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到休书的第三天,王母终于醒了过来。一家子围在母亲床边,各个神色喜悦,唯独王娡。王母看出了女儿心中不悦,驱了其他人,留下女儿。
“我知道你怨我。”
“女儿不敢。”
“你敢!你必须敢!”王娡惊诧地看着母亲,王母继续说道:“你若是连恨一个人都做不到,你在宫中就活不下去!无论这个人是谁,你懂吗,孩子!进了宫之后,心要狠,不要顾念情分!你一定要记得。”说完,就哭了起来。
王娡怔怔地看着从小疼爱自己的母亲说出这种话,心里一片凄凉。
“母亲,若是我以后这样对你,怎么办?”
王母仰头微微一笑道:
“你不会,宫中的女人要想活下去,除了君王的宠爱,还要有朝中大臣的扶持。吕皇后就是个很好的例子,你懂吗?”
“可是她的下场并不好。”
“那是她不够聪明,我的娡儿聪明,不会的。”
王娡不明白姚翁到底给母亲灌了什么迷魂汤,如此狂妄的话母亲也能说出口,顾及母亲身体,只能将所想憋在心里。
笃,笃!王信推门进来道:“母亲,姚翁来了。”
“请他稍候,我带娡儿去见他。”
“是”王信低头,带上门出去招呼姚翁。
王娡扶起母亲,拿过外裳给母亲穿好,又服侍母亲穿上鞋子,想要扶起母亲的时候,却被拦住。
王母道:“娡儿是大贵之人,这种事情以后莫做,平白地降了身份。”
王娡站起身来,俯首道:“是。”
王娡待王母站起后,上前扶住母亲,“现在还不是贵人,孝道还是要守的。”
王母满意地拍了拍王娡的手,笑容满面地向外间走去。
一个着青色长袍的男子长坐在王信右下的位置,见王母与王娡出来,便起身行礼,
“在下听闻田夫人身体欠佳,特来拜谒,还望恕姚某唐突。”
这人便是姚翁了,王娡细细地打量着这个改变自己一生的男子。
虽谈不是仙风道骨,但却是书卷之气浓厚,三十岁出头的样子,并不是称翁的年纪;一身旧长袍,却干净至极,并不像是走街窜巷的算命人;温润的眉眼,没有市井之人的算计,倒有一种看透世事的清明。
姚翁见王娡打量自己,开口道:
“王小姐好面相,气质温婉,不似那人煞气颇重。”
王娡走向前来,微福一下,问:
“那人是谁?”
姚翁但笑不语。
王娡扶母亲坐下后,自己坐在母亲旁边,问姚翁:
“先生今天前来除了探望母亲,不知还有何事?”
“在下这几日日夜兼程,去了馆陶,见到了馆陶公主。”
在座的除了王母皆是脸色一变,姚翁继续道:
“殿下对王小姐极为好奇,想见上一见,不知王小姐意下如何?”
王娡收敛了脸色,答道:
“我心中有一疑问,烦请先生解惑。”
“王小姐且先回答我的问题。”
王娡看了看自己的母亲,见母亲点头便说:“可以。”
“那还请王小姐好生准备,三日后咱们前往馆陶。”
“三日?会不会太急了?”王信急急地问道:“家母身体还未痊愈。舍妹就这样走了,家母只怕承受不住啊。”
姚翁淡淡地说:“机不可失。”
王娡看着母亲不舍的表情,心中无奈,却还是站起说道:
“那便劳烦先生三日后等我。”说完,便屈膝行了一个大礼。
姚翁满意地点了点头,不紧不慢地回了个礼,转身离开,王信陪送他出门。
王信不放心地问:“先生这一路上辛苦,公主殿下可曾刁难您?”
姚翁停下步子,扭头盯着王信,叹了口气道:“错生了,错生了呀!”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王信摸不着头脑,“怎地就错生了?”
王娡扶起王母,“母亲,我去与嫂子收拾行礼,再处理一些琐事,剩下的时间好好陪您。”说完眼泪就止不住地掉。
王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心绪,摸着王娡的手道:“好,好。”
罗氏将自己的嫁妆箱子打开,挑出一些顶好的金银首饰放在桌子上,又拿了紫檀的盒子小心的装上,扣上盒子,又忍不住地打开,再扣上,又打开。
王信看到妻子这样,心里有些难受:
“这些你留着吧,我再去打些给妹妹拿上。”
罗氏忙拉住夫君,“不必了,给小姑拿着吧!你打得能有我这压箱底的好?”
“这可是你生母留给你的,给了娡儿,你可怎么办?”
“我这不是有你给我打的吗?还有母亲给的!”说着指了指自己头上的几件金饰,“小姑此去,恐难再见,就这么点东西,都给了她吧。”
王信还要阻拦,罗氏继续说“我虽出身大户,可是父亲是庶子,又仁懦,家产多半是给了几个叔伯,我又是个庶出,生母又走得早,主母也不待见,就这么点东西,还是阿婆千辛万苦给我要来的,现在小姑要走了,说到底还不是为了你吗?我这个当嫂子的也该尽点心意。”
王信听到妻子这么说,便不再言语。
王娡慢慢走到金王孙家的巷子,见到几个邻居从巷口探出头来。
“哟,金家的,来看金家小子啊?”妇人说完用手虚遮嘴角,笑了起来。
“听说金家婆婆说,你要发达了,不知是哪家公子啊?听说郑屠户的儿子要娶妻了,是你不啊?”有一个妇人堵住王娡问道。
王娡冷眼看着她们,说道:“不是。”
“哟,那是哪家的男人这么有福气,娶你这么个大美人儿啊?”说完,几个人一齐大笑,一个妇人还伸出手在王娡身上摸索,“瞅瞅这身段啊!一点都不像是生过孩子的啊!”
王娡任由她们取笑,只等那个人来解围,果然
“诸位婶子!乡里邻居这么多年,我金家的媳妇长什么样子,今天才知道吗?”金母大声打断几个妇人,不顾他们难堪的脸色,快步走过去拉起王娡进了家门。
“母亲,我!”
金母转过身边收拾衣物边说:“我不是你母亲,你也不再是我金家的媳妇,趁王孙出去为朋友办事情,去看看俗儿吧。”
“谢母亲。”
王娡推开里屋门,看见女儿静静的睡在小床上。走过去,轻轻地抱起,脸蹭着脸,柔声细语:
“俗儿啊,娘要走了,可能不会再回来了。”
金俗猛地睁开眼睛,黑亮的眼珠提溜地转,银铃般的笑声撞进王娡的心里。
“小没良心的,娘就要走了,你还这么开心!”
金俗还是一直在笑,伸出小手用力地攥着王娡的头发,黑白分明的大眼映出王娡婆娑的泪眼。
王娡忍不住将女儿抱得紧些,脸得近些,似乎这样就能够让自己的心更贴近女儿的心。
金母在门外看着屋内的母女俩,忍不住叹气。她敲了敲门,“他要回来了,你快些走吧。”
王娡一愣,迟迟不将孩子放回小床。金母上前抱过孩子,说:“走吧,我们没逼过你。”
王娡不舍地迈出步子,金俗突然大哭起来,那哭声混着嘶哑的叫声,小手用力地抓向王娡,小脚蹬着金母,不停地向王娡的方向靠去。
看着亲生骨肉这个样子,王娡心如刀绞,一步一回头地看孩子,每走一步,孩子的样子就映在她脑子里更深一分,每走一步,孩子的哭声就刻在她脑子里更深一分。
第三天,如期而至。
王娡早起梳洗打扮,王母在一旁不时提点。
王信赶着马车送王娡到城外,脑子里都是母亲目送妹妹的神情,像是将军目送自己的得意弟子出征,又像是名师看着自己的优秀学生出仕。王信心里像是摆了一个鼓阵,咚咚咚地敲个不停。
姚翁站在一辆破烂的马车旁边,身后一位童子安静的立在旁边,一个车夫在喂马匹草料。
王信扶着以面纱罩面的王娡下了马车,两人向先生行礼,王信见只有一辆马车心存疑虑便问:
“先生可是只准备了一辆马车?”
姚翁身边的童子向前一步,拱手答道“是。”
王信心头的疑惑并没有因为童子的回答而减少,反而更多了,但想起三日前姚翁的话,便只能作罢。
童子走向前问道:“小姐的行李可是在车内?”
“是。”
“可否容我搬到这辆车上?”
“可以。”
王信看着童子一趟一趟地将妹妹的行李搬走,又看着妹妹上了马车,又看着妹妹的马车消失在官道上许久,才转身回去。
童子和车夫在马车外,王娡与姚翁在马车内对面而坐
“先生思虑周全,王娡感恩。”
“丫头不必谢我,我这样也是为了保全我自己。”
“轻装简行,掩人耳目,届时再化简为奢,不失颜面。只是你我这样,貌似不合礼法。”
姚翁捋了捋自己的袖口,“孩子的舅舅送自家的外甥女拜见殿下,哪有不妥?”
王娡微微一笑:“这舅舅未免年纪小了一些。”
“丫头以为我多大了?”姚翁又顺了顺自己的发带。
“至多而立。”
姚翁笑了一笑不再言语。
王娡继续道:“我心中有一疑问,不知姚翁可否为我解惑?”
姚翁抚着袍子下摆,调笑道:“未到不惑之年,解不了啊。”
王娡也学着他抚了抚裙摆:“那可否为我讲讲先生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