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是纸上跳跃欲飞的弦,你是眼中不灭的火焰。
——湖、
林红记得她当时特别生气,身材高大的女人,拿着锅铲的姿势又笨重,明明不谙后厨之事,却爱跑过来指手画脚,忙中添乱,刻薄的嘴脸似倒挂的三角椒,全然令人倒胃口。光是这些也就罢了,她不能容忍的,是那女人竟然拿自己的生命连带在场的人做赌注,拿着锅铲不亦乐乎,一场火焰过来,不知道葬送了多少人的性命。平时常说,贱命一条,死到临头,各自又珍爱起来,到底是自己的,什么都是好。
1
林红是幸存者。她只受了点皮外伤,轻微的让人除了喜庆还是喜庆。没有人知道林红心里在想什么,没有人多一张嘴去问。她的朋友亦不多,甚至可以说是没有,在那场噩梦般的火光之后。出院后,她照旧去厂里上班,早班,中班,晚班,沉默不语。
2
吴虹喜欢穿蓝色的衣裤,宽荡荡的一身,从上到下,走在路上随风起舞,随时都可以飘上天空的样子,呼啦一声,就再也见不到所有人了。她是新巷里的老居民,一日一日,在街上走着,游荡着,对附近的一景一物都有了感情,稍有一点风吹草动,都逃不过她敏锐的那双大眼睛。她也不小了,简直可以说是很大了,毕竟是儿女成双的人,毕竟儿女都已工作离家多时了。然而她总是一副长不大的样子,是对周围的一切都葆有好奇而又单单只有好奇却无法为自己解答的人,是可以成日反复追问一个问题却从来也不可以想出答案或者记住别人答案的人。这样的吴虹穿梭在新巷里,看似好像对一切都了如指掌的模样,却只能用来唬唬初来乍到的新居民,骗不了长期在此居住对这些都早已习以为常的人,尤其对于她的发问,新巷的人已把此当做一个女人神经兮兮的无聊生活中不可或缺的打发了。这些是吴虹不知道,也是她所不关心,知道了也不能理解,不能去苟同的笑点。
3
林红在厂里干最粗重的活,不发怨言,没有不快,没有疑问,对迎面而来的故意刁难逆来顺受,一点脾气也没有了。同来的女工看不过去,私下里劝她要么爆发,要么离去,何必忍着呢。她不知所以地抬起眼打量来人,长眉细眼,端秀的鼻翼,额前还有一绺碎发丝,真像,真是太像了。她只是念叨着这一句,眼神渐渐迷离起来,使站在她身边的人不免是有些毛骨悚然了,不免是会在心里嘀咕着,这女人是怎么了,难不成真如外界传闻那样,是把脑子烧坏了,是真的变成一个傻子了?有前来试探的,有好意帮忙的,有恶意揣摩的,有无端排挤的,有心中悲悯的,各样的人,各样的说话,各样的作风,在她面前都是空,在她面前都是无,统统地落了空,得不着一丝一毫回应。于是各人也就息了戏弄的心,也就息了关切的意,更把她当可有可无的一员,只是活儿剩下来了,她总是走上前去,像认领一个失落的小孩一般,耐心的,平静的,就接手做起来,一丝不苟,如同一位慢工出细活一般的工艺人,坐着,或者站着,就把周围的人都遗忘了,就把自己也同周围的这一切给隔绝起来了。
4
吴虹喜欢吃鱼,尤其爱刀鱼。这一年盛夏,屋子中照例是剩下她一人,她躺在阳台上的竹椅中,一摇一摇给自己唱起歌来,想着江里那一条条清瘦秀白的鱼,鲜嫩柔美的鱼肉儿,心便飘到多年前的清明时候,那时身边有人,有鱼,一身的阳光带着她欢笑,一身的不快乐都与她无关。躺在摇椅唱歌的她时常唱着唱着便靠在枕头上想心事,想的入神了便也睡着了。她反复做一个梦,一个关于鱼的梦。刀鱼是没有的,刀鱼是属于回忆的,属于一个美好的像是梦的她。她梦见她拿着锅铲,调好了酱汁,生姜碎末撒到锅里,油嘶拉嘶拉响,身边有个人在等她,在看她,手一洒,满屋的都是料酒香气,一屋的鱼香味跟着起来,边上的人笑意更胜,待端锅上桌,那人举箸待定,眉眼带笑,慢慢的,便消失在那锅鱼里,奶白色,还带个朦胧的影子,她怎么找都找不着,夹一筷子鱼肉放入口中,入口即化,鲜美异常,灯光亮起来,她就醒了。阳台上的风是凉的,远处的灯火摇曳着,比乡村热闹几分,比城市清净几分,她披衣站起来,衣带飘在夜里带着风声,不知要将她带往何处,夜在此时便静下来,完全的属于回忆了。她在找一个人,等一个人,等一个未知的迷途人。
她想,她把她弄丢了。
她想,天地这么大,丢了的人该上何处找呢。
5
林红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仍然呆在厂里。她转头向四周看了看,果真的没有人,一个人也没有,夜安静的像是不存在。她以为又是梦。她那时常做梦,梦见很多人,或者自己一个人,在不同的地方奔跑着,四处宣告,煤气漏了,要爆炸了,她们央求着所有人离开,快快远离危险,但她们不肯,她们眼里含有戏谑,她们身体无动于衷,她们继续手中的事,都像没有听到的模样。她听见身后的楼房倒塌,天际灰暗,头顶的乌云阵容浩大,不知何时也将倾倒在地,她只好一路狂奔,一路逃离,一路奔告,却没有人听,却没有人和她一同跑。她很绝望。绝望在梦里,躺倒在地,泪水就顺着眼流下来,醒过来,发现是梦。然而这次她怎么都没有醒,她转了很多次头,睡了又醒,醒了又睡,终于发现自己只是被留在了工厂里,被留在静寂的夜里,没有梦,没有眼泪,没有风声,只有自己一个人。
她想起那时她还没有进厂,也没有和那个拿锅铲的女人分开,她还未成家。
唱片机里传出歌声,她给她跳舞,烟雾缭绕中她忽然开了口,“他有什么好,你怎么喜欢上了他。”
她不答,眼睫毛垂下来,就盖下了一片乌云。
她没有再问,乌云就飘走了,下了一场雨。
6
细的面,粗的面,终究都落入肚中,沾满尘世的酱,失了盐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