!你仓皇出走的那一天!是多么令我感到凄凉和绝望哟,当你把这个消息递来给我的时候!我那时候,一方面固然体谅你仓皇出走的苦楚;一方面我却十分怨恨你的寡情!“你为什么不带我一起逃走呢?你为什么撇下我一个人孤零零在政治环境险恶不过的T县呢?!”我那时老是这样想着……

又是一月过去了,我在家中镇日哭泣,恹恹成病。我的姊姊刚从北京××女子大学放暑假回家;她见我这么悲观,天天都在劝解我,带我到各处去游玩。咳!她那里知道我的心事呢……

唉!哥哥!我的亲爱的菲哥!真是“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有时,我很想冷静些,想把理性提高,把情感压制一下。但,当我想到你的象音乐一般的声音,你的又是和蔼,又是有诗趣的表情,你的一双灵活而特别带着一种文学情调的眼睛,你的高爽的胸襟,你的温柔的情性……我觉得陶醉!我觉得凄迷!唉!亲爱的哥哥,我的眼泪怎得不为你而洒?!我的心怎得不为你而痛呢……六月初八的时候,我听从我的姊姊的诱劝,预备和她一起到北京升学去。升学虽然是无聊,但我想离开家庭到外方游赏一回或许可以减少我的伤感。但,当我们从S埠坐着轮船到上海时,我又大大地失望和伤感起来了。我在轮船里面,不禁终日啜泣!当我在甲板上望着一碧无限的苍天和了无边际的大海时,我只是觉得一阵一阵心痛。我想起和我的在南洋流浪着的菲哥,将因这次的旅行一天一天的距离远了!相见的机会亦将因此益加困难了!唉!唉!亲爱菲哥!在那黑浪压天,机声似哭的轮船里面,我那得不想起你,想起你我又那得不洒着眼泪,不为你心痛呢……

六月十五日,我安抵北京了,我和我的姊姊住在一处。我的姊姊有了一个未婚夫,他也和姊姊住在一处。他家里有了不少的钱,我的二姊读书费用是由他供给的。我初到北京时,也在他那儿用了三二十元。唉!过了几天,我才知道他原来是个混蛋!他和我的姊姊感情很不好;我初到北京时,他对我还带着一种假面具,所以待我还不错。后来,我时常攻击他,他便索性撕开假面具,把我压迫得很厉害。他本来是答应帮助我读大学的,这时候,他对我更是一毛不拔。唉!金钱的罪恶!资本社会的罪恶!哥哥!亲爱的菲哥!唉!想到这一层,我真觉得非即刻跑到你的身边去,去和你同干着出生入死的革命不可!但,忍心的哥哥!你怎么出走时,不设法带我一起去!你怎么出走后连信也不寄给我一封呢?咳!狠心的哥哥……又是一月过去了,我忍着耻辱向着几个同乡人借贷,暂时地得以维持生活。同时,我为消遣无聊的岁月计,便考进××大学念书去。唉!哥哥!亲爱的菲哥!这儿的大学,才真叫人失望;这儿的大学生,才真叫人可鄙呢!这儿的大学的一切制度都很腐败;充教职员的,都是一些昏庸老朽的坏东西!这儿的学生,除少数外,都是很落后的;他们都在希望做官!我在这儿的大学念书,除觉得厌恶,失望,无聊外,尚有一些儿什么意义呢?“这是养成奴性的大本营!”我时常这样想着。

菲哥!亲爱的菲哥!这儿的男学生才可笑呢!他们对待女学生的态度很特别!我们的××大学,合共只有四个女生!当我们上课时,总有一千对惊奇的,不含好意的眼睛把我们盯视着!唉!这有什么意思呢?唉!

还有呢!他们这班坏东西,偷偷地对着女性的进攻真是来的太厉害!他们真是把恋爱这回事弄得莫名其妙!他们和一个女性才开始相识,便拚命进攻;过几天,他们便以为已经是恋爱起来了!唉!这班混蛋真是讨厌!我受他们的气,委实是不少!菲哥,亲爱的菲哥!你看这儿的环境是多么布满乌烟瘴气啊!咳!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下的我,怎能不回忆到我们俩在革命发祥地的C城的那段光明璀璨的浪漫史!想到那段光明璀璨的浪漫史,又怎的不令我想念着你!想念着你,又怎的不令我心伤泪落呢?唉!我的别久离远的菲哥啊!我的别久离远的菲哥啊……现在已经是深秋的时候了!唉!唉!在这万里飘零,异乡作客的孤单单的情况中,在这世态炎凉,人心险恶的无依无靠的状态下,在雨声敲着枣子树的深更,在月影儿窥到我的帷帐的午夜,我凄凉,我痛哭!我怎能不忆起我的哥哥!我的又是不得不爱,又是不得不恨的菲哥啊……听说你到上海后,住不到一个月,又是回到A地去!你回到S埠去,当然是去干革命的,这我是很佩服的!但,你为什么又要回到A地去呢?这真是使我觉得异常愤恨。唉!唉!菲哥,你一方面和我有了婚约,一方面又恋着旧妻,这是什么办法?唉!我真是——唉!上你的当了……

菲哥!亲爱的菲哥!从速离开你的腐败的家庭!从速起着家庭革命!不要再在那黑暗的,误解的,无恩义的,以儿子为畜类的旧家庭中滞留着!快到北京来看你的可怜的妹妹吧!你的可怜的妹妹!唉!你的可怜的妹妹,恐怕再也活不出今年了!她是这样的悲观,消极,惨不欲生!自从她觉得已经被你摈弃之后!唉!唉……

或许,和你相见后,能够得到一线生机!唉!亲爱的菲哥!我的又是不得不爱,又是不得不恨的菲哥!在这样寂静得怕人的深秋的午夜,我一面觉得受到死神的挟逼,一面又在洗泪泣血望着你之来临……

我一面又在洗泪泣血望着你之来临!唉!最亲爱的哥哥!我知道你决不是一个寡情的人,你的连一封信都不寄给我,和不答复我的一个字儿,我想你一定也有你的苦衷。或许是因为你萍踪莫定?我寄给你的信,你家中无由转交。或许是你的家中恐怕我俩通信太多,故意把我寄给你的信统统毁灭,你寄给我的信,或许也是由我的家中将它们全数扣留,不转来北京给我。唉!要是这样,要是这样,我真是错怨了我的最亲爱的哥哥了……

你的回到A地去,大概也是因为政治环境上的关系吧!我相信你不是喜欢和你的旧妻在一处的人!唉!菲哥!那我也是错怨了你呢!你一定要说,你在革命上完全失败之后,又要受到你的爱人的误解和诅咒!你一定要因此而失望,而伤感起来了!唉!亲爱的哥哥!你如果真是这样,那真是我的罪过啊……亲爱的哥哥!快赶到北京来吧!我将把你紧紧地搂抱着,流着泪抚着你半年来为失败而留下的周身的瘢痕。你也将和我接一个长时间的热吻,以慰安我的半年来的被压损的心灵。唉!菲哥!最亲爱的菲哥!我是怎样地急切在盼望着你之来临!我是怎样地急切在盼望着你之来临!唉!唉……

菲哥!你还记起吗?我想你无论如何是不能忘记的!我们俩在C城时合影的那张手儿相携,唇儿相亲的相片,你还记起吗?我想你无论如何是不能忘记的!唉!唉!在C城的我俩,在影相里面的我俩!我现在一面在写信给你,一面在把这张相片呆呆地细看。唉!唉!亲爱的哥哥!我怎的能够不想念着你!想念着你,我怎的又能够不为你心伤泪落呢……唉!菲哥!你亲笔题在这张相片上的几句话,你大概是不至于忘记的吧!不!我想你一定是不至于忘记的!唉!让我在这儿再抄录出来给你一看!你在这张相片上写的是:

在革命的战线上,

我们都是头一列的好战士!

在生命的途程中,

我们都是不断的创造者!

让我们永远地团结着吧!

永远地前进着吧!

牺牲着我们的生命!

去为着人类寻求着永远的光明!

唉!菲哥!亲爱的菲哥!我直至这时候,念着你这几句说话,心尚为你热,血尚为你沸,泪尚为你洗!我想你大概不至于忘记吧!不!我想你决不至于把这样庄重严肃的说话亦忘记了的!唉!亲爱的菲哥!别久离远的菲哥啊!亲爱的菲哥!别久离远的菲哥啊!我在这儿,洗泪泣血盼望你早日之来临!盼望你早日之来临呢……

菲哥!家于我何有?国于我何有?社会于我何有?我所爱的惟有革命事业和我的哥哥!哥哥!从速离开你的腐败的家庭,到我的身边来吧!唉!亲爱的哥哥!让我们永远地手携着手,干着革命去吧……祝你健康!

你的妹妹曼曼

坐在灯下看着这封信的之菲,这时心中十分感动,双眼满包着热泪!他下意识地不住念着:“家于我何有?国于我何有?社会于我何有?我所爱的惟有革命事业和我的哥哥!”

这时候,在他面前的,显然分出两条大路来。一条是黑暗的,污秽的,不康健的,到灭亡的路去的!一条是光明的。伟大的,美丽的,到积极奋斗,积极求生的路去的!他脸上溢出一点笑容,他最后的决心,似乎因他的情人这封信愈加决定了!他站起身来,挺直腰子,展开胸脯,昂着头,把那几句题在相片上面的诗句,象须生一样的腔调,唱了又唱。坐在他身旁的纤英只是觉得莫名其妙,看见他在笑着,她也笑了……

明天的清晨,他和王秋叶把行装弄清楚了,悄悄地离开他的家庭,再上他的流亡的征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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