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会躺在地上很久很久。静静的,不发出一丝声响。人会静静躺在地上、埋入土里,白骨铮铮,看不见星辰闪耀,看不见飞鱼低鸣,静静的,永远躺下去。我是地里的一员,尚可呼吸。蝉鸣叫、青蛙聒噪。地里,浅浅一层细沙,蒙着光,无声无息。
数数日子,是要有数十天了。西瓜一瓣一瓣切成不同的样子,有小有大,进入口中如入花园丛径。因无人告知,亦无人可以掠夺。夏天没有蝉鸣、蛙叫、流水,楼顶是不知深浅的钻木、钻石声,身体轻放,就数着自己心事、头发,泛泛而翻。
最喜欢的是爷爷。最捉摸不透的也是他。一把风扇、白背心、二胡酒,是他。田里埂边,豆子野草齐飞,笑呵呵汗流浃背,小木板吱呀作声,窗户大大敞开,风无尽刮,淅淅沥沥,柔情似水,是他。忆往昔,往往复复,三两花生、四两米,有个三娘爱吃瓜,是她。周六约好了一起看电影。天暗下去,人却失了约。月娘咿呀咿呀说着话,落下,复又升起,心里到底不是不平的。一把细沙撒出去,街边便闪着黯淡晨星的光,一路路铺出去,耳边墙,远方悦,翩翩起舞,安然作歇。
做了梦。去了很远的镇子。乘着火车,白烟袅袅,清水阵阵,手伸出去够水底鹅卵石,村庄一片片出现,在身体摇摆间出现行走优美之竹梯。喜欢吗?喜欢呀。留下吗?不留呀。是梦、是梦呢。默默低语着,居然就脱口而出,醒了,天是幽蓝的。
如果幻觉不能停止,生命起舞,远方歌声持续,你我与共,翩翩而游,四季有时,终有不逝。
1993年的夏季是空白的。舔着小指头,空茫而湿润的眼睛瞪大充满新奇。河水流淌着,家门后的石头淌在洗米水与家用水之后,植物茂盛生长,夏日蚊帐高高垂放,两边风声撞醒帷幕之下响声,叮叮咚咚,叮叮咚咚。风一下就醒来,跑来夏日与我相聚。
面前放两碗米粉。汤汁浸入粉内,圆润饱满,两碗,孤零零望向对方,又像拥有整个世界。阿乙抱紧自己的臂膀走向圆桌。圆桌之上是另一层转动的圆。意兴阑珊之时转动起来便不免尴尬。虽然尴尬人难免尴尬事,阿乙还是小心翼翼低着头,抿唇缩在角落里,暗暗看着,暗暗记下。风吹雨转,尴尬也就随风消逝,共雨同眠。
“没有多少汤汁呢。”爷爷笑嘻嘻的一张脸。
“唔。”她一边吃着,含糊其辞。
语言迟钝而残酷地从她体内迅速消隐。总是尚不待她调整姿势、找好埋藏之洞穴便已消失无踪。傻傻的一人。没有陪同。
接下来的一天便是形色相似的一天。酸豆角拌了鲜辣椒,鸡蛋花盛开的张嘴,入口满是人间香气。举起筷子来晃悠悠伴着,一根米线一根米粉地往肚里送。数着过往天线,数着时间巨人。
夏季凉席上亦容易衍生梦里人物翻山涉水前来寻她。大卡车蓝色的身影从她眼里穿过,窗外大片大片的绿,白云棉花一样飘浮在上,高高低低,高高低低上上下下唱着歌,耳边忽然就喧嚣尖叫起来,走廊外水泄不通围满张牙舞爪互相乱撞的人,她有些晕,觉得还是窗外的夏季好,蝉鸣、车流、花开,她散漫地将头探出窗外,双手撑着,对面爬山虎正爬到二楼平房处,小小露出一截,不长不短地比保安室高那么小一寸来长,风里飘来荡去,倒是挺可乐的。抿嘴正笑,墙上却忽然出现个男子向她招手。四十上下,穿蓝白相间条纹衣裳。他也咧着嘴笑,眼睛似两个寒光四射之大窟窿般,阿乙看着看着便愣了,也不知想起什么,脸上一阵惊慌,身子一歪,踉跄一般伏在桌面颤抖,周围却陡然安静下来,人也消失了。只她一人伏着,颤抖着,却也不知是何缘故。
阿乙醒来时后背一身冷汗。茫茫然靠在窗台往下看,熙熙攘攘的人,夏日一阵喧嚣,却独独少了一股夏季独有之味。虫鸣鸟叫,说到底,这里是没有的。她想起梦里的人,扶着手面哀哀哭起来,只有泪水穿过指缝,情感仍然滴水不透,她想,自己是没心、没肺、没情、没爱,连哭一哭,畅快地哭都不能够了。苦也好,乐也罢,但凡是不能自主的,便多少缺了那么些味道了。她也不再管往日里那些脾啊脏啊什么忌讳,更不管梦里头那个三天两头来找她抬尸之人。她阿乙,她也不过是个女子罢了。
窗台上,滴滴答答的水珠往下钻。冰冰凉凉的,夏日的热度仿佛就那样低下去了。阿乙转身推开门从房间里走出去。客厅里,端端正正坐的是爷爷、姐姐。还有他、爸爸、妈妈。都是他的。全是借来的。阿乙冷冷扫了一眼,就自顾自笑起来。冰凉的双眼在此际总是失效。她是温和、迟钝、不带攻击。顾家的人都知道,她也不过是个可有可无的取笑工具罢了。工具,自是各处多的去。不是随处可取,却是随意可代。阿乙,阿乙,千里迢迢赶来人家做五步棋,放着现成康庄大道、爱意舒适不要,她来这受无名侮辱、无尽无谓之事,心头仅有一丝余怒忽也散去。她察觉自己好笑。掩上大门,往百里山上跑去,球鞋下硌着小石子,怪不平坦的一颗,她带着一起跑,喘着气,泪在脸上滑稽地挂了一道痕,她还没意识到这点,还自以为柔柔弱弱、梨花带雨地往前继续。
继续着、继续着,把画面也带旋转起来。
【胡三君】
我总也忘不了那个午后,浑浑噩噩从床上爬起,南方的热,凉水一冲就换上裙子往外出门。然后,很久以后,我做了现在这个梦。
一节一节的火车朝山上开。我穿美丽衣裳,打扮精致,小小黑包简直不是我的样子,静静躺着,太朴素、太朴素——中间却躺了一只鲜艳的招摇——红钱包。钱包这东西,于女人是必备的。它们有时还像个样子、有时就只是几根线在裤缝里多缝几道,没什么了不起。我的卡、身份证、当然也包括钱。立命之物居然就只剩下这些轻飘飘终要腐烂的东西,不免是令人沮丧的。抱着那些鲜艳之物,火车况况况往前开去,山里的月亮真大,人也美,车窗上盯着好几双向上挑的眼。但是没处耍。
松开手、那些轻飘飘终要腐烂的东西跟谁走都是走,轻轻一撇,包带就断了。对了,我的手机也躺在里边。但我不想捡。有时我是天真的,喜欢做些傻气的举动。比如包带断了,身体离开它,在列车打开的缝隙里就跑出去了。在梦里我是那样做的。它实现了我实际不可能之愚蠢。
但当然,我很快就会后悔的。即使是在梦里。
火车外的路很长。路上摆了许多小商铺,闻闻香料、逛逛铃铛、吃吃早餐,光阴就是这样溜走的。那辆列车哪里会等我呢。路上经过了无数辆列车。
可我以为我是在车上的。车上有我爱的人和身家。我远离他和它,然而牢牢固固、实实在在。女人就是爱有这种自恋天性。往前继续走,已经不知道赊了第几家商铺和平地香火,我有些想家了。我的钱包、我的爱人、我的家。我想,我是没有没有太多心肝的。脚步朝庙宇走去,离开了一辆又一辆火车。
坐在地上,美丽的衣裳不知何时变得破破烂烂。天暗下来,远处一抹光芒犹如晨曦。离列车很近、离自己很远。周围的脚步声来来去去,不知是否有人和我一般在中途离开而后停留辗转。是、列车开动的车次被遗忘了。我便朝庙宇走去。木漆暗红、落叶满地、经声远。我有时会怀疑自己是条蛇。我始终躲在尘世轻飘飘的一面,不敢趋前、也不敢发声。光落在我的鼻翼,小心翼翼,合着黄昏的光原地旋转。
我没有走出那个梦。
梦里我没有归宿。下了车后再也没有回去。列车载着陌生人离去。也许真是有我爱的人。爱没有了。夕阳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