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
唐小年回家，一直为写作文这件事而担心。他平时做作文，只会到父亲书房里边看书边抄。多是鲁迅和老舍对话、琼瑶跟闻一多聊天。回回都不及格。更有好几次抄袭过于明显，被在班上点名批评。这都怪他找的人太著名了。现在，他想到自己的父亲，就缠着要父亲读书时的作文。唐父先是吃了一惊，想开了就大快。得意于生了个好儿子。慌忙的去翻自己上大学时评优的论文和一些广播稿。唐小年如饥似渴，拿了当场拜读，全部用词深奥，他看不大懂。但是可以肯定的一点是，内容和小年自己平时作文一样，爱摘抄名人名言。而不同的是，父亲的可以评得上优良，自己的却是极差。他百思不解，再拿自己的作文比对，这才恍悟。
“原来我只抄人的话，不留人的名。”
这以后，小年但凡用一句名句名言，就补上一个名人，而且同一篇作文，绝不两次用到同一个名人的名句。
唐父见小年看上自己的文章，高兴得像是有人看上自己的丑女儿一样。小年有不懂的地方，他都做上批注，圈圈点点，批一篇，多一份得意。像《论“修身养性”》、《论“中国文学”》等，马上拿出来发表。自诩“唐自清”，又接连发表了“《我在卧轨上高歌》、《书中还有什么》、《撇开生活谈什么》和《一场金剧》”等文章，大有“人生第二春”之感。
唐父梅开二度，把儿子的一份也开了。小年没了开花的机会，顶着光秃秃的一个朵，幸而遇上了李玖良这个伯牙，第一次写作文就得了优。他的高兴无语言表，除了佩服，还是佩服。他不但佩服李玖良，更佩服自己，物理上称为“力是相互作用的”。俗话说的是：一个巴掌拍不响。
时间总是漫无目的的流逝，又迅速无比的消失。唐小年到培优班后，备受瞩目，这都归功于李玖良对他的爱惜。用李玖良的话说，我是个爱才的人，苦于在芸芸人世中无才可爱。今天，万幸能有机会遇上，这不是偶然，而是缘于我是个爱才的人。这并不是假话，小年在他的课上，如有神助，而且与他一拍即合，都是一个很有才的人。
唐小年也不知道，时间消逝得这样迅速是为了什么。他在培优班的日子太多，越发觉得自己真的很优秀，而且也越看成绩好的人不顺眼。他杂七杂八的书看得越多，越感觉自己有才，仅次于父亲和李玖良。其他人——哀哉！不值一提。因为，李玖良说他的作文像散文——但还不是散文。他不知道什么事散文，从李玖良的表情中，不难看出散文很厉害，能写散文的人更厉害。他回家问父亲什么是散文，唐父笑而不答，回书房抽烟。
小年跟进去，问：“散文厉害吗？”
唐父点头，说：“我读书时，专门写散文，获过很多奖项。”
小年佩服到极点，问：“那你怎么不教我写散文。”
唐父吸了一口烟，带着满口的烟雾摇摇头，说：“散文怎么写我会，怎么教没人会。真正的散文是要自己琢磨出来的。”
小年看父亲在烟幕里，仿佛是要消失的圣人，他想父亲的话，迷茫的又像在等待父亲消失。但父亲终于没能消失，反而大声咳嗽。
唐母在外面听见，开始大声叱喝唐父，“抽抽抽，我看早晚要抽死你。”
唐父用手打开烟幕，说：“着散文嘛——就像这样。”他又用手打空气里的白雾，这时他的烟已经抽完了，空手挥舞。挥一阵，问：“明白吗？”
小年似懂非懂，终究没懂，怪父亲说得太深奥。又看见父亲挥一阵，只是这烟幕不经挥，已经差不多消失了。他看清父亲的身影，单薄的顺着手摇晃，心中的原本圣洁的形象顿时失色，忙说：“爸！爸！别晃了，没烟了！没烟了！”
唐父恍然，摇头不止，说：“你还没悟出来。”说完走了。
小年见父亲离开，书房里剩下一个自己，心里有一点恐惧——莫名的。他这会竟没想起楼雨洁，更奇怪的是，又有点清楚自己怎么能够不想起楼雨洁。他看书架、书，想，可能是楼雨洁失约了。但这一刻，他终究没想到楼雨洁，又想自己怎么没在想楼雨洁。只是站着发呆。
陆同游消失的太久，在想起小年时，有些失落。他算是走了大运，每次考试都刚好够得上培优底线，就一直留下来——只是留下来垫底。没了小年，他是垫得更深了。小年离开后，楼雨洁只身一人在班上总是沉默不语，谁看了都会心疼。他怜惜之心横溢，想对楼雨洁下手。但是楼雨洁总是冷冰冰的，再没说过一句话，跟之前成了完全不一样的两个人。他没有下手的机会，只好跑去求章丽婷。他问：“丽婷，你最近还和小洁玩吗？”
章丽婷很干脆，说：“没有。”
陆同游不知道章丽婷为什么也在生气，以为她是和楼雨洁吵架了。问：“你跟她是不是——所以，她就不理你啦！”
章丽婷站起来走人，但她的话似乎还没说完，就边走边说：“关你屁事，臭男人。”
陆同游吃一堑长一智，没否认自己是男人，说：“我不臭，我只是关心一下同学，有什么不可以的。”
章丽婷到自己位子上，坐下来，说：“自己不会问她呀！”
陆同游感到很无辜，说：“她、她不理我，我怎么问啊。”
章丽婷没好气的说：“那你跟她是不是——吵架了。”
陆同游慌忙说没有，又说：“我怎么会跟小洁吵架。”
章丽婷打了陆同游一下，仿佛这样可以消解很多怨气，他没练过小年生气的功夫，有什么气也生不出来，只好再打一下陆同游。说：“那你怎么知道她跟我吵架。臭男人，不要脸。”
陆同游最要脸，他见章丽婷打自己，怕被楼雨洁看到，忙着去观察楼雨洁，没防着又被打了第二下。生气的说：“干嘛打我。”
章丽婷转过脸去，幽怨的说：“小洁小洁，不要脸，臭男人。”
陆同游怕楼雨洁全听得见，吓得用手去堵章丽婷的嘴，求饶似的说：“我不叫了，不叫了，你别乱说啊。”
楼雨洁只是静静的看书，外面发生的一切仿佛已经听不见了。她目不转睛地看着——一直都是原来目光所及的几行字。这一座城市里发生了太多事，但与她有关的，仿佛只有这一件。
陆同游因为没有写出来什么好的诗，又被文学社踢出来，他正想找社长理论，看见楼雨洁也在跟社长申请退社，高兴得大骂文学社，说：“有什么了不起，老子有的是才华，老子——谁来上你这个破厕所。”
那个社长是个眼镜男，知道楼雨洁要退社已经够生气了，又听到陆同游的话，马上给了一巴掌，说：“你再说一遍。”
陆同游吓得把什么都忘了，站着一动都不敢动，见楼雨洁转身就走，也跟着跑出来，回头狂扔炸弹，说：“厕所，破厕所。老子——啊！”
眼镜男追出来，狠狠地在陆同游屁股上干了一脚，说：“妈的，再让老子看见，你就死定了。”
楼雨洁跟文学社申请退社后，直接去了一趟厕所，出来时已经快上课了。她忙着往班上跑，好像听到有人在叫她，她停下来后又没有了。她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又快步跑回班级。回到班上，坐下来看书，依旧是那一页、依旧是那几行、依旧是那几个字。她看那几行字像看一个故事，一个没有结局的故事。不是没有结局，只是那是别人的结局。她没有机会给自己的这个故事加上一个好的结局，她想：如果一个人也算是一个故事的话，那么这个故事已经有了结局——一个人的结局。
后来，她的成绩一落千丈，比李白看见到的瀑布还要壮观。班主任为此还特地找过她好几次，又叫了几次家长，但还是没能力挽狂澜。楼父只好把她办了专学手续，送她去楼母那里读书。
章丽婷因为楼雨洁，而得到全班第一，对此她十分感激楼雨洁。开始接近楼雨洁后，不敢直接鼓励——她怕自己的全班第一会因此而得而复失。关系也没有以前那样亲密了，不怎么说话，只是一起放学回家。路上，她说的话，也不知道楼雨洁有没有在听，渐渐也就不说了。陆同游借机跟她们一起走，他也没机会让楼雨洁开金口，只好跟章丽婷吵嘴。
楼雨洁转学办完后，离开前几天就不去学校了，她在家里对着书坐着，看着书也会想到以前。回忆交换着，刺痛了她的眼睛。她流泪了。后来，她决定把书都捐了，捐给那家她跟小年一起去过的书店。她从书店出来，眼睛也是红红的，最后，她又进去，又出来，手上已经多了两本书：一本是《围城》、另一本是《倾城之恋》。
她看着这两本书，呆呆的，脑袋里只想这几天，在厕所外面与小年的一次次偶遇，一次次装作陌生，再一次次的擦肩而过。完了，她的眼睛总是涨涨的生疼。她相信自己手上的两本书，就算是一页一页撕开来，相互又一页一页的从新装订起来，也难以装成一本新书。她自嘲的想，这两本书远看是差不多，可是合在一起就知道差别了。人也不正是这样的么。
唐小年春风得意，秋风也得意。有一段时间，她发觉英语老师竟然用一种暧昧的眼神看他。这个英语老师很年轻，白白净净的，在小年眼里和局长夫人很相似，转而又跟金千寻有一点像。姓叶，不知道叫什么，培优班里，除了李玖良、钱礼谦，小年只看她顺眼。因为，顺不顺眼，要看两个人的目光能不能连在一起。连得起来，才会顺。
钱礼谦经常叫叶老师“ohyear！”而且滑得像是吃了洋油，小年也一样。他从来都是讨厌英语的，但却深深记得这两个短语：“Iloveyou，ohyear。”
钱礼谦也认为“ohyear”暧昧的目光是看着自己，总和小年争宠。他的理由也很充足，就是他的英文成绩比小年好。而且，在班上喊“Iloveyou，ohyear”最大声的人，就是他。
唐小年不服气，说：“那你又不是全班第一。”
钱礼谦回答，说：“你也不是。”
唐小年瘪嘴，说：“我就是，倒数第一，也算第一。”
钱礼谦佩服小年厚脸皮的功夫，说：“放屁，你连自己的号数的单词都拼错。”
唐小年拿出英语本，指着自己的坐号，问：“六，不是这样拼的吗？”
钱礼谦大笑，说：“six，是s－i－x，不是s－e－x，白痴。”
唐小年说：“你了不起，那你知不知道s－e－x是什么意思？”
钱礼谦摇头，说：“不知道，你可以去问ohyear啊！”
唐小年鄙视钱礼谦，说：“这个都不知道，s－e－x也是六，繁体的，白痴。”
叶老师见小年把“six”拼成“**”，又羞又气，自己又不敢当面说出来，只好成天看小年，希望他能早日改正。但是小年英文水平太低，没更正的可能，而且改了也一样，在他看来，除了“Iloveyou，ohyear”之外，其它的英文可以算作无。他对“ohyear”很有感觉，上她的课也不吵不闹，更没趴着睡觉。眼睁睁看“ohyear”的脸，这张脸确实很好看，像第一次看见金千寻一样的感觉。渐渐地，他把“ohyear”当成了金千寻。
唐小年喜欢“ohyear”的另一大原因是，她身上很香。Ohyear经常要下来指点小年的英文发音，总是较近距离的嘴对嘴吹起。Ohyear吹出来的气又香又热，打在他的脸上，说不出的舒服，有一种昏昏欲睡的感觉。每次发生这种情况时，他最看不惯的就是钱礼谦也在后面占便宜。
钱礼谦在后面闻ohyear身上的香味，像是在吃蜜糖，不停的动嘴嚼舌头舔。他闻着闻着就想往ohyear身上靠。好几次，差点碰到ohyear圆滑光润的******。
唐小年被ohyear吹得神魂颠倒，成天下课往英语组跑。钱礼谦不用说，也要跟着去。在英语组办公室，小年竟然碰上章丽婷，章丽婷是来送作业的。她看见小年时也很吃惊，问：“你怎么在这里。”
唐小年没好气，说：“关你屁事。”
Ohyear轻轻打了小年一下，说：“怎么可以这么没礼貌。”
章丽婷认识ohyear，叫了一声老师好，就准备离开。她刚到门口，想起来一件事，回头说：“你明天再来这里，我有东西要交给你。”
唐小年问：“什么？”
章丽婷想说，终于又没有开口。转身离开。
唐小年没得到答案，追出来，问：“究竟是什么东西，你不说，我明天就不来了。”
章丽婷一下子变了脸，说：“爱要不要，是楼雨洁留给你的。哼！”
唐小年一听到楼雨洁这个名字，很是心虚，像失了魂似地立在原地，突然，又转身跑了。章丽婷和钱礼谦在后面叫他，他也没回答。只是一口气跑回培优班，坐下来时，还是惊魂未定。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害怕楼雨洁——害怕听到楼雨洁的名字，会紧张到想要离开很远——至少远得可以听不到楼雨洁这个名字。
